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世和光-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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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的想法,即,外表和内心的卫生程度往往成反比,我不知道这种看法根据何在,但我一直以这种标准看人,可要我从本质上认识到自己一点不比他们高贵,甚至更卑贱,那还是不容易的,因为要谈本质,自然不能离开文化,而这方面他们至少目前还不可能推翻我以前对他们的看法。但我似乎已然觉得,也许这样的一天离我不远了,因为我已经认识到他们的智力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低。很多时候他们甚至令我惊讶,感到惭愧。不要以为社会最底层的这个地方连一点文化都没有,实际上不仅有,有时其文化的多元以及丰富多彩令人啧舌。当然,要认识、感受它的文化首先还是必须把档次降下来,既不能以课堂的标准衡量它,更不能用书本知识的标准衡量它,甚至用一种通俗的大众标准也会失之千里,这是因为已经说过了了,它处在社会的最底层,其次它是一个侍候人的地方,这两个因素加在一起必然使之具有一些在其它地方不容易见识到的特点。我也由此明白了一个道理,即但凡有人的地方就一定有文化,而我以前所犯的错误是否定所有低档次的生活场景和习惯风俗是文化的东西。所谓的文化原来并不高贵,它只是由人类的活动而产生的与之有关的种种趣味、言论、行为的一种综合反应,它浸透在社会的每一个角落,哪怕它只是一堆狗屎,甚至都应该承认它的文化属性,道理很简单,“狗屎”这两个字本来并不存在,它本身就是人的创造,而一切创造无不是文化的。
凝固的、黑暗的、阴森的、肮脏的、死气沉沉的食堂其实也有灵动飞扬的一面。我第一次认识到最低档次的东西却有可能给予人最大的快乐,或者说能让人尽可能忘记烦恼。这里最有代表性的文化,当然就是性文化了。这种文化非常符合它本身的含义,也就是说它讲述的是赤裸裸的事情,而讲述本身也完全是赤裸裸的。这里的性文化没有修饰,没有害臊,没有暗喻,没有精减,有的只是张扬、热烈、明快和添油加醋、夸大其词。男人的生殖器能变成一只巨大的白萝卜,女人的生殖器也可以扩大成一只防空洞。白萝卜再粗壮,防空洞里也能一次性装下许多。黄色的故事,或真实的,或编造的,或臭乡下人的,或臭城里人的,每天都成了食堂里不可或缺的一道精神大餐。人们用劳动喂饱学生的同时也用这种文化喂饱自己。也许所谓高贵的人们会认为这是精神空虚的表现,我以前亦是这样看的,但现在我觉得大错特错了。这里的人们被这种文化滋养得面色红润、情绪高亢。他们喜欢这种文化,丰富这种文化,并不断对这种文化进行再创造。我完全被性文化包围了,无处躲藏,也不想躲藏。我现在只感羞愧,因为我除了从别人那里吸取这种快乐,却根本无法将这种快乐回赠他人。我不得不承认在这种文化里,我实在是太愚蠢太无知了,我只是一个看客,甚至连看客都不够格,。因为经常别人笑得前仰后台,可我的笑却是淡淡的,在别人看来也许都有点不太自然。其实我心里感到的乐趣并不比别人少,我敢肯定,我能把这些黄色故事定性为文化,就足以证明我对它的重视绝不在别人之下。可我的性格使我不太喜欢过分表露自己的快乐,一如我对痛苦的态度。
由性文化入手,我开始注意我的这些同事,愿意花点心思去研究他们。我倒不完全从现实的角度考虑这个问题,实在是它还能替我生出另一个好处来,即也许这种研究富有成果的话那等于是给我一直停滞不前的文学创作提供素材。我虽然已开始怀疑自己的天赋有问题,但谁知道在有了这些素材后所谓的天赋不会回归我心里呢!我早就不相信形式和本质的一致性了,也许表面越一致,差异就越大。
