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水遥-第6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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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靖脸色微变,沉声道:“姑娘也信巫术?”
“不得不信。”烟络微笑如初,“历史上恶疫每十年至二十年周期反复,频频不已,延绵不断,如此大疫一旦流传于军中,军队如何战斗?”
“此与巫术何关?”
“此次所谓巫术,应是突厥胡巫将咒或蛊施于牛羊上,然后埋于我军所出诸道及水源,以阻我军深入追击。将军若不信,可以派人搜一搜附近是否掩埋有同样的牛羊,并且这些患畜应该都有同样的特征——毫发无伤却遍体瘀斑、内脏腐烂。”
候靖听她这样一说,也不得不陷入沉思。
这时,秦缜上前道:“王爷,方才另一探子回报,河滩上游亦有暴死牲畜。”
众人闻言皆是一凛。
李希沂最后定夺道:“也罢。传令下去,于且末整顿军队,择日搬师回京。”
“王爷,”烟络小声地补了一句,“可否准军医备些五石散做预备使用?”
李希沂侧头看她,轻轻颔首,然后温柔地笑了。
夜里,大军已经退回昨日驻扎之处休憩。
军营里又是密如繁星的篝火。
弥漫的仍旧是一丝不苟的严谨气氛。
烟络抱着他的披风站在他身后。
凉风里,他一身玄衣立在那里良久没有说话,背影虽清瘦,却不损其丰神俊秀。
他忽然叹了一声。
烟络赶紧上前问道:“冷了么?”
他侧过头来深深望着她的脸,一双浅色的眸子里星光熠熠,流光溢彩。
烟络看得失了神,不为他眼里的星光,而是惊讶于他眼中流转的情愫。
他久久看着她,目光柔得仿佛能将她化开。
“你做什么?”烟络有些慌乱,却嘴硬地问道。
他望着她故意盯着他不放的眼睛,终是微微笑了,“大军明日启程搬师回京。”
“不好么?”烟络只好笑着装做什么也不知道,“你做得很好。”
他却固执地瞧着她,叹道:“烟络,你明明知道。”
她仰头而笑,“我是知道,知道你想些什么,不过,我能怎样?”
一句“我能怎样”教他微微变了脸色,转过身去不再言语。
风越来越大,吹得他一袂衣角乱舞。
他在朦胧的夜色里,柔和地注视着远处延绵的戈壁。
一身暖意淡了又淡,而清冷疏淡之意浓了又浓。
天边一颗莹绿色的光点悠悠漂浮。
他看见了,自嘲地笑了笑。
烟络抱着双臂站着,望着他,望着如墨的星空,也看见了前日见过的会发光的小虫。
他缓缓回过身来,唇边笑意浅淡一如此刻毫无色彩的唇色,声音不复往日的温和,竟有些意外的醇净厚实,他缓缓地说:“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慧能之意是如此清净高远。”然后,慢慢呵出一口气来,笑着问道,“烟络,你可还记得那一日?”
……
那一日,春日的明媚阳光里,丰神俊秀如玉的男子,明明拥有了她,却生出那样黯淡心灰的神情。
如云的柳枝下,溪流潺潺。
他立在那里,却缓缓侧过身来看着她,神色里有游丝般的凄苦,“我便是前面的那个僧,即使勤拂拭,也会染尘埃。你当然不会把衣钵传给我,是吧?”
是吗?
她,怔怔看着他眼里清清楚楚流露而出的挣扎,久久不能言语。她明白他的心意,明白他的难处,却也只是明白而已。
如果没有遇见苏洵,或者没有爱上苏洵,又或者他不是一心帝位的那个人,他和她的结局是不是也会改写?她于此时尚且会这样想,那他呢?他会如何?
……
而那个人此时就站在她面前,微微在笑,笑容一如两年前翠寒谷里的那个夏天,恍惚中,仿佛又见到那个牵马而来的翩翩少年。
烟络喉咙哽咽起来,觉得水气渐渐模糊了视线。
他温柔地凝视着她,又是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缓缓道:“我总是教你这样为难么?”
烟络摇了摇头。
他笑着,却隔着一段距离与她对视,“你会自由。”
烟络低着头,不去看他的脸。因此,也看不到他明亮的眼中此时浮动的一层薄薄水气。
他不得不停顿了一会儿,才又说道:“御史府已被查封,回京之后,你去何处安身?”
