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世和光-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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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我疑心念无对那铜镜施了什么魔法,使之呈现出令人惊惧的魔术般变化。但念无的脸上却仍然是一片秋水的宁静,缓缓地流淌着它那跟佛堂四壁一样没有表情的表情。
“南无阿弥陀佛!你再照一照。”
“我不敢。”
“南无阿弥陀佛,你再照一照。”
念无的声音初听似乎很平淡,甚至都让人感觉不到他是希望我这样做,更像是自言自语。然而稍一品味,我却马上觉得他那平和的语气中似有无尽的力量,绵绵不断地朝我逼过来,使我想象不出如果不按他的要求做会是什么后果。于是我似乎在有意无意间,又照了照镜子。那个恶魔消失了,我的忧郁的面孔重新回到了镜子里。
“是菩萨显灵吗?”我愚蠢地问。
“你又添了业罪。”
我明白过来,立刻抽了自己一耳光。念无立刻指出:“再添业罪。”
我对于不添业罪已不敢抱有任何的指望了,反抗佛法教义之心顿时彻底灭绝。我卑恭地说:“我知道我对自己恶贯满盈,十恶不赦,就我自己而言,已不可能脱离苦海,敬请烦劳大师指点迷津,劝化残生。”
“这是一面照妖镜。所谓的妖,不是鬼怪小说里的那种妖精怪兽,其实就是指的人的欲念。一个知道自己该有什么欲念就生什么欲念的人照出来的是人的面孔,而一个总是生有自己无法实现的欲念的人照出来的就是你刚才看到的恐怖的魔怪,那是你扭曲的灵魂,被菩萨放大后罩住了你的面孔。老实说我都被你吓了一跳,我本以为你经历了这些年的磨难之后,应该对人世已经灰心丧气,不会再有多少膨胀的欲念,哪知你的魔怪的面罩依然如此可怕、恐怖,这是一种超过了恐怖本身的恐怖,其实质是按十数倍计的,你知道吗?噢,天啊,所以我纵然修佛经年,竟也被吓了一跳。你说说看,你的业罪有多大?”
“为什么存有过分的欲念是业罪呢?”
“因为你实现不了,必然为其所困,也就等于说你肉体的苦和精神的苦都是自己给予自己的。不要以为自己对自己犯罪就可以得到宽恕,佛家认为这种罪孽其实比你对他人犯罪还要严重,还要不可原谅,因为对他人的犯罪一般来说倒还符合人的恶劣的本性,可对自己犯罪符合本性吗?故天下至恶,莫过于戕害本性。这面铜镜照过不知多少人,我还从来没看见谁照出过像你刚才那样的丑陋的魔怪。”
我只觉全身冰凉,额头直冒冷汗。
“我的业罪既然这么重,那还能够消除吗?”
“说了就看你心诚不诚。”
“我应该有什么样的态度?”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这我知道。”
“知道?那你说说,什么意思?”
“无所谓色,也无所谓空,你以为‘色’了,那就‘色’了,哪怕你实际‘空’着,你以为‘空’了,那就‘空’了,哪怕你‘色’着,色非色,空非空,色非空,空非色,色中有空,空中有色……到底是色是空,谁也说不通。”
“解得不错,可惜最后一句荒唐,既然谁也说不通,那要佛家何用!佛是能说通的,关键是听的人懂不懂。”
“那到底色即空还是空即色?”
“无色无空。”
念无的最后这句话仿佛把我带入了一个遥远的世界,那个世界模糊而又透明,好像是我曾见识的,又好像从来没见识过,我自以为熟悉它,细一想又发觉其实根本不熟悉,似乎正合着“无色无空”的那样一种神秘莫测的意境。念无静悄悄地退开了,我长久地留在观世音面前,要准确地解剖念无的思想,唯有先跟观音进行这样没有语言的交谈,从它所传导给我的气息中慢慢体会佛义的精深奥妙。
菩萨后来问我:“你还有什么不懂的吗?”