我惊喜地感到这种研究居然迅速给我带来了快乐。虽然微不足道,我也不知道它是不是精神上的浮光掠影,但让我十分振奋,因为我从这种心理调整上看到自己已经开始真正适应环境了,这种状态比我曾经预料的时间提前了许多,还不是月份的提前,而是年份的提前。对我自己来说,这是一种非常了不得的心理变化。当然,仅此一点还不足以让我如此振奋,如果研究的结果不能出乎我的意料,不仅谈不上振奋,我仍会很失望的。
首先,我的第一个收获就是由研究本身带给我的,也就是说因为开始了这种研究,我突然感到对这份工作的厌恶没有先前那样深刻,它已经变得淡淡的了,而且这种变化好像存在了很久似的,只不过我没有察觉而已。还有,我对同事们的鄙视与厌恶也差不多不存在了,这是自然的,一般来说人们对工作的喜恶跟他对同事的喜恶是一致的,反之亦然。我好不奇怪,无法解释这是为什么,难道我已经被环境彻底同化了吗?我真不知该为自己的快速适应力感到自豪,还是为自己渐呈庸俗的心态感到可悲。其次,我的收获来自于我在同事们面前遭受的挫折。当然,所谓挫折只是小小的,也许在一般人看来根本不算什么事,但在我身上却产生了影响,故我不能不当回事。更叫我不能释怀的是给予我这种挫折感的竟是食堂里的娘们和乡下姑娘,她们还是临时工,我以为她们的地位是最低的,可她们竟能肆无忌惮地在我面前发号司令,我当然不会服从她们,于是她们的那种女人的坏毛病就发作了,在背后对我议论不休,说怪话,还在主任和才狗子面前无中生有的告状,使后者便又有了整治我的借口。她们甚至能用眼神让我感到害怕。那是一种没有经过文化醺陶的眼神,唯其如此,才更加不知隐瞒其中的恶意,像一支支毒箭嗖嗖嗖地朝我射过来。她们实际也没有多深的算计,并不想让我万箭穿心,仅是一种肤浅的抽打,却似乎比万箭穿心更胜一筹,就好比如果惩罚来自于法律,犯罪分子也许会坦然面对,但如果惩罚是来自是被害人的言语谴责,他或许倒难以接受。我的心情似乎十分矛盾,既不再继续厌恶同事,可面对这些人我又想祭出先前的心理,否则我的心理会被搞得很不平衡。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在我已经接受了这种环境和同事们的时候,却有人不想接受我了,我觉得我刚进来时虽然满脸伪知识分子的表情,却好像还不至于这样不招人待见。我的研究就又深入了下去。我认识到这是一个必然现象,道理说破了其实极其简单,即当我跟人们隔得很远的时候,不管我是如何的另类,别人再厌恶我也仅是因为还没有熟悉我罢了,是浅层次的厌恶,可当我跟人们走近之后,某种利益的纠缠使他们对我的印象变得具体了,我无法想象,人们对我的具体的感觉会是良好的,换句话说即使我们之间没有矛盾,我也不可能得到人们的好感。对于身份和资历的认同,常常是好感的决定条件。而最最叫我不明白的其实是自己。明知别人不待见我,我却并没有恢复先前对他们的厌恶。我似乎觉得我无论以什么理由去厌恶别人,都证明自己并不想融入现实,可实际上我的这种想法是真实的,绝没有一点自欺。从理论上说,因着人的趋吉避凶之本性,但凡可能产生自欺的事情都属于好事,故我确实是不想去轻蔑、鄙视或者讨厌别人了。只能把这解释为我的人生价值观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过去由于生存状态不好,对整个社会似乎都怀有某种莫名的敌意,现在看那是必然的,因为敌意能解决一部分无奈的愤懑和愁怅。但如今我懂得了无论多大的敌意都不能解决实际问题的道理,相反,它还会在精神上产生毒副作用,所以我尽量克制着,不想让自己又成为过去那种不健康情绪的俘虏。如果说在出煤渣的事情上对欺负我的才狗子说“不”是我在这个吃人的环境中所获得的第一场胜利,那今次我没有用同样的情绪去跟同事们对抗则是我取得的第二场胜利了。前者胜人,后者胜已。胜人者力,胜已者智。从力量上跃升到智慧上,一个月的时间都不到,我感受着自己如此神速的进步,不禁十分高兴,频为得意。
