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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部分

偷-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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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头都快爆炸了,血一直在脸上、耳朵后、脑袋里涌动,静不下来。我抬起头,看看民法老师,说,“老师,我看不懂这些东西。”顺手就把卷子递给他了。
民法老师挑挑眉毛,看了看我,接过卷子,不动声色地说,“休息一会儿吧,游泳池好像还开着。”
他就是我后来的男友,施刚。我进学校的这一年,他刚刚分配到司法学校。他毕业于一所名牌大学,之所以被分配到这所不怎么样的司法学校,据说是因为参加了一些不体面的活动。我不知道是什么不体面的活动,他就算后来跟我睡在一张床上时也没有讲过,他只是说自己幼稚,曾经有个晚上,他坐在火车上哭了整夜。
我想不明白,他这样温雅得体圆滑的人,会做什么不体面的事儿,我也想不明白他这样擅长自控的人,为什么爬上火车哭。想想学生生活能有什么呢?如果跟打架、淫乱、抄袭、作弊有关,都是应该坐在校长办公室哭,哭他个天昏地暗云里雾里,大半就可以解决了。
在火车上哭有用吗?哭应该体现它本身的价值和目的嘛。
你也会哭,哭给我看看?
我在他不那么严肃的时候戏弄过他,但他立刻板着脸走开了。
天知道怎么回事,爱谁谁去。一看见这种死脸,我就没兴趣了。
只是,那天交白卷的我对此一无所知,对什么也都不清醒。我并不知道之后都会发生些什么。我甚至没有设想一点点他和我的可能性。当天,我只是觉得晕头晕脑,似乎脑子里塞满了湿乎乎的液体,不断地往胃里滴,闹得脑袋和胃都难受得要命。它们充斥了不该容纳的东西,需要的养分无法进入,面前的一切,我几乎都辨认不清楚。
我回到宿舍卷了游泳衣,到游泳池里游了一个小时,然后披着一头湿淋淋的长发往外跑。跑到外面的阳光下,突然就觉得自己像一条浮出水面的美人鱼。直到这种感觉浮出,我才觉得,自己对外界开始有了知觉。豁然开朗。
我就这样湿淋淋的,像条粗壮的鱼,穿过花园,游向宿舍。天空尚且晴朗,却突然间落下了雨点。淅淅的雨点像一个个飞虫,迅速穿过茂密的枝叶,消失了。
我对面的小路上,瘦小的施刚拎着包往办公楼走,素净得像个学生。他那巨大的皮包里应该是我们的试卷,当然包括我的白卷。
他看到我,笑了笑,点点头,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回头看他,天色渐渐发黄了,但还是明显地看出,他白衬衫的右边袖口,有一片淡淡的黄渍。
5
一二·九的晚会是我们新生进校后参与的第一次活动。我们班要唱《黄河大合唱》第六乐章《黄河怨》。其实我们应该唱第七乐章《保卫黄河》,至少没啥难度,只要大家一起吼“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走调了拐弯了都没关系。
可是,我们的文艺委员太有个性了。她觉得,只有庸脂俗粉才唱《保卫黄河》,有个性的人都应该唱《黄河怨》。她有个性没关系,还要我们全班都有个性——全班的个性,真有意思。不管怎么说,她要求所有人一起排练,我们试图告诉她,庸脂俗粉一般不会唱《黄河大合唱》,要唱也唱“你只是低着头,默默地看着我,手里有一朵白玫瑰”之类的。但是众所周知,愿意听群众建议的就不是领导。所以,文艺委员坚持让我们唱《黄河怨》。
很长一段时间,每天下了课,我们的教室里都嗡嗡作响,大家七嘴八舌,如泣如诉,“朋友!我们要打回老家去!老家已经太不成话了!谁没有妻子儿女,谁能忍受敌人的欺凌?亲爱的同胞们!你听听,一个妇人悲惨的歌声。”
然后,我们的文艺委员披头散发,穿着一件两块破麻布缝成的T恤,一条膝盖上镂了两个大洞的牛仔裤,半爬半滚,从讲台深处现身,一摇三摆,终于站稳后,厉声唱道,“风啊,你不要叫喊!云啊,你不要躲闪!黄河啊,你不要呜咽!今晚,我在你面前,哭诉我的仇和冤。命啊,这样苦!生活啊,这样难!鬼子啊,你这样没心肝!宝贝啊,你死得这样惨!我和你无仇又无冤,偏让我无颜偷生在人间!狂风啊,你不要叫喊!乌云啊,你不要躲闪!黄河的水啊,你不要呜咽!今晚,我要投在你的怀中,洗清我的千重愁来万重冤!丈夫啊,在天边!地下啊,再团圆!你要想想妻子儿女死得这样惨!你要替我把这笔血债清算!你要替我把这笔血债清还!”