我说:“我知道念无的话都是对的,确实,这些年来我对自己犯下了无数的罪过,业孽深重,我其实并不在乎除去业罪,可我不明白的是除去之后该怎么办,难道任由虚空的灵魂去填充我剩余的人世辰光吗?难道这样做就不是业罪吗?我想,也许这样更应该是一种业罪吧!念无一直没有解释这个问题,所以我还是很迷惑。”
观音用那遍布宇宙的阳光一般的微笑对我现出了一种肯定的表情,我感觉我的疑虑与它的佛心在这一刻相合一契。
“祝贺你,卑微聪慧的俗家弟子,你开始走向大光明了。”
说罢,观音驾着它的莲花白云,飘然而去。这是它的一惯做法,从来不伸手相助,只是指明方向,既救苦救难,却又不使人过得很顺利,让人历尽劫难修正果,它在《西游记》里对待孙悟空就是这样的。
我其实意犹未尽,还想找念无求教一点佛义,感觉只要再谈一谈,或许就可以心灵通慧了。却是怎么也找不到他。正想问一个和尚,忽然明白过来,我觉得他一定是有意躲着我,要我自己去解决剩余的问题。是的,一定是的,他领我走出了黑夜,在拂晓时分悄然而去,那意思非常明确,即这种情况下我如果还不能走向光明,那我就是命中注定消不了业罪,谁也救不了我。
我开始向山顶攀登。初秋的山上跟仲夏一样炎热,甚至还多了几分躁热,叫人在忍受酷暑的同时还得忍受一种好像浑身的毛孔被烤得纷纷爆裂的痛苦感觉。幸而今天我是挟着岳麓书院的儒气和麓山寺的佛气上来的,前面又可望见神圣的道宫在朝我挥手致意,那是另一个层次的母爱,它很大程度上解除了我的疲劳感和爆裂感,使得我能非常轻松地攀登这最后一段陡峭山路。林木茂盛,山风强劲,呼啸声声,使人不免在十分的焦躁干热中竟也生了几分春心,而这样的春心最后转化成了一种凉爽,越往上爬,越有一种很享受的感觉。我的到来好像使一些鸟儿很高兴,它们纷纷唱起了歌谣,将它们嘹亮的声音箭一般刺向天空。我觉得它们似乎是在无意中为我指一条通天之道,在为我营造一种跟我的心境相契的气氛。
第十四章 牛年十三
登上山顶的一霎那,我的感觉就像是登上了天庭,漫游在苍茫的云海间。在山下时,我看到的山头是一片朗朗的山峰翠色,不知怎么到了顶峰就发现云气起来了。是很难在山下看到这样的云气,还是山峰特意为我准备的这种景观,要我产生升天的感觉,我不知道,但愿是后者,唯有善解人意的山峰才能为我的这趟攀登增添更多的现实意义,甚至具有启迪思想的意义。我嗅着这股云气的味道,疲倦一扫而光,心灵好像不再被皮肉包裹,跃出了胸膛,完全沐浴在了金色的阳光下。云气越来越重,它们不断从四周山岫间冒出来,向山顶汇集。我感谢它们,我丝毫也不怀疑,它们是来欢迎我的,也许它们希望凭藉我的灵魂的飞翔升上九天。太阳渐渐偏西,它浑圆的形状因为位置的移动而略有缺失,然而却似乎更鲜艳了,将其光芒像红色的液体一样洇透着它四周的蓝天和白云。山风更加的强劲了。先前我以为这股风是从松林间吹出来的,现在才知它竟是来自宇宙,来自四面八方,然后像梳子一样从山顶沿着松林的树冠向四面八方均匀地梳理着,仿佛给一个戴着蓝色假发的人梳头。许多松果在林子里叭叭叭地掉落,滚下山涧和溪流,和着风声涛声形成了一种特有的旋律,似万千细碎的鼓点,捶击着我赤裸的灵魂。
我是经常站在山顶远眺的,如果说从前的远眺仅仅是欣赏风光,其中间杂着那么一些喜怒哀乐的话,那今天的远眺则要复杂多了。欣赏风光当然是不可或缺的,喜怒哀乐也少不了,但更重要的是我得从中看到过去和未来。过去是天边数朵已经被撕破的白云,已不值一观,未来呢,似乎就应该去蓝天和红日中寻找了。真若如此,当然善之又善,可我实际上几乎没有什么勇气相信。我想,我的未来大概最大的可能是一种灰色,现在的天空中是找不到与之对应的云层和色彩的。灰色,这个理智的念头使我身上顿时出了一层冷汗,浑身燥热、疲劳的感觉就彻底消失了。面对一轮正慢慢走向黄昏的鲜艳的红日,我的心开始发凉。灰色是我最不喜欢的一种颜色,因为它呆板,索然寡味,它甚至还不如使人痛苦的黑色来得痛快淋漓。可惜,我知道这不是我喜不喜欢能决定的事情。既然登高望远,就不应该被自我意识束缚目光。
