[刘瑜]余欢-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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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uld you please watch my puter for me? I'm going to the bathroom。”
她听见自己说,吓了一大跳。
帅哥非常温和地一笑,说:“Sure。 No problem。”
走在去卫生间的路上,她觉得玫瑰像爆竹一样,在眼前劈劈啪啪开放。我刚才笑了吗?我刚才说的英语清楚吗?他真的很帅啊,简直和Adam难分高下。他会不会一下子看穿我的心思?哎,一下子被人看穿了,会不会太丢人?看穿了也好,这样我就给他的行动铺平了道路。而且,刚才他说Sure的时候,还扬了一下眉毛——扬一下眉毛!多么暧昧!我呆会儿回来的时候是不是要顺便跟他聊?……
小蕾坐在厕所里,当然没有什么可拉,因为她十分钟前刚来过。但是她坐在那里酝酿。她觉得自己需要把所有的脑细胞召集到一起,开一个扩大常委会。她刚地震过的大脑现在一片废墟,而她在努力挣扎着从废墟爬出来。太快了,“这一切”发展得太快了。现在,她需要救护车、警察、起重机、消防队来处理“这一切”,这由一个温和的微笑和一条扬起的眉毛构成的“一切”。她有点晕眩。她需要稳住。
这样吧,我呆会儿说“谢谢”,然后顺便说:“Nice puter; which brand?”这并没有什么过分吧?不过是一句闲聊。小蕾想。
她扯平整了自己的连衣裙,非常妖娆地走出卫生间。
她往他身边走去,神情肃穆,心跳加速,好像身上带了个手榴弹,要去执行任务。
“Thank you。”她听见自己微微颤抖的声音。“Nice puter”就卡在她嗓子眼里,马上就要跃出。
“You're wele。”他没有抬头,还在劈劈啪啪地敲东西。
甚至没有抬一下头。
甚至没有抬一下头?
小蕾的心,自由落体地摔了下去。
她觉得她和他刚才的微笑好像有一个契约,而现在,他甚至没有抬一下头,他甚至没有抬一下头!仿佛是把一张签好的契约撕得粉碎,摔到了她的脸上。
她怔怔地往回走,也就是在这时,一个女人急匆匆地跑到这个帅哥面前,大呼小叫着:“Honey; I'm so sorry I'm late。 I was rushing out; and then I couldn't find my wallet……”
那个女人经过小蕾的时候,不小心撞了她一下,她回头说了一句:“Sorry。”
小蕾回头说了一声:“No problem。”
郭小蕾啊郭小蕾,小蕾冷冷地想。她扯了扯自己被撞皱的衬衣,妖娆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奇异的笑容。
◎22 Adam床上的两个陌生人(1)
同一天晚上,Adam,也就是郭小蕾七月底、八月初想象中的情人、身高一米八五、身上每一块肌肉争奇斗艳、在过去一年中和14个女人上过床、但是从来没有爱上过其中任何人、暑假在一个投资银行实习、前途一片光明的商学院优秀青年Adam,走在回家的路上,吹着口哨哼着小曲,遇见了一个亚洲女孩。
“Hi!Adam!”这个女孩看起来很惊喜,热情洋溢地打了一个招呼。
我认识她吗?她是谁?Adam心里一片茫然。
“Oh; Hi!”Adam礼貌地回应。Adam是一个善良的人,不好意思让她看出来自己已经记不住她了,于是他装出也很认识她、很兴奋的样子。
我们可能在某个Party上见过,而我又正好喝醉了,所以不记得了。或者,我们一起选过一门课,在这个课上搭过讪。他想。
“So; what are you up to? I haven't seen you for a while!”这个女孩热情地说。
“Ah。。。yeah; I'm doing my intern。 How about you? What are you up to?”Adam 抓住一个机会,刺探一下这个女孩到底是谁。
“Study! I have an inplete; so I have to work in the summer for that。 But I cannot focus because there are so many distractions in the summer。“这个女孩说。
“Yeah; true。 Summer is for hanging out; not for studying。。。”还是没有刺探出来,Adam也不介意。管她是谁呢。
“Did you go anywhere for vocation?”
“No; and you?”
