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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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安就像被当头砸了一棒,半天才发出声音来,“小姐,不好意思,她儿子是人,你儿子是狗。”
哈哈哈哈。我死命咬住嘴唇,才克制得没发出声音来,然后就听到女人的声音,“你说我儿子是狗?你的意思是我老公是条狗?”其间还夹杂着一个男人稍微弱的声音,“她说得很有道理嘛。”
一群人拥了上来,把我往前挤,我被人群推挤出了吵架的中心位置,丧失了有利的窃听地形。我遗憾地看看一团团黑乎乎的脑袋在紫色纱帘中滚动,不甘心地走了。
一堆堆糖果,堆积如山。太漂亮了,各色包装纸。超市明亮的灯光下,这些糖果显得那么光彩夺目,那么诱人。我忍不住把手插进糖果堆中,听那哗啦啦的糖纸响。我的手指不断地触摸到坚硬的糖果,它们明媚的诱惑就这样透过指尖,抵达心脏。我的心脏猛然跳动起来。
我的手拿出来时,食指和中指间夹了块指甲大的绿色糖果。我夹着糖果往货架后走去,看货架上一排排巧克力。四下没有人。我把糖果剥开,把包装纸塞在两盒巧克力之间,把那枚小小的,绿色的,透明的糖扔进了嘴里。
糖果在我的舌尖盘绕,散发出丝丝缕缕的津甜。我慢慢地沿着货架往前走,看见两个系着围裙的营业员站在洋酒架旁唠叨,尖脸女人说,“我儿子越长越帅了,人家都说他像我。”
圆脸女人犹疑地看看尖脸女人不端正的五官,锁紧了眉心,驴头不对马嘴地回答说,“你老公不是上回答应陪你配眼镜嘛?怎么到现在都没配呢?”
我从她们身边走过,感觉嘴里的香气在弥散,把她们都浸透了。她们,他们,所有的人,都迅速地消失在这种恬静的香气里了。真的非常安静。
26
施刚终于把老太太打发走了,打电话问我在哪儿。这时候我已经站在沃尔玛的大门外,连续咬碎了七颗糖,整个人都弥漫着香气。阳光也很明亮,把广场上的绿色棕榈照成了苍白的大手。我的心情太好了,抱着电话都想大叫大笑,终于还是忍住了,喜气洋洋地说,“你下楼来吧,咱们在街边喝杯咖啡。”
我很喜欢在广场上喝咖啡,感觉很洋派,像在法国或者意大利的街头一样。我是个很喜欢作的人。作,就是把自己做成某种和自己本身不吻合的姿态。比如,我下班以后,穿着必然娇艳,短裙加紧身上衣,戴墨镜,怎么看都像个舞厅的小妞。我可不能打扮得像个公务员,这他妈的就太失败了。
我最喜欢的作态是站在牛牛的摩托车后面,抱着他的脑袋,风一吹就把裙子掀得狂舞飞扬,紧身舞裤都露出来,把屁股的线条暴露无遗。当然,这件事施刚是完全不知道的。这怎么能是法律界人士的公众形象呢?
牛牛是我的飞车搭档,我青梅竹马的弟弟。他很喜欢我这样白天一本正经穿制服,晚上疯疯癫癫露屁股的妞儿。
当然,我们没什么。牛牛这样的无业人员,爸爸妈妈足够富有,让他天天穿着一套紧身衣呼呼地跑,不跑的时候干脆到地下天桥底下跳街舞,浑身上下都透露出活不到二十五岁的气息。我喜欢他,但还不至于爱上他。
或者说,他是我心底的某些东西。但他不是我的欲望,所以也不会是我的生活。或者,另一种说法是,牛牛是我的夜生活,施刚是我的日生活。哈哈。我想到这个词时,忍不住在心里又多念了两遍,日生活,日生活。这时候,施刚到了,把手机放在桌子上,说,“笑什么呢?”
“没什么啊。阳光好,高兴啊。”我抿着嘴装嗲,笑盈盈地看着他,“请我喝什么?”