天空中仿佛响起了美妙的音乐,我疑心那是从天庭里飘来的仙乐,也许此刻在阳光密集的空中正有一位神仙飘然而过,我看不见它,它却能昂然地嘲笑着下面的山川河流和蚂蚁一般渺小的人类,吐出一缕清香,融合在山峰四周淡薄的云雾中。
我深情地聆听着。听到了什么?不知道。只知道很柔和,妙不可言,将我每一根毛发都拨动了。
阳光中飞来了几只雁雀,它们披着金色的翅膀,上下翻腾,仿佛在为这座山峰舞蹈。山林似乎受了感召,就摇动得更厉害了,纷纷将它青碧的绿色撒进阳光里,撒进那无边的仙乐中。整个世界荡漾了起来,好像在享受无尽的幸福,每一个分子都是快乐的一个音符。然而,真是这样吗?我立刻知道其实是有那么一点小小遗憾的。这遗憾就是我自己。我能感受世界的快乐,却并不能因此尝到自己的快乐。如果说我在这其中多少有点收获的话,那顶多是整个世界的快乐的一点碎末,成了我的可怜的全部的快乐,并且很快的,当南岳回雁峰吹来带有几丝悲凉的秋风时,这些快乐的碎末就立刻被吹得无影无踪了。但我知道,它们小部分落进了山涧的清泉,大部分则飘到了远处的湘江,随着一浪浪的波涛,默默地向洞庭湖流去。
虽然我也很想随波逐流,去洞庭湖,去汇入长江,奔腾入海,但除了我的思想能做到,我的人是不可能做到的,我命定将永守这片神奇秀丽的山水。我又看到了桔子洲头,那个做为毛泽东诗词一部分的地方,似乎正在细细弹奏一首浪遏飞舟的秋日情歌,将万千泛红的枫叶迷醉到江水里去。唉,每次山头伫立,那都是我魂牵梦绕的地方,都是我不愿割舍又不能不割舍的处所。毛泽东的词魂再刚劲雄健,于我又有多少帮助呢,空留一声悲叹,反而是心灵中更大的负担。于是我将目光越过江水,看到了天心阁,那座象征古城的巍峨城墙,傲慢地翘着四角飞檐向我投来问候的目光。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点一厢情愿,以阁楼苍凉的心境,它能向我问好?但又一想,于它而言,这是非常应该的,因为在这片山水之间,众生芸芸,追名逐利,再不会有第二个人这样对它感兴趣了。它的心只有我才懂,它的韵味也只有我才能品尝,因为有我,它的存在才显得煜煜生辉,文彩照人。在嘈杂城镇的风尘之中,它的古朴雅逸毫无意义,它的阁楼再巍峨也似乎形同虚设,然而我知道,它正在慢慢复活,正在越过现代社会的樊篱跃升到辽阔的蓝色空间而获得永生。感谢上苍,它在苏醒,我也在苏醒。我相信,当我们的苏醒获得了完美的同化的时候,这片山水便会成为我们的魂魄,互相给予,互相帮助。
江水缓缓地流过来,流过去,轻轻抚摸古老的城墙和东西两岸,这种抚摸使城市好像充溢了丰沛的湿气,在黄昏到来前的这段时刻开始呈现出朦胧的景象。站在山峰上一般而言是不太愿意欣赏城市的,因为那种豪壮感和诗情画意容易被城市庸俗猥琐的形象破坏殆尽,然而今天,我似乎对城市有了新的发现,它的形状,它的气质,它的味道,似乎都跟往常不一样,它不像一座城市了,倒有点像一幅巨型的山水图画,在广袤的湘中平原上静静地舒展开。我感觉内心里有什么东西被这幅画渐渐唤醒了。
许久许久;我轻轻吟诵了一首山望有感的长诗,诗曰:
千里江岸万里秋,素带轻摇暗城楼;关山隐隐衡岳远,日夜涛声大荒流。峰连层云荡暑气,岭接艳光似天钩;烟霭散尽凤凰开,追风逐日天马来。拱卫岳麓永不辞,只取苍翠胜瑶台;雾迷津渡千年后,终有英华镇平原。枫松如衣仙裙飘,光分七彩映桔洲。桔洲连城城护山,山山树树皆乾坤。乱云掩映万壑平,湘西荒丘图异秀。南岳无心轻颜色,自有潇湘浪悠悠。潮打书院震百里,更有书香解清愁。云麓峰开剑光生,风吹涤荡万舸奔。水随山转如腰束,青山窈窕摆如柳。北鸣洞庭万年歌,南回井岗振英风。五岳黄山固雄哉,何如此峰一叶秋。更喜江上白帆影,天际哀鸿惊飞舟。云吐神气人吐心,愁心亦能傲九州。十里长堤如肠断,东西长桥似彩虹。水墨画笔唐诗意,只是空吟梦难酬。一川蜿蜒如龙走,脉气森森接牛斗。百年英雄孤独客,幸为主人意难休。风雨多年心似雁,如何至今仍沉吟。清魂三缕归松柏,浊魄七分胡乱吼。奋力擎天舞魔杖,衔佛信道皈玄楼。
云麓宫殿宇森然,从它那些画龙雕凤的窗户里飘出阵阵香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