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花红袍传-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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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云举步走入,穿过幽暗阴森的大堂,抵达内院,见厢房门前站着一名老者。他极为矮小瘦弱,形色枯槁,一张脸犹如风干的橘子皮,布满纵横交错的皱纹。白发稀疏,已经无法用发簪簪住,勉强在头顶上挽了个发髻,用一块稍有褪色的蓝布包起。如果不是一双眼睛颇为明亮,此人望上去就像一具从坟墓里爬出的僵尸。
小云估计此人八成就是“竹山县”的县令吴刚峰,但决没有想到他竟已如此苍老,可见倩桃和他相处,决非出于淫欲!走上前去,道:“老伯可是吴大人?”老者点头道:“不错,本人正是吴刚峰!”小云躬身施礼,道:“贫道云归鹤,拜见吴大人!”吴刚峰神情傲岸,只是点了一下头,算作回礼,道:“请入内说话!”说完,转身走入厢房。
二人在屋内的方桌前坐下,一个垂髻童子献上茶水,躬身退出。小云并不急于展开话题,端起精致的汝瓷盖碗,吹开浮沫,饮了一口,感到一股清香直透心脾,不禁精神一爽。随手将茶碗放在紫檀桌面上,游目四顾。见室内装饰奢华,家具器皿崭新锃亮,估计添置不久。吴刚峰十分留意他的举动,目光如鹰隼锐利,盯着他不曾稍要离开。小云并未显得局促不安,既不和他直接对视,也不故意回避他的目光,举止恒定如常。吴刚峰注视良久,方才喟然长叹,道:“阁下衣衫敝旧,但置身富丽堂皇之所,并不显窘迫!当真是人中龙凤,一代俊彦!可惜如此人物,却是我吴某的敌人!”
小云微微一笑,道:“吴大人从何得知,我一定会是你的敌人?”吴刚峰道:“今日凌晨,周铁农贤弟从田家村返回,已将此事全部告诉了我。阁下凭一已之力,将他们二十多人全部打败,手段已非常人所及。经过你的一番劝说,周贤弟竟然弃官不做,甘愿回乡务农,阁下的口才更是令吴某佩服之至!周贤弟已于今日辰初离去,我兄弟二人以后已是再难相见!”轻轻一叹,颇有黯然之意。
小云道:“吴大人过奖了!周将军天良未泯,我以正理相劝,他自是有所悔悟!”一番话中,已隐含讥刺之意,吴刚峰岂会不知,冷冷的道:“阁下此次前来,可是要兴师问罪?”语气渐趋凌厉。小云微笑,道:“国家自有法度,吴大人的所作所为,朝廷自会作出相应惩罚,云某无权过问。我此次前来,只是有一事不明,需要请教吴大人!”
吴刚峰心里清楚,此事已经泄露,在朝廷的严刑峻法之下,自己必死无疑,脸色瞬间变得雪白,道:“你想问何事?”小云道:“据周将军言道,吴大人一向耿直清廉,从不苟取民财,但为什么只经过短短两年,你的性情竟发生了如此大的转变?能够使你放弃已经固守半生的做人准则,难道只是为了那个名叫倩桃的女人?云某以为,原因决非如此简单!”
吴刚峰面露苦笑,道:“吴某于昭武三年考中进士,至今为官已有二十多年,但仍只是一个七品县令!和我同年中举的人,眼下官职最小的,也已是三品大员!官至一、二品的,也是大有人在!吴某自问能力并不比别人差,勤勉或有过之,但仕途蹭蹬,难求显达,阁下可知原因何在?”
小云稍作沉吟,道:“想是吴大人崖岸自高,不屑奉迎所致!”闻言之后,吴刚峰脸上首次露出笑容,道:“阁下心神敏锐,见事极明,可谓是吴某的知音!”神情渐趋沉重,继续道:“吴某一介寒儒,有机会为国效力,自然不敢稍有懈怠。自受命以来,日日勤劳政事,以致夙夜难眠!”说到这里,突然冒出一句和眼前话题并不相干的话,道:“吴某眼下年寿几何,不知阁下能否猜出?”