“Me; neither。”
两个人站在那里,陷入了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好。Adam根本不记得她,所以不知道从哪说起才好。而这个女孩,看上去好像有点窘迫,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So。。。good luck with the rest of the summer。”Adam尴尬地笑了一下,作出要告别的姿态。
“You; too。”这个女孩也抬起脚,往前走。
于是两个人各自往各自的方向走。
八月底的傍晚,天气多么好。夕阳西下,晚风习习。
“So。。。did you have dinner?”突然,Adam听见那个刚走过去的亚洲女生从后面这样问。
他转过身,回头看去,看见这个穿白色连衣裙的亚洲女孩站在八月底的薄暮里,头发整整齐齐,脸上笑容盈盈,像个卡通里的日本女生。
四个小时后,Adam和这个女孩在他床上做爱。
Adam有点走神。借着傍晚的阳光、餐馆里柔和的烛光、屋子里昏暗的灯光以及这个女孩眼睛里恐惧而喜悦的光,他还是没有看出来,这个女孩到底是谁。她刚才好像提到了“上次我们去漂流的时候”,但是上次漂流有二十多个人,而且他当时忙着和一个叫Monica的欧洲姑娘眉来眼去,对她,是一点印象也没有。
这个女孩看上去好像很痛,很紧张,完全没有做爱的技巧。这让Adam有种犯罪感。他那么麻木,她那么痛,形成鲜明的对比,好像一个电钻子在敲打一颗神经丰富的牙。于是,他尽可能地温柔、小心,抱紧她。伴着床吱吱呀呀的响动,不断地问她:“Are you ok?”
“Yeah; I'm ok。”女孩微笑着说。
她咬紧牙关,指甲掐进他的肌肤里。整整齐齐的头发也乱了,背上汗津津的。小小的身体挣扎着,像落入渔网的一条鱼。
更重要的是,无论怎样疼痛,那个柔和的微笑,还忠实地守在她脸上。事实上,那个微笑就种在她脸上,成了她脸上的第六个器官。
她不呻吟、不喊叫,就那样静静地微笑着,看着天花板,任自己的身体在这个波涛汹涌的床上沉下去。
Adam突然感到一阵空虚。突然觉得这场做爱特别假,如同两块橡皮在摩擦。或者,他是一块橡皮,而她是一个人——这就使他的空虚升级为愧疚。她那样微笑着,让他感到愧疚。她为什么要那样微笑呢?她需要什么?她是谁?他愧疚地想。但是,无论她需要什么,他都不能给予。他胸腔里是那样辽阔的空白,他真的没有什么可给予。对于女人,他的存在甚至是多余的,只是一截坚硬的棍子而已——是的,他还有微笑,甜蜜的微笑,肌肉,发达的肌肉,头脑,机智的头脑,但是,这些都只是这根棍子的包装而已。同一张床上,上个礼拜是Linda,上上个礼拜,Julie,上个月,Emily。还有更多的女人,但是他记不清了。他怎么能记得清呢?她们那么五彩缤纷,但归根结底都一样,就是一些洞穴而已。他不愿这样想,因为这不是他的立场,事实上他反对这样的立场,但他就是被抛入了这种状态,这成了他的自然。他觉得女人就像蝗虫一样从他的生活中冒出来,而他,则是一片塑料的稻田,怎么也不可能受到伤害。
◎22 Adam床上的两个陌生人(2)
塑料的稻田在风中摇摆,床吱吱呀呀晃得更响了。
他的生活丰富多彩,健康向上。工作日的时候去华尔街实习,周末的时候号召朋友们去野外郊游,16岁的时候交第一个女朋友,18岁的时候上常青藤大学,22岁的时候就去了摩根斯坦利。他吃健康食品,读纽约时报,大脑和身上的肌肉一样发达。进出门的时候跟楼下的黑人门卫说“你好”,听音乐会的时候,总是最后一个停止鼓掌的人。他听别人说话的时候,直视别人的眼睛,课堂讨论冷场的时候,总是义不容辞顶上去。总而言之,too good to be true。但是,就是这样一个造物的恩宠,被制造出来的时候还是有一个设计错误,就是:他的心“阳痿”了,看到女人,没有动静。
从15岁第一次恋爱开始,这些年来,他生命中的女人们,就像一本越翻越快的书,越来越面目不清。他和她们从认识到上床的时间,随着年龄的增长,平均从半年变成三个月,从三个月变成一个月,从一个月变成一个星期,从一个星期变成一个晚上。而故事,往往是到上床以后就戛然而止。
