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誓-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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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罗脸色陡地发白,不禁再往后退了一步。
锦瑟伏地痛哭道:“那时候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或者根本就是他玩厌了我们母女而出首告发,我们重新被抓起来没入宫中,就是这个地方,是陪伴我整个童年以及青春的地方,你可知道?”
她其实不需要云罗的回答,自顾自说了下去:“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娘以色侍人的风声传了出去,西场子的宫奴哪一个不是心狠手辣,恨不得将别人往死里踩的人?我娘名声恶臭,人前抬不起头,人后为了护我,又吃了不少苦头,不上半年,便被人诬陷偷了东西,活活打死。她一死,我更是失了庇护,从此任人欺凌,任人践踏,任人耻笑。你是锦衣玉食众星拱月的大小姐,可知道我陷在泥淖之中,一天天生不如死,若非报仇心思埋在心里,我挣不到你父亲死在贬官途中、更等不到亲手折磨你的那一天!我有多少恨,便还你多少,一记鞭,一次辱,都是你父亲欠我的债,是你父亲那个衣冠禽兽欠下的债!”
火光穿透了云罗的身子,薄薄的一层,照在锦瑟脸上,如暗夜妖魔。云罗先是满腔愤恨,夤夜到此而来确实为了如锦瑟所说不肯“锦衣夜行”,半年多来装疯卖傻,吃苦无限,终将第一个对头人亲手送下地狱,说不得意那是假的,也还存着质问的心思,中表之亲又有相救之恩,何至生出这般落井下石置之死地后快的心肠?但是听到这里,竟似乎与她所执意的反道而驰,胸中堆积如山的恨意,竟如冬后堆的雪人,点点滴滴在融化。
她既恐惧,又不甘,心底里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叫:“不,她撒谎,她在撒谎!反正是非黑白,都由着她一个人说,又有谁能够证明!”手足的温度,却不住地凉下去。
锦瑟说得累了,面覆于地不再开口,几人的呼吸微不可闻,只有夜里的长风,悲凉如歌。
作者有话要说:打个招呼,明天停一下。。。
068 东流赴海无回波
锦瑟道:“表妹。”
这个简单的称谓,竟把云罗叫得一抖,她道:“你过来,你想知道你父亲和弟弟,是怎么死的么?你过来我告诉你。”
云罗几乎有些本能的恐惧,不想听,不愿听,可还是慢慢移过脚步,到了她身边。锦瑟道:“你蹲下来,我只说给你一个人听。”她伏在地下,要凑过去实属不易,可是云罗仿佛被蛊惑一般,俯下身来。
锦瑟募一伸手,抓住她的胳膊把她往下一拉,猛然张口咬住云罗的肩膀,她原意是想咬她的喉咙,可是重伤之下无力,那镣铐极重,使得她那一拉全然没有发挥出想象中的力道,就势死死咬着云罗肩膀,再不肯松口。春衣单薄,云罗只觉肩头剧痛,但看她势如疯狂,双目血红,神情似已非人所有。
秋林虽在门外,时刻留意里面情形,一见云罗不能脱身,他抢身进来,并起双指点在锦瑟下颔,迫使她松开口来,云罗由秋林扶着站起,惊魂未定,听得锦瑟笑声凄厉:“梁云罗,我恨你,恨死了你!我要报复,要报复!我恨不得剥尔之皮、食尔之肉、斫尔之骨、饮而之血!”
秋林一脚踢得她飞起来,铁链禁锢了她离地的距离,她身子如虾米高高弓起,鲜血狂喷,犹自笑得犹如夜枭厉鬼:“梁云罗,我诅咒你,诅咒你们全家――生女世代为娼妓,生子痴蠢如豕犬,你陷在仇恨泥淖永不能自拔,你屠尽天下人到头来舔嗜你最亲之人血肉!”
云罗被秋林几乎半是扶持半是拉,走得很快,远远的,还听到那凄厉的诅咒。秋林看她的脸,白得惊人,在深夜里如同透明一般,黑瞳无神,气息也微细,得偿所愿之后难得一见的神采似乎在这时全都击溃、焕散了。秋林有心担心,劝道:“那贱人信口开河,娘娘还是不要去听她。”云罗也不回答。
莳慧宫灯色如昼,皇帝着绛色纱袍,在灯下略觉烦燥地来回踱步。香吟采蓝等一众宫女都如临绝境,战战兢兢跪于地下。云罗走进来,连看也不看一眼皇帝,直接往里面去。皇帝见她回来本已有了笑影,才放出的三分笑容却这么生生地扼住,默不作声也就跟了进来。
云罗把那秋香色折枝大花妆花罗衫脱下来,自取了一件蜜合夹纱袍来换上,皇帝见到她肩头染了血迹,不禁“嗳哟”一声,紧赶两步上来瞧,道:“这是怎么了?”
