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茧-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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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在登上九五至尊之位后,是否真的如同那明黄如日的衮冕,那样的意气风发、占尽风流。
叶其安却知道,在那遥不可及的高台之上,华丽尊贵的衮冕包裹着,流光璀璨的冕旒背后,那一双曾经耀眼如晨星的眼瞳,在一声声震天雷动的“万岁”声里,却已黯淡如同蒙尘的珍宝。那个曾经骄傲如同天神一般的青年,在一声声震天雷动的“万岁”声里,也许早已放逐了魂灵,只遗留下空空的躯壳。
……
……
“小主子,”大太监张德海一如既往看不出真正的所思所想,仍旧用挑不出一丝毛病的谦恭,传达着主人要求,只是这一次,他的主人已经换作那位入主干清宫的新皇,“皇上请小主子过去。”
一众正喜颜逐开的嫔妃、命妇,不约而同地将目光移向了坐在角落里的叶其安。
皇帝新登大极,庆典之后,首先召见的,并非此刻坐于众位嫔妃、命妇中间,如众星揽月般的新皇后,却是那位一头白发藏于头巾中、神情萧索的安阳郡主!这如何不令众人讶异?
叶其安却已没有欲望理会那些各有深意的眼光,依足规矩行了礼,随着张德海出了坤宁宫,走出老远,端庄美丽的皇后的眼光仍如同针一般扎在背心。
换了主人的干清宫,用一种超然于世的包容,注视着人们来来往往,却也不会因此而添上几分亲和,始终如一地令人敬畏而难以亲近。
清冷的花园,与举国上下的欢腾背道而驰,仿佛这里是另外一个世界,明明艳阳当空,却使人从心底里觉得凄冷无助。
院子深处,林荫遮盖的角落里,一抹明黄背影若隐若现。
或许是阳光被树叶遮盖,或许是视力因为光线明暗的突兀而受影响,叶其安总觉得,此时此刻,那本应是世界上最骄傲夺目的颜色,为什么反而失去了华彩,黯然无神?
“皇上,”张德海上前去,“郡主殿下到了。”
建文皇帝摆了摆手。张德海便行礼折身退了出去。
叶其安上前,跪下地去:“皇上。”
许久没有回音,几乎令叶其安以为自己就要这样长跪直到日落,终于,视线边缘,那明黄的袍边却晃了晃,对面的人转回了身。
“……起来吧。”声音低沉而淡漠。
叶其安站起身,依旧垂着头。
皇帝没有动,就这样隔了几步,静静望过来,没有怒气,也没有喜悦,好像看着一件没有生命的陈设。时间慢慢流逝,那明黄的袍角在风中翻飞了千百次,皇帝神情也越来越显得忧伤。
“……其安,”他开口,声音放得又轻又慢,“你可还记得你我初遇……”他的视线追随着一片叶在风中翩翩舞动着远去,“那时,若我不曾急于功利,分兵围剿五狼寨,以至与你分开,令你与那人相遇,你我之间是否便不同今日……我将江山置于你之上,原来竟是错了,到如今,我失了江山,却也得不到你,真真是无奈……我曾问你,我与那人,究竟何处不及?如今,我是有些明白了——那人为你,万事能舍,我却不能舍去江山社稷。这一处,却是我输了。我自诩贵为储君,但若知晓了四年之后的变故,这储君之贵,便如同海市蜃楼,又怎比得上凡俗男子一腔热忱……”他举步慢慢走近,抬手拨开叶其安头上丝巾,露出那一头白发。他指尖揽起一缕发丝,目光落在指尖,又缓缓移到她脸上,细细地看,静静地看,视线却穿过她,落在了不知何处,“平生,我唯一真正心之所系,却偏偏渐行渐远,此种感受,如今刻骨铭心,永不能遣怀……”
一滴泪慢慢自那深沉如潭的眼底涌出来,沿着依旧温润如玉的脸颊,滴落在明黄的龙袍之上,留下浅浅的痕迹。
叶其安心头大恸,几乎就要站立不稳。皇帝将她揽住,俯身靠近,在她耳边轻轻一叹:“……只怪命运弄人……”旋即果绝将她推开,冷冷转回身去,“你去罢,朕,放你自由……”
叶其安踉跄几步,终于站稳,抬头望着面前年轻皇帝的背影,久久不能呼吸,听到渴望已久的“自由”,心头也没有丝毫的雀跃,只知道,压在肩头的千钧之石,变得更重,压得更痛。
一步步走出干清宫,叶其安仰头向天,唇边牵扯一抹冷冷嘲笑,随即捂住胸口,身体蜷缩起来,喉咙里发出难以抑制的低低呻吟。
在宫门外守候的孙善、赵哲连忙上前来,将她扶上软轿,离宫而去。
……
……
郡主府前,多了几张陌生脸孔,见了郡主车驾,急忙行礼,而后匆匆离去。
叶其安下得马车,却见到郡主府门大开,次郎匆匆从府内朝这边走来,一脸惶急。
次郎已被她遣去刑部大牢,为何在这里?