烟络这才抬头看他,道:“你不用担心我。”
他却笑道:“恐怕日后想要担心,也担心不到。”
烟络深吸了口气,平静地答道:“沧海和亘木都在,他们会安排。”
“那……就好。”李希沂微笑着点了点头,话音有些飘忽。
“嗯。”烟络也附和一句,犹豫了一下,不放心地说道,“你要好好的。”
“嗯。”他也只是淡淡应了一声。
都结束了么?
烟络望着他的背影,心里痛了起来。
可是,为何她还会这样心痛?
与此同时。
距且末西不过百里地。
突厥军营。
可汗牙帐里,灯火通明。
一名士兵急奔入内,跪地道:“禀可汗,探子回报,河西军与陇右军已撤回昨夜驻扎之地!”
首席之上,都顿缓缓捋须,笑意高深莫测,却阴寒刺骨。
右席的突伦叶护举杯道:“恭喜可汗,可汗已借巫术诅军之法退了河西军,此乃天助我突厥!”
都顿笑道:“突伦叶护以为下一步该如何?”
突伦道:“河西陇右军既已退兵,我突厥应趁势还击!”
“如何还击?”都顿慢慢举杯,目光斜视着如血的烈酒,看似不经意,却一字一字道:“汉人自古狡诈,若不加以重创,我突厥王朝如何能顺利入主中原?”
杯中烈酒妍丽如血,于手指间摇动着殷红的光芒。
见可汗一席话里颇有深意,突伦了然一笑,问道:“可汗可曾听说过汉人的反间之计?”
“反间计?”都顿双眼里隐隐有一闪而过的亮光。
“汉人有句话,”突伦笑道,“叫做‘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臣弟建议可汗不妨拿来逆意一用。”
都顿不语,颔首示意他说下去。
突伦会意道: “将在外,既然君令有所不受,那么,君岂会无忧?倘若战事蹊跷而止,可汗以为,李家皇帝对这在外多时之将会做何感想?”
都顿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笑道:“弟弟打算如何做?”
突伦冷笑,道:“可汗可还记得咱们俘获的那名督军?”
都顿眼角起了一丝幽冷的笑意,却不动声色道:“单凭小小督军一面之辞,如何叫老谋深算的皇帝认定他自己的儿子也会通敌?”
突伦道:“倘若有太子于一旁侧击呢?”
都顿顿时大笑,“太子?”
“不错。”突伦答道,“太子欲取帝位,早已急于拔除睿王爷这颗眼中钉。此计原也是太子身边谋士谋划,而我突厥只须小小相助,一来可以解当前之忧,二来,睿王爷不除,亦不利我突厥问鼎中原。况且,太子已承诺岁贡突厥,既然太子已显出诚意,可汗何不成人之美?”
都顿闻言冷笑,“区区岁贡,我突厥王朝还不将它放在眼里。”
突伦道:“可汗之志固然不在于此,不过,臣弟以为,依眼前形势,只要除掉睿王爷,对我突厥眼前乃至日后皆有数不尽的好处。”
都顿想了想,道:“回书李潜,就说我突厥笑纳其美意。”
突伦含笑施了礼领命而去。
夜更深。
戈壁上寒风刺骨,偌大的砂砾夹在风中,打在身上生痛。
他却丝毫不曾查觉。
他内心的恐惧不在于此,而在于死亡。
从突厥人的疏忽中一路发了狂一般地奔跑,身后有箭镞划空而来的低鸣,他也无暇去想太多,念头里只有一个字——逃!
也不知跑了多久,依稀见到前方的篝火,一时间欣喜若狂,近了才从脚底生生冷了彻骨。
还是突厥人的牙帐!
他小心翼翼地蹲在草丛中,低声喘气。
远处,竟然传来几个脚步声。
越来越近,却不同寻常地越来越轻。
他屏息,一动不动。
终于,脚步声停在了离他很近之处。
一阵沉默,只得风声。
一个男人的声音缓缓响起,却刻意压得很低。
他听在耳里,心里一凛,那是突厥的语言,来人果然是突厥人!
男子似乎在打量四周,脚步声又响了几下,然后像是终于觉得安全,才又说道:“可汗果真是另有打算。”
另一人不以为然地答道:“丘豆伐,你这又是哪来的鬼话?我突厥已经一败涂地,你还说可汗另有打算?”
“沙钵略,”被叫做丘豆伐的男子声音明显不悦,“这可是我亲耳听到的!”