我确实没有厌恶、痛恨这个环境以及他人的资格。在这里我还只是个小学生呢。就好比必须从小学开始经初中、高中才能升大学一样,在吃人的社会里,食堂应该算一个情况特别严重的地方,没有一定的社会阅历,不懂得该如何跟人打交道,是不能在这混的。可我却突然从一个与社会隔绝的书香之家来到这里,茫然与幼稚可想而知,被人摆布、遭人厌弃也是很自然的。我看清了这一点,所以对自已的恶劣处境比先前坦然多了,不仅如此,还觉得自己应该放下身段,好好补补课,用我柔软而细短的触角须毛去探测食堂的深度,去感悟它的黑暗,去学习它的法则,去咀嚼它的苦涩。四者中尤以后一项最应重视,我直觉它是个纲领,如果说那三者也很重要,那绝对是因为它的缘故。
以前我总认为知识分子和工人的最大区别是智力相差甚远,故前者贵后者贱。但以这段时间我的观察来看,我认识到自己犯了大错。单就智力而言,其实区别不大,我的这些同事,就哪怕是个女孩子,她的智力状况往往都会让我大吃一惊。决定两类人不同人生路线的其实是兴趣。对文化知识感兴趣,就会刻苦用功,自然奔向了更高的人生境界;那些对文化知识不感兴趣的人,虽然智力并不低,甚至还很可能聪明过人,但因没有学习,自然就把人生给耽误了。至少,这种说法在一定范围内绝对有道理。
我的这些同事们,既好打交道,又不好打交道。人都需要尊重,他们当然不例外,但仔细观察会觉得与其说他们把被尊重看得很重,倒不如说他们更需要同流合污。他们也许会在背后说一个他们很尊重的人的坏话,但对一个能跟他们互相对着骂娘的恶棍,他们却可以把他当朋友。由于缺乏文化知识的滋润,他们的心灵显然对污秽的东西更容易接受,也能从中体味出最大的乐趣,甚至可以把其中的乐趣榨成渣滓,再品一番。如果没有跟他们接触过,很难理解他们的这种习惯和趣好,唯有融入他们的生活,才能知道他们的这种乐趣其实不在知识文化所能给予人的乐趣之下。一切不合社会大众规范的行为和言论都是他们的精神养料,他们能在其中吸吮出山珍海味的味道来,而且保证不会从屁眼里屙出去。这一点倒比知识分子强得多。我见识过不少所谓有文化的人,把他们的所谓高尚情趣或者珍贵的知识炫耀一番使用一番后便统统交付给屁眼,去增添了茅坑的深度和浓度。一个知识分子,也许到头来会认为他为之学习了一辈子的东西实际一文不值,而这种人生最最可悲的情况绝不会在工人身上出现。把自己生命中所出现的每一个东西都看做自己生活的一部分,在这一点上工人阶级的确比知识分子阶级要聪明得多。当然,工人阶级强的地方绝不止这一点。论人与人交往时互相算计的能力,知识分子也不如工人们。先前做临时工我虽对这个群体有过初步接触,但以现在的观察来看,那时我是连皮毛都没有了解的。他们表面上很大方,骨子里又斤斤计较。他们口口声声希望平等,可无论在生活中还是工作中都是欺软怕硬,即使在一件小事上都想凌驾他人。一遭挫折便怨天尤人,一旦得势便趾高气扬。对于社会,他们永远是屈从但又厌恶的态度。总的来说,在权力面前,他们比知识分子更加敬畏,更加不满,但亦想努力获取,不过终究是不爱采取行动,这有点像他们对待学习的态度,并非智力不济,实在是因为身上染了太多的桀骜不驯的毛病,心里想弯腰,无奈身板已经僵硬成形,不听使唤。他们今天敢跟领导做对,明天就又会卑躬屈膝,一会像英雄,一会像狗熊,时而学孙悟空,时而学猪八戒,偶尔也要摆摆主人谱,最终还是奴才,嘴上吆喝喧天要造反,可真有人反了他们又会骂他蠢,甚至落井下石,以此证明自己是多么明智。工人阶级其实是最难捉摸的阶级。农民很简单,不必研究就知道他想什么要干什么。知识分子看似复杂,但因天生胆小怕事,即使心里怒火万丈,表面也绝对是皇上万岁万万岁。可工人们不同,他们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忽喜忽怒,忽人忽鬼,你跟他们做朋友,他们把你当敌人,你把他们当敌人,他们却又成了你的朋友。工人似乎很现实,可冷不丁竟也会生出一点理想主义,使你觉得他们是在调侃现实,细细探究,却发现他们居然真有一点这样的高尚情怀,使你大吃一惊,怎么也弄不懂他们的这种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后来似乎窥破了一点其中奥秘。原来工人阶级虽然鄙视知识分子,却是一种非常抽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