“爱喝什么喝什么。”他不解风情地打开公文包,从包里翻出一堆纸来,上上下下地看。我侧对着他,迎着阳光,跷着二郎腿,等小姐送冰咖啡来。他的线条全部在我眼角的余光中,低着头,姿态十足地叼着根细细的雪茄。我猜这雪茄就是他上次在公司酒会上拿的那两包,一包六百多块钱,公司买全单。否则,他这种小里小气的男人,连烟都舍不得买很好的,怎么会舍得花钱抽雪茄。
他翻的卷宗是老太太的资料。我伸手抽出一张从练习本上撕下的纸来看,不知道是谁写的,歪歪扭扭,很难看清。我扫了几眼,故事的开头是这样的。
老太太有子女六人,先住大儿子家,因为其他儿女并不给钱,媳妇就不太高兴,让丈夫把老太太送到小女儿家。小女儿离婚,一个人带着一女儿生活,住在前夫留下的一间房里,房子已经是危房,要求限期拆除。老太太住下的当晚停电,女儿和外孙女号啕大哭,叫电视台来拍她们孤儿寡母老太太三代女人受人欺负的惨状。
电视台的镁光灯把小房间照得通亮,老太太昏头昏脑老眼昏花地跟着小女儿痛哭一场。电视台一走,小女儿给了妈妈二十块钱,叫她打车回大儿子家。老太太回去了,大儿子却死活不开门,让老太太在楼梯口坐了一夜,第二天一早,送了碗稀饭下来,叫她自己再到二儿子家试试。
整个故事很无趣。一帮孙子,吃喝完毕翅膀就硬了,不管老娘死活,巴不得她早点死,好省下几口饭的故事。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粮食是很珍贵的。
看了一半,我就还给了施刚,“喏,收好。”
“惨吧。怎么可以这样!还是不是人啊?”施刚头也没抬,“我气得一晚上没睡着。”
“作为一个律师,你知道你的情绪是不必要的吗?”我尖酸刻薄地回答他说。从我们开始恋爱的这大半年,他从一个民法老师变成了一个律师,其间不下十次得意忘形,嘲笑我是个典型的女人,容易动感情,而法律从业人员最忌讳的就是自己动感情。我看见他一脸周正严肃的模样,忍不住想瞪圆眼睛呈惊讶状,“大律师!原来!你也有情绪!”
当然,我没敢。这样没幽默感的人,肯定受不了我这样。果然,他顿了顿,嘴角一牵,笑了起来,“现在没上庭呢。”
“施刚同志,我能不能采访你一下,你怎么能做到把感情收拾得跟放屁一样自如,上庭不放,下庭再放?”
“得了你,没正经。”他一点笑容没有,一本正经地说,“好啦,好啦,你看看这卷宗,帮我整理一下有用的资料,然后找找媒体吧。”
“好啊。不过,我现在得回家了。公安局的人说要到我们家看看现场,我爷爷回老家了,家里总得有人。”
“失窃一个月来看现场?有这种事?”
“也许他们把上个月的现场丢了,这个月补一下。”我喝光了饮料,“好啦,好啦,我走了,打电话给你。”
27
到了楼下。
我忍不住在信箱前停下了脚步,想了想,打开信箱。果然,一封蓝色的信躺在花哨的广告页间,安静得像一枚炸弹。
左右看看,四下的风声正轻,阳光大好,路人的脸都很平静,不像有什么人在窥视。我把信放进包里,上楼。
抽屉里前一封信还在,边缘撕成了一张兔子嘴,露出一缕撕破的信纸来。我把新收的信放在上面,锁上抽屉。
大概是看见我的自行车在楼下,牛牛在楼下叫,“妞妞,妞妞!”
我探出头,看见牛牛搂了女朋友站在楼下。两张脸,张大了嘴仰着脸往上看,穿着情侣装,一红一白两件紧身网孔衫,绿军裤,满头的金黄色乱发,从上面望下去,像两朵开过了头就要烂掉的胭脂花。
他看见我,就招手,“下来吧,一起去觅食。我中午没吃饭,饿呢。”
“我等会儿才能走。你们要不上来坐一会儿?”我看看表,公安局的人说四点钟来,现在刚刚三点半,大概还要一会儿。
“好啊,我们买点儿吃的上来。你想吃什么?”
牛牛说话的语气总是像个大人,但声音嫩得像个孩子,我很喜欢他的声音。有的时候,我们一起去泡酒吧,我喝多了,就整个人伏在他身上,他安静得像个孩子一样任我依靠。
妈妈曾经有意无意说过,我和牛牛的感情有问题。但她没好意思说是什么问题,她只能装腔作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和牛牛妈妈在一起讨论过这件事,但两人都没办法。
我们两人,就是对方的童年。我们是一对永远长不大的孩子,我们互相依靠。我们小时候一起洗澡,现在为什么不能彼此拥抱?