叶其安张张嘴,却发不出声音。赵哲上前,与门边等候的管家低语几句后,面色有异地回转身来。不等他说话,次郎奔到眼前,朝着叶其安想要说什么,急切中却又说不明白,索性将本就有些虚弱的叶其安负上背,朝着府内疾奔。赵哲、孙善惊呼着往后追。
次郎虽负了一人,步伐仍是流畅自如,不一会儿便在叶其安常呆的后园停住了脚步。
后园中,交错陆离的光线下,泰然自若的小包四周,或站或坐着几个人。
都是熟悉的面孔,如今再见,恍若经年。
次郎好似解决了很大难题,释然地将叶其安放下地来,却不料叶其安失去扶持,便直直往地上落去。次郎吃惊,半响省过神来,要去搀扶,叶其安摆手拒绝,搂住奔到身边的小包,将头埋进小包颈中。
以为再不能相见,却又如此轻易出现在眼前,是梦,还是幻觉?
柴秀、霍洋、无尘、无戒……还有坐在中间,脸上苍白不见血色的韦谏和靠在他怀里,泪光莹然的雨珠儿。
赵哲赶上来,附在叶其安耳边轻语解释。
是当今新皇亲旨,将几名重犯销档释放,并送回了郡主府。
在宫中时,新登大极的年轻皇帝,用哀伤至极的语调说,放你自由……
可是……这时的我,又如何还有勇气和坦然的心,去安享自己的幸福……
叶其安紧紧搂住小包,不敢抬头,也不敢哭泣,任由一颗心绞痛如碎片。
老天爷,你却要如何,才愿意放手……
“喂。”有人轻轻扯她衣袖。
她慢慢抬起头,望着面前雨珠儿挂满了泪水的小脸。
“你别哭,”雨珠儿小声抽噎着,“我答应过爹爹,一定好生照顾你,爹爹说,不管在何处,我都须陪着你……别再乱跑了,知道了没……”说到后来,小女孩哇地哭出声,小小的身体,颤抖得好可怜。
叶其安闭闭眼,靠在小女孩身上,眼泪奔涌而出:“……好。”
……
……
雨珠儿已经睡着了,头枕在小包肚子上,脸上兀自有泪痕未干,偶尔轻轻哼一声,动一动,似乎睡梦中还在伤心。
床榻另一边,韦谏半靠在床栏上,视线落在窗外某处,脸色在烛光下,仍旧显得苍白。叶其安跪坐在榻下,头靠着他腿上,轻轻哼唱着六百年后的歌曲。
几次相聚,几次别离,两人的未来,从不在自己手中紧握,到此时,谁也不敢再对未知的以后抱有期待,也不想再去碰撞得头破血流,只有小心地,哀伤地,等待着突兀的变数,将这短暂的宁谧淹没在惊涛骇浪之中。
韦谏轻声咳起来,叶其安抬头去看,看到他因为扯动肩伤而紧蹙的眉头。
“怎样?”她欠身去看。
韦谏平息着呼吸,摇头:“无事。”
叶其安起身到桌边到了杯水喂他喝下两口:“要是封青在就好了。”将杯子放回桌上,回身看到靠着小包熟睡的雨珠儿,不由呆了呆,手随即捂上胸口,“……韩先生……葬在哪里了?”
韦谏抬眼看她:“骨化成灰,洒于河川。”
叶其安点点头:“这的确像是他的脾性。”说完,依旧站在原地发呆。
“叶其安,”韦谏看着她,眼底幽远深邃如海,“你可是还在怪我?”