“可汗的军事机密怎会让你这守门的侍卫听到?”沙钵略一副不以为然的口气。
蓦地,一个重物砸在地上,声音很闷。
却见沙钵略叫道:“好好说话,你这是做什么!?”
“沙钵略,”男子咬牙切齿地说,“我丘豆伐何时骗过你?”
“好罢。”沙钵略道,“你听到了什么?”
丘豆伐答道:“你可千万保密。”
“你说罢。”沙钵略一听口气有些急了。
草丛里的人更是屏住呼吸,一颗心悬到喉头。
丘豆伐再看了看四周,道:“可汗与汉人的那个王爷约定了讲和退兵,那个王爷还允诺要给我突厥岁岁贡俸。”
“汉人的王爷?”
“对!就是从汉人长安领兵来的那个王爷!”
“那……他为何对我突厥人这样赶尽杀绝?”
丘豆伐附在他耳边说话,声量又低了低,道:“那个王爷像是要做皇帝,请可汗助他。”
“汉人的皇帝,与我突厥何干?”
丘豆伐笑答:“我怎么知道?可汗说了句‘你们汉人不是有句话,叫做攘外必先安内?王爷果然是聪明人’。沙钵略,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沙钵略道:“那个王爷要反了么?他可真是想让可汗帮他做皇帝?”
丘豆伐爽快地笑出声来,答道:“我不管,反正不用打仗,又有肉吃就好!”
然后,两人笑着低语离去。
他蹲在草丛里,浑身冻僵,凉到了心里。
长夜漫漫。
数月来的厮杀,却是这样可憎的一个结局么?
他,领督军之命而来,如今,一定要活着回到长安!
次日夜里,天色幽蓝,感觉很凉。
军营里谨然有序地忙碌着,为了明日继续远行。
回京的路,对大多数人而言,无疑是愉快的,独独对他——不是。
烟络坐在他身边,见他一言不发地还在忙着,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又叹了口气。
以为他看不见,他却突然扔下笔,看定她问道:“烟络,你在叹什么?”
她一怔,知他在意,却道:“没什么。”
他侧过身来,专注地看着她良久。
她终于抵不过他眼里的纵容,回答道:“你为何不服五石散?”
他笑了笑,继续低眉去看几上的文书,“我无碍。”
“可是,”烟络道,“你终究去过河滩。”
“你服了么?”他再次放下笔,认真地问道。
烟络点头。
“你怕我会染给谁么?”他淡淡地问,复又扭过头去。
烟络看着他的侧脸,道:“你这是什么话?”
他不语,凝神批阅。
烟络渐渐火大,一手推开他手里的文书,提高了嗓门道:“你想死么?”
他在她的怒意里竟然微微一笑,只安静地看着她,连呼吸也轻盈得过分。
烟络气得不轻,道:“你……你不想做你的大事了么!?”
他笑,语气很轻,说得极慢,“烟络,我很累。”
这一刹,她心中一阵绞痛,她看着他,叹道:“事到如今,你却这样说。”
他还是微笑,脸颊在烛光下泛着温暖的光泽,“我明白。”
烟络道:“你明白你不能半途而废,因为一旦败了,牵连的不止你一人。”
他点头,柔声道:“所以,我自有分寸。烟络,你想问什么,尽管问罢。”
烟络久久望着他含笑的脸,见他识破了她眼中忍不住的疑惑,低声问道:“我一直不明白,你既不是真心愿意,又为何想做位高不胜寒的那个人?”
他听着,勾起唇角,便是一抹迷人的笑容,而那笑容却如严冬的阳光,虽竭力温暖仍无法驱除遍地寒意。他看着她,目光如水,“还记得我在谷里遇见你么?”
“嗯。”烟络轻轻应了一声,这时谈起来总觉得心里止不住泛上苦涩的沧桑。
他微笑道:“你曾问我,当时微服出游为何还会受伤?”
“嗯。”烟络在他的笑容里,渐渐心痛到不能忽略。
他伸手轻轻抚过她的脸颊,指尖传来的是意外的温暖和轻盈,然后他叹了气,道:“当时之伤乃是拜二哥所赐。他一心除我,却不知父皇当年早已下诏,继大位者自是只得二哥一人,而我皇娘注定是要领旨陪葬的妃子。”他轻轻呵出一口气来,那一团热气很快在冰凉的空气里,冷着散去,不留一丝痕迹,“两年前……杜瑾于皇史晟……偶然翻见父皇预留的这道圣旨。”
突然就这么安静下来。
静得令人窒息,如溺在深水的不堪重负的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