叫声的确很惨。
但是,惨的确不是叫叫就可以的。总之,我们漂亮的文艺委员连滚带爬,趴在地上尖声厉叫的时候,很惭愧,我除了起了一身又一身鸡皮疙瘩以外,真的没有一点点感动。特别是,她的牛仔裤都是苹果牌,浑身散发着一股浓浓的香水味道。
而我,则日复一日站在窗口,声情并茂地背诵,“朋友!我们要打回老家去!老家已经太不成话了!谁没有妻子儿女,谁能忍受敌人的欺凌?亲爱的同胞们!你听听,一个妇人悲惨的歌声。”精神不集中地瞟着外面的参天大树。
很多时候,我觉得在人群中找不到的安慰,只能在风景里找。人群太喧闹,喜欢埋没于喧闹的人群不愿意正视内心,甚至对自己也试图掩蔽。他们的自我早于身体去世。
而我做不到。我在风景里,总是找到另一个不为人知,甚至不为自己知的自我。风景是静态的,细琐得无法一一描述,在这样细密的沉积中,我会听到腹中发出的另一种声音,以及不同的愿望。
有一个声音,沙哑而轻柔,仿佛有些暗暗的悲伤,与压在心底的失望。她对我说,这不是你要的,你要的一切都在远方。跟着梦想和内心的声音,你就永远不会错。
我清醒,却又拼命挣扎,我咬着牙冷酷地回答她,不。我不让忧伤抓住我。我要实际地生活。像所有人那样,不轻易感伤,不有所追求,不觉得内心可以实现。知道吗?只有欲望可以实现,理想是不可以的。
而她听了我的话,则忧伤地叹气。她说,那么,你会活得幸福,除了幸福以外,一无所有。
笑话。我对她说,除了幸福以外,难道我还想要别的吗?
她叹息的声音立刻消失在沙沙的树叶声中,再无动静。
窗外,有圆的、长的、手掌形的叶子,绿的,红的,黄的,脉络清晰明白。它们不似日子,总是乱七八糟理不清楚。这些日子,窗口的景致分外地好。天空被乌云压得低低的,阳光却不知道从哪里冲进林间,把所有的枝枝叶叶以及坦荡的空白之处都照得闪亮,远处的红色屋檐、蓝色招牌,施工的黄色大吊车,吊车上悬挂的一面面小红旗,不时地有人穿过茂盛的树木长廊,一朵朵花影印在他们脸上,以及张大的嘴巴、瞪大的眼睛里,一起冲着屋里念念有词的我们惊讶不已。
大概也就过了两个星期,就到了公演的时间。那天下午阳光也是一样的好。全校的各色人等都云集在山脚下的大水泥台下。我懵懵懂懂地还没有想明白为什么礼堂已经装修好了却不用时,就已经被人潮挤到了角落里,旁边就是我们的文艺委员,她把两张报纸扔在地上,就坐了下来,抬头看着我,我甚至不敢正视她——她脸上的胭脂和黑洞洞的眼圈真的很吓人。
我乖乖地坐下,等着满操场的嗡嗡声渐渐消散。先是密集的嗡嗡嗡嗡,然后,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后山。人群变得寂静。然后,就听到尖锐的女声清唱《好人一生平安》,从操场四周的高音喇叭里同时扩散刺刺啦啦的噪音,仿佛女声天生的音质便如此粗糙,如同喉咙管里长满了颗粒,拉得声音时断时续,碎裂的声音碎片落了满操场,“有过多少往事,仿佛就在昨天,有过多少朋友,仿佛还在身边,也曾心意沉沉,相逢是苦是甜?如今举杯祝愿,好人一生平安。谁能与我同醉,相知年年岁岁,咫尺天涯皆有缘,此情温暖人间。”
一个穿着红色上衣的女生掀开红色大幕,安静地走上了台。我认得这姑娘,她是高我们一级的广播员,长着一张极其严肃的脸,从未见她笑过,而且总是一身毫无式样的红色上衣,黑色长裤,都没见她换过衣服,除非她所有衣服都一样。平时,她总一本正经地盯着任何事物看,就连吃饭时盯着食物,也仿佛怀有刻骨仇恨。这会儿,她走上台,迅速扫了台下一圈,唱完了,把麦克风一插,回头就走,竟然没露出一丝笑容,没说一句话。真有本事。
不幸的是,她走到台阶的一半时,不知道怎么搞的,溜溜地就滑下了台,在群众的集体尖叫声中,她红色的优雅身姿往前一闪,大约不到一秒,便面孔朝下趴在了地上。我真想看看她的表情,还那么严肃吗?可是,太远了……我好奇地站起来,探头探脑,但我一挤不过膀大腰圆的男同学,二也高不过他们,三看来也没他们那样幸灾乐祸,什么也没能看到,只听到我们班男生的怒吼整齐有序地冲破了静滞的空气,“妈的!不是说好人一生平安吗?你又骗我们!”