仅此而已。
28
我坐在阳台上发了一会儿呆,决定还是趁自己一人时拆信看看。我把信从抽屉里取出来,借着阳光看到里面是薄薄的一张纸。
这次的信也像以往一样,不太长。他的存在,就像政治,就像阳光,无所不在,无孔不入。我的手触摸到纸的时候,不觉有微弱的温暖,以及恐惧。
这样的一个人,在这段日子里,打算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呢?他的目光,他的字迹,他存在的气息,就像我的衣服,轻柔地扑在身上,在有意无意中被觉察,被感知。这些日子,我无法相信自己的独处,不管走在哪里,坐在哪里,哪怕是上厕所,哪怕是洗澡,我也觉得像有目光在探测,或者抚摸。这种被人偷窥的感觉像一把刀,温柔而冰冷,一刀刀地把内脏里的恐惧挑到血液里去,全身渗透。
我犹豫不决地拆开了信。
乐蓓:
你好。
我今天中午陪你在沃尔玛坐了半小时,你没有注意吗?你的头发有些零乱了,或者染得更深会好看些。不过,你要上法庭,再染深恐怕不行的。
我今天第一次注意到,你眼睛是弯弯的,眼角是往上翘的,很好看,像倒挂的月亮。我以前看你照片,觉得你好看,但又不知道哪里好看。请原谅,出色之处是要分解的,整个人的气息是一点点渗透的。你不是让人惊艳的美女。
我在你不远处,但是你没注意我。当时我就想,会不会有一天,你将成为我的妻子。我们可以温和地过一生,直到,彼此不再感觉到彼此的疼痛,彼此的气息,熟悉而温柔,感觉不到对方的存在。
你肯定不会注意到我。我在你身边走过几次。你都没有注意我。然后,我就来了。在车上,写了这封信,扔在你邮箱里。我要工作去了。再见。
这纯粹是一种戏弄。从老鼠对猫的戏弄,到猫对老鼠的戏弄。
他巨大的爪子已经把我的脑袋拨晕了。我昏头昏脑,看着自己头上方这个阴影,头仰得很累,却始终不知他的面目。
他离我如此之近,让我感觉如此恐怖,撕扯掉我所有的距离和尊严。我的幽默感全丧失了,捏着信,神经质地在房间里转了几个圈,身子几乎在发抖。
29
牛牛的敲门声惊醒了我。我如释重负地拽开门,把信扔给他,“你看看。还有一封,我给你取来。”
牛牛看完信,听我说完,想也没想,“这么牛的人,嫁给他算了。”
他的女朋友也看完了信,咧着嘴乐了,“这么浪漫啊!不过,还是见人之后再嫁吧,万一他瘸啊拐啊狐臭啊阳痿啊肝炎啊糖尿病啊,太麻烦了。”
我瞪着他们两人看了半天,郁郁寡欢地问,“你们不觉得这人有病?”
“有啊。没病能这么干吗?”牛牛说,“可是,多刺激啊!跟一个没病的人无病呻吟,还不如跟个病人一起上刀山下火海呢。”
“但我觉得像被监视一样。洗澡时,窗户关得再紧,也觉得是打开的,对面,或者上面,下面,谁知道哪里,都有人在看,眼光比剑还厉害,一刀一刀剜。有时候也觉得蛮好玩,蛮刺激,走在街上,过街的时候,突然觉得有人的眼光扑面而来,就突然振奋了,整理一下衣服,微笑一下,好像自己在拍电视剧似的。”我刚施展开自己的口才,就听到重重的敲门声,“八零三,有人吗?”
“奇怪,公安局的到现在都不来,查煤气的倒来了。”我咕噜着,打开门,看见两个大盖帽站在门口,一脸威严,“我们是公安局的。”
我刚想把他们让进来,牛牛的女朋友突然聪明之极地叫出声来,“昨天报纸上刚登的,公安人员上门时要出示证件。”
她话音没落,我啪地就把门链子搭上了,隔着一条缝看这两张漆黑的脸,“同志,把证件给我看看行吗?”
两个公安人员互相看看,高个子很不高兴地说,“你们报案,还不让我们进屋?”
我连忙解释说,“不是不让你们进屋,是先看一下证件。”
矮个子突然咧嘴乐了,从口袋里掏出个证件,往我面前晃了晃,“行了吗?”
年龄二十九,叫魏明亮。真奇怪,二十九岁的人长得跟九十二似的,可见人民的公安有多么辛苦。“哦。魏同志,请进。”我把门链子解开,把他们放了进来。
高个子仍然不高兴,阴沉着脸横扫屋里一眼,指着牛牛的女朋友说,“你把鞋子脱下来给我看看,我查查你的脚印。”
牛牛的女朋友翻了个白眼,看了看我们,不吱声,把松糕鞋脱了下来。高个子翻来覆去看了五遍之后,把鞋子还给她。
她弯腰穿鞋子时,冷不丁说,“这鞋子昨天刚买的。要不,我回家一趟,把她家失窃那天穿的鞋子给您带来?”
高个子挑挑眉毛,冷淡地说,“不用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