云罗冷冷地一闪,又教他落了空,皇帝眼瞅着她道:“这又是怎么了,朕哪里惹你生气了?”云罗固执地不发一辞,皇帝缩回了手,唤道:“香吟!”这声音里带着两分愠怒,云罗脸色一寒,她换好了衫子,这会儿正把头发拆散,毫无预兆地生起气来,就把一根玉钗掷到地上,一拆为二。
皇帝皱着眉头,想她终于要爆发出来了吗?皇帝虽也想过等锦瑟一死,她又拿什么态度在自己的面前,自己又该怎么样继续装作一无所知,两个人把这出戏究竟要唱到几时?可是她越来越是明目张胆,把既定死罪的囚犯也能调进宫来,半夜出去见面,这胆子也太大了,终不能放任她这般下去,所以今天来此的目地,原也有看情形怎么来拆穿她假象的意思,还担心惊吓了她,却不曾想竟是由她先放弃这一层伪装。
他禁止别人进入,神色不由严厉起来,沉声道:“你究竟做了些什么,值得和我生气的,朕倒还想给你留着面子,你就敢和朕怄上气了吗?”自袖内取出一样东西,啪地掷于地上,“你拿去看看!”
那是一块流云百蝠的圆形玉佩,缕空雕刻,沁色无瑕,那玉质甚是坚硬,在地上弹了两下仍完好无恙,皇帝冷笑道:“还要朕拿别的东西出来吗?回头瞧瞧,这半年多,朕赐给你的宝贝,你还能拿得出几件来?除了过于珍贵难货殖的,或者有标识易给人认出的,你都敢拿去卖了!得来的钱,方可供你周旋暗算,收买人心!你拿着朕的钱,就整天算计朕身边的人!”
云罗只向地下瞄了一眼,扭头不作声,皇帝觉得她同他冷战,分明是仗着自己宠她,有所凭恃了,于是越发生气,索性把所有都摊开来道:“朕是不懂你成日家叫藏经阁送医书来有何深意?可是肉豆蔻的事情,朕不和你挑明白了,难道你真以为朕一直就瞒在鼓里,昏昧不明?既有此举,那么当初从香雪亭跌下来,只怕你也是诚心的!你就不要咱俩的孩子,是咱俩的孩子啊!孩子有何过错?!好,就算当初总是朕对不起你,你要怎样便怎样,废皇后,药贤妃,杀锦瑟,朕哪一桩不由着你胡闹?朕样样只想补报,只望你能够减轻心底一分恨,可你却并无半点遏止之意,你且明明白白答朕一句,倒底有没有结束的那一天?你倒底哪天才可以不恨朕?朕等不及,朕等不及了!”
云罗起先一点表情也没有,默然地听他讲,皇帝忿懑之极,脸涨得通红,语声严峻,隐隐回宕风雷,云罗渐有一丝胆怯,募然抬起头,慢慢地道:“你都知道,可是不说,不过是为着我始终逃不过你手掌心。你把我当做唱戏文的小丑,尽在那里手舞足蹈,看我出乖露丑以取乐。一旦生了气,便拿香吟采蓝她们作伐子,足可轻而易举挟制我,再不然,我不听话,忤逆君意,那就把我绑到午门前,棍棒乱施,处以极刑,这些事情还怕干不出来?”
她嗓子里微带一丝颤抖,似害怕,也似激动,所以把每一个都说得很慢,以保证每个字都说得清清楚楚,皇帝也听得清清楚楚。她说得那样慢,语气俨然,让他恍恍惚惚地跌入旧情境,她还是垂髫少女的模样,笑亦无大笑,语亦无高声,从来是一字一句缓慢温柔极尽耐心,望着心上人的眼睛里蕴含着淡淡喜悦。那些旧时光,仿佛在梦里,但是从未褪色,这样活生生地突然跳出来,刺痛他的神经,只少了那对美丽眼睛里的光芒。
“云罗。”他轻声唤出,那雷霆之怒露了一点影子,叫她几句话,轰得无影无踪。
云罗披了长发转过身去,背影伶仃,皇帝伸出手,就能叫她转过来,可是他有意绕了个大圈子,绕到她面前,见到泪水晶莹。她默默无声地哭,他低声道:“你不要这样,你把朕的心都揉碎了。朕其实,其实一直后悔,朕从来也不曾怪你,你要做什么,杀锦瑟,除后患,朕从未放在心上。你放心,朕今后决不提起旧事,朕亏待过你的,一定好好地偿还。”
有颤抖的寒冷在她背上爬过,任凭她装得再好,这场戏演得再逼真,其本质还是瞒不了他。他一针见血地让她“放心”,他明明知道她是在害怕,害怕他和她来盘算“欺君”的这笔帐。
皇帝看她不动,而且也没有最初那样的勇气来和他闹腾了,便轻轻地揽过她肩头,看了那伤口,皱眉道:“这是锦瑟咬的?这贱人真该死!”