我惊讶地回头看男生们,不小心碰到了施刚老师的目光。他冷漠的目光扫过躁动的人群,人群顿时安静下来了,大家都立刻灰溜溜地转头看演出,然后,我看见他的嘴角浮起一丝轻微的笑意。
6
演出后的第三天是星期天。十几个同学们约施刚一起爬离学校不远的一座山。据说,那座山上中日打过仗,被日本人占领了一段时间,还留下了一座生锈的铁塔。有时会有些日本人来朝拜这个像生殖崇拜时期的图腾般的铁塔,据说以前还有司法学校的学生自发阻拦过他们来朝拜。但这两年学校的教育有了进步,让学生们有肚量去包容这些小事,所以哪怕看见日本人一脸肃穆地经过,都觉得这点小事不足以伤害我们的民族感情,去就去吧,他们也怪压抑的。
我们偶尔也上山,绕着铁塔转转,想来想去都不知道这铁塔是干什么用的,有点像生殖崇拜用的,但也不是太像,似乎唯一的作用就是可以砸了卖钱。有些同学说,他们再也不想看见日本人了,哪天晚上要偷偷砸掉它换票子。但是一开学就有人这样说,到现在,它还是神气活现地站着,像个病变生疮的阳具。
我们大约是八点钟出学校大门的,那时候还有些凉,天色中大量白茫茫的雾气,稍稍有些远,一切就被雾气渗透得模糊不清。施刚穿了一件大红色的棉袄,显得面色红润,神气活现,比平时精神百倍,好看了许多。
我们大约走了有十分钟马路,就走到了农民的田地边,沿着田地的水渠绕弯走一会儿,就是山路了。我们刚拐上山路,就看见一个背着大红背包的女人,头上倒扣着一顶白帽子,皮肤黝黑,她匆匆忙忙地从我们身边走过,还冲每个人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两个萝卜,顺手给了一个女生,用日语说了句再见。
“又是个日本人。”手拿着萝卜的女同学显然没想到是这样,愣愣地说,“好在萝卜是中国的。”
施刚听着笑了,摘下背包,取了些零食出来散发给各位女同学,然后开始说自己上学时的笑话,比如他摆摊卖旧书泡美女,比如到开水房接近他喜欢的女生之类。他从来没有对我们讲过这些事,大家听了都很激动,不停地刺探细节,他反倒开始含蓄。有个小贩用日语和他打招呼,他回答了一句日语,不翻译给我们听,一个人乐个不停。
大家都懒,中途不断地坐下来休息,沈阳每次都坐在施刚旁边,不管他是坐在树底下,还是石头边,不管他身边的位置有多么令人惊讶。她就这样义无反顾地坐了下去,不在乎尖锐的枯干树枝,也不在乎粗糙的石头表面。满面笑容,和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帮他洗苹果,剥香蕉,递卫生纸,整个儿就把自己摆在了准女友的位置上。
但是,正像我前文所说,他们坐在一起,女人粗壮,男人纤瘦,一黑一白,对比鲜明,我真想好好滚倒在地爆笑一番。当然啦,不看僧面看佛面,怎么我也不能这么做。我还是贤良的一个人,特别是对朋友。
十点半的时候,白雾已经差不多散光了。山在柔和弥散的日光下渐渐现形。远处的铁塔,以及遍布山体的枯草枯树,都清晰地勾勒出了灰色的形状。已经快到山顶了,风也渐渐变大了,眨眨眼睛,右眼就进了沙子。走在我身后的施刚见我突然低下头,立刻扶住我,问,“怎么了?”随即明白了,拨开我被风吹乱的头发,“我帮你吹吹吧。”
后来,故事的后来就是,他帮我把眼里的沙子吹走了,也把沈阳的心给吹乱了。她一半艳羡一半忌妒地在旁边盯着我们看了半天,直到他离开,还痴痴地盯着他的背影,拖住我说,“你不觉得他刚才凝神撅嘴的姿态很动人?”
我本来还沉浸在这种和一个男人有所接触的柔情蜜意中,可是,她突如其来的热爱让我觉得自己的柔情极其不妥。我愣了愣,终于决定说尖刻的话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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