叶其安抬头,迎上他的眼,却没有开口。
韦谏移开视线,声音低沉而清淡:“若有一线生机,我却还是宁愿你活下去。即便那日重来,我也仍是一样做法。”
“……我知道。”叶其安垂下了头,回到榻前,坐在榻边,靠在他肩上,“若我是你,那时也许也会那样做。只是——如果你不在了,我也不会独活。这样的话,我便说这一次,所以你记得,再不要将我抛下……我已经再也撑不住……”
韦谏看着她,眼神变得万般凄凉。他伸手将她揽住,在她额上轻吻,随即将头埋进她发间。
“……我以为……”
我以为,那一次,便是永别……
……
……
隔日,建文帝为自己的祖父行礼下葬,谥为高皇帝,庙号太祖。
在漫天白幔和不见停歇的哀声阵阵中,一道圣旨,将安阳郡主府上下,陪同高皇帝的灵柩一齐,以精兵护送,前往钟南山南麓的孝陵,依照圣命,替当今皇帝守孝陵四年。
第七十四章清平调
六月了。天气仍旧炎热,阳光仍旧炙热,热得人昏昏沉沉,困倦欲睡。就连天上的飞鸟、地上的虫子,也好似热得没了精神,有气无力地叫着,更让人烦闷。
钟南山脚,有位老汉,正顶着烈日,在自家开出的一小块地里劳作,偶而在地边歇歇气,喝口水。
钟南山中景色雅致,葱翠静深,云蒸雾胧,不似凡间。大明开朝后,朝廷便在山南麓修建孝陵,下了禁令,不许游人上山赏玩,因而,即便山中如此美景,却鲜有生人。老汉曾是军中校尉,年轻时立过战功,战事平息后,得了个替皇家巡守山林的差事,如今儿女长大离家,家中只有老伴相守,年长日久,便只两个老人寂寞守着山中的日升日落。不过,上月先皇帝下葬后,山上便多了一些住户,原本清冷的山中,总算多了些人气。
这些新住户,便是奉了皇命,替当今皇帝守孝陵四年的安阳郡主一行。
郡主身份,原本并没有替皇帝守孝陵的资格,这位安阳郡主,要么是极受皇家宠爱,要么便是得罪了什么人,才被撵到这荒山野岭,否则,一个娇生惯养的郡主,如何受得了这山中的清苦?先皇帝祭礼之后,朝廷大队人马已经离开,就连原本侍奉郡主的下人们,也被陆续调走,只剩了十来个随从留下,这样的日子,相较于京城里前拥后簇的生活,实在是天壤之别了。
不过,这位郡主却颇有些古怪,且不说那一雪也似的头发,便是日常的穿着举止,也跟老汉往常见过的那些贵人不同,常常一身男装,头发只随意束在脑后,对下人从来不摆架子,相比郡主的身份,更像个邻居家里初初长成的小子。
郡主身边的几个随从,也非寻常之人,个个身怀武功,却随和有礼,待人亲切,偶尔遇到,还会帮老汉搭手,干干重活什么的,全然不似那些趾高气昂的官老爷。只是郡主身边有位容貌俊美的青年,始终一派冷漠,叫人不敢亲近。
老汉平日有朝廷发的钱粮维持生计,这地里的庄稼,不过多是蔬菜,足够老两口取用即可,反而是那位郡主,常常会来跟他买些蔬菜回去,说是新鲜好吃。老汉若是不收钱,她便宁愿空手而回。
这位郡主娘娘,实在是与别的贵人不同。
一阵风来,驱散了些许热意,老汉却自风里嗅出了一丝异常,停下手里的事,直起身来。
果然,片刻之后,一丛灌木之后,慢慢悠悠转出个白色的身影。
老汉认得那是郡主身边的白虎,平日里常能见到它在山中闲逛。自从它来到钟南山,这片山林中的动物可没少受惊吓,还有不走运的,成了它的口中餐,好在这白虎似乎更喜欢吃熟食,城里又有一家食馆,不时地给郡主送些时鲜的吃食,还专门备了一份给它,因而,它在山里追捕动物,多数恐怕是为了消食去的。日子一长,山里的动物们也就摸着了些规律,一些举家逃离的,似乎又迁了回来。
虽然早知道这白虎不会伤人,老汉还是受了些惊,不由握紧手里的锄头。白虎虽未成年,个头却已不小,若真是发作起来,靠把锄头或许还是有些抵挡不住的。
白虎却压根不把他当回事,走到不远处的树荫下,扑嗵躺下来,头枕在凸出地面的老树根上,眼睛半眯着,望着前方。
老汉突然省过神来,照日子算,今天是那城里的食馆来人的日子,难怪这白虎自己溜达过来,守在了上山的必经之路上。想通这个,老汉反倒有些好笑,干脆丢开了锄头,找个阴凉地方坐下来歇气。
一顿饭的功夫,山下果然来了人,人挑车拉的,看来东西不少。
白虎立刻来了精神,一扭身起来,朝着来人奔去。
远远的,便听见有人跟它打招呼了。
“小包,来接咱们了?主子身体可好啊……”
近些了,带头的人满面笑意地朝老汉打了个招呼,遣了个人将一挑东西送了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