云罗木呆呆地任由其处置,皇帝特意到外面要来伤药,亲手替她敷上,云罗眉目间神情复杂,忽然低声道:“为甚么杀我爹?”
皇帝手一顿,云罗又低低地重复了一遍,并且抬头看着皇帝,皇帝顿了很久:“对不起。”云罗的眼泪顿时又落了下来,皇帝道:“朕不是故意的,朕一开始只打发他到边远的地方去,朕承认当时在盛怒之中,但是朕也从来不曾想过故意置你们一家于死地。只是你的父亲,他不甘心突如其来的失败,所以一直在做某种努力,梁尚书世代公卿,清贵无比,有着非同寻常的号召力量。”
“所以你杀了他?还有我弟弟?”
“是柳相。柳相先下了手。”皇帝颓然道,“可是在当时那个风尖浪口,柳相不动,朕也会下手。”
云罗不由冷笑:“你这位宰相大人真好,处处帮你办事……你待他也是真好,宁可承认与我有杀父之仇,也不愿怪罪于他吗?”
皇帝道:“是朕做了皇帝,那原是为人君者迫不得已做出的选择,朕不能怪任何人。云罗,这些你是不会懂的。”
“我懂。”云罗眼色阴霾,唇齿间微微含着冷笑,“好比你那时候那样待我,原也是‘迫不得已’做出的选择。”
皇帝弯臂搂住她,脸贴向她:“丢掉那些不愉快的,忘了从前,成不成呢?朕以后好好爱你。”
云罗往后一闪,泪水不断滚落,痛苦地道:“他再坏,也是我父亲。”
皇帝轻声道:“你都知道了?”他微微有些喜悦,这也是他放任她见锦瑟最后一面的原因之所在,女子都是心软的,这杀父之仇虽难逾越,叫她知晓某些真相,她的恨就无法纯粹。――虽然,那对她未免过于残忍。
“可能不要凌迟?”这话不应当讲,可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云罗忍不住闭上眼睛,何处涌来的歉疚、痛恨、彷徨、惊恐、刺痛,乃至无地自容的羞惭,紧绞着她的心。却听皇帝温柔但坚决地拒绝了这个提议:“太迟了,皇命非儿戏。再说,她差一点儿就害你断送性命。”
太迟了,什么都太迟。
太迟知晓真相,自己从小敬爱仰慕的父亲有着不可告人的真面目。
太迟明辨恩怨,锦瑟虽不无辜,却也不至罪恶滔天至极刑。
只有一件事太早,那就是早早认识六皇子,柳下还鹞朦胧初发的情意还留存着春日迟迟的甜美,生命却从那一天开始,如秋风卷落的叶子般脱离了轨迹。
069 万里浮云晴且阴
皇帝看着她,腮上红泪诱人,她眼泪泗流的样子,也比旁人好看得多,便如雨后的蔷薇,纵使无力,却绝美。从前虽曾亲热,总是她装模作样,痴痴呆呆,两人之间横亘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障碍,她终于肯不再装着傻了,那点隔阂,也当消除无形。皇帝愉悦的心情油然而生,低头去吻她脸颊。
她把脸一侧,他低声道:“不要紧,朕会很小心,不会伤到你和孩子。”伸手扳住他的肩头,另一手在她后腰一托,便将他打横里抱起,小心翼翼将她放置到榻上,云罗双手用力向外一撑,道:“不要。”皇帝的吻却由此辗转而下,用嘴唇封住她的呜咽。云罗躲不得避不得,待要用力挣扎,那腹中又隐隐难受起来,眼下事就够复杂了,若是再让他瞧出些什么端倪,更觉不妥,只得咬牙紧忍,睁大的黑瞳里涌现绝决,皇帝忽然离开她,捂住了口,现出惊怒交集的神色来,――她咬了他。
她扭转脸默默无声地哭。皇帝脸色微微缓和下来,拿起她的手,交叠置于隆起的腹部,他的手掌在最上面:“摸摸看。”他悄声道,“那是咱俩的孩子。”云罗脸色复又苍白,皇帝道:“你摸着这孩子,从心底里告诉朕,在那些作痴作呆的日子里,你和朕每一次亲热,都不曾投入过真心?你喝醉了酒,在睡梦里声声叫朕的名字,难道也是在作戏?那次朕把早早婚配的真相告诉你,你对穆潇仍是那样无怨无悔?你真的从来不曾怪怨过韶王穆潇?――不,你不要马上回答,云罗,你给朕摸着这个孩子,眼睛看着朕,想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