他常常想:爱情,到底是一个宿命,还是一个决定?他的结论是,只能是一个决定,因为他的宿命,就是在一个女人的游乐场里,打瞌睡而已。
他渐渐开始混淆做爱和恋爱的区别,事实上,它们变得没有区别。他猛烈地做爱,勤奋地做爱,兢兢业业地做爱,简直成了一个做爱劳模。他觉得自己好像一个病人,而做爱好像是一种药物。现在,他形成了对这种药物的依赖,对这个药物越依赖,就病得越严重,于是就越依赖。现在,对他来说,如果爱情和性之间还有什么关系的话,二者的关系就是成反比。
这些女人。这些像蝗虫一样冒出来,在塑料稻田里不啃白不啃、啃了也是白啃的女人们。
他想赶紧结束,于是加快了速度。波涛汹涌的床更加波涛汹涌了。
这个女孩躺在那里,大汗淋漓。她感到很痛,但是这痛显得很遥远。很遥远的还有眼前这个场景,这个在她身上上下浮动的男人。这个莫名其妙的夜晚。这个呆了四年依然很陌生的城市。这个活了25年依然很隔阂的生命。恐惧、疼痛、喜悦像一架大机器,绞动着郭小蕾,但怎么也绞不掉她脸上那个艳若桃花的笑容,艳若桃花的笑容里,泪水却汹涌澎湃地涌出来。
◎23 一个幸福的星期六下午——(1)
周禾正在睡午觉,但是他被卫生间里的水声给吵醒了。
他翻了一个身,看墙上的钟,已经5点半了。啊?怎么5点半了?我什么时候开始睡的,怎么睡到了5点半?他迷迷糊糊地想。这两天太累了,单位老加班。逮着一点时间,他就愿意一头扎进去睡觉。
于是,他翻了一个身,继续睡。
陈朗在干什么?不知道。可能在看电视吧。周禾隐隐约约听见电视的声音。
想起陈朗,想起陈朗就在他的家里呆着,看电视、看书、穿着拖鞋走来走去,或者,发呆,周禾觉得特别踏实。于是他睡得更香了。
傍晚的阳光洒进屋里,把整个屋子照得金灿灿的。空调里的风因为对着上面吹,把白色的窗帘吹得飘起来。
白色的窗帘在金灿灿的阳光中飘。周禾在睡觉。陈朗在看电视。多么安宁的一个下午。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时间像遇见了一个大平原,缓缓地漫过去。
“啊?怎么7点了!”周禾大叫一声,从床上跳了起来。
他跑到客厅,电视已经关了,但是没有陈朗。然后跑到卫生间、厨房,都没有陈朗。音乐开着,是陈朗的最爱Tom Waits,那个他从来不理解、从来不喜欢的Tom Waits。
金灿灿的阳光冷却了下来,只剩下一抹淡淡的土黄色。但白色的窗帘还在卧室里飘。Tom Waits在用他千疮百孔的声音唱:
What does it matter; a dream of love
Or a dream of lies
We're all gonna be the same place
When we die
Your spirit don't leave knowing
Your face or your name
And the wind through your bones
Is all that remains
And we're all gonna be
We're all gonna be
Just dirt in the ground
“陈朗!陈朗!”他喊了两声,没人应。
周禾突然一阵惶恐。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一直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就是陈朗会突然从他的生活中消失,没有一个电话,一个纸条。她会突然像水汽一样消失。陈朗。陈朗去哪里了?他站在那里,脑袋懵了。就在这时,门开了。陈朗走了进来。
“你去哪儿了?我还以为你失踪了呢?”
“你怎么跟个小孩似的,一会儿不见妈就吓坏了,我不在这嘛。”陈朗一边换拖鞋,一边说,“我把你那堆脏衣服拿到洗衣房去了。”
“那你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我看你睡得香,就没叫你。”
周禾委屈地走过去,抱住陈朗。
“傻孩子。”陈朗拍拍他的肩膀,推开他,往厨房里走,“我们做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