小云不知他此言何意,心里默算了一下,吴刚峰为官已有二十多年,考取功名时就算他已年满三十,此时也不过五十出头。但以他苍老的程度,说他已有七十岁,恐怕也有人相信。说道:“吴大人今年大约五十五岁左右!”
不知为何,吴刚峰突然放声大笑,两行浊泪沿面颊缓缓滑落,神情已有些失常。大笑半晌儿方才停下,颤声道:“五十五岁?难道我已这么老了?”缓缓摇头,道:“吴某知道,阁下是为了宽慰我,并没有说实话!大多数人乍一见到我,都以为我已经七老八十!其实,吴某今年才刚刚四十二岁!阁下可知,为何吴某以壮年之身,容颜却已如此苍老?”小云摇头表示不知,吴刚峰的外貌和实际年龄反差极大,的确令人难以置信,其中必有不为外人所知的原因。
吴刚峰神情凄楚,淡淡的道:“作为一名七品知县,吴某每月的俸禄只有十多两纹银。作为家中独子,我要奉养双亲,为了节省开支,日常只能尽量省吃俭用。吃粗粮,穿布衣,一日三餐不见半点肉食。尽管如此,每月除去正常的生活开支,为数不多的月俸,也就所剩无几了。另外,竹山县境内有十几个孤寡老人,他们的衣食所需,也要由我承担。否则,他们将会活活饿死!说来可怜,吴某为官半生,竟是毫无积蓄!”
苦难的记忆,犹如火山瞬间爆发,吴刚峰继续道:“极度贫困的生活,使我备受摧残。夏天尽管炎热,穷人富人却也没有太大的区别,吴某打着赤膊也能将就过去。但冬天呢?我即没有御寒的棉衣,也无钱购买火炭。每当严冬来临之际,手足就会生满冻疮,严重时就会破溃流脓。冬天夜晚极为阴寒,砚中的墨汁时常凝结成冰。我每天有大量的文牍,要在晚间批阅,无奈只得以体温将之融化。其中艰难,决非常人所能想象!”
他眼圈发红,沉默片刻,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因我太过贫穷,竟没有一个女人肯嫁给我!一对堂前乳燕,戏水鸳鸯成双!连禽鸟也还有个伴儿,我一个四十好几的大男人,竟然形单影只,至今尚未婚娶!吴某自幼饱读诗书,虽也知独坐防心,但我毕竟也是一个男人!也会想女人!每当夜深人静,我独对孤灯,辗转难眠,身心倍受煎熬。其中苦处,难与外人言说!种种非人的折磨,使我迅速苍老,不到四十岁,就已发衰齿落!二十多年下来,就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小云微微叹息,端起茶杯递了过去。吴刚峰伸手接过,一口饮尽茶水,抖手将这只价值足以抵得上他数月俸禄的汝瓷盖碗,摔得粉碎。他神情亢奋,大声道:“吴某如此自苦,究竟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国富民强?同时也是为了实现自身的人生理想!尽管我为此付出了不懈的努力,和作出了常人难以忍受的牺牲,但为官半生,除了一身病痛和极速衰老的容颜,我又得到什么?每次遇到升迁的机会,都被溜须拍马之徒所得,从来不会轮到我头上。不给任何奖励也就罢了,只要英明无比的丰太守,不再故意找碴,吴某也就认了。但令人心寒的是,不论责任是否在我,只要辖区内发生了盗案、逆伦案,丰太守往往不问青红皂白,就会将我原本就不多的月俸尽数罚没!作为代天守牧一方的国之良臣,吴某有时竟不得不以野菜充饥!境况之惨,比之街头乞丐尚且不如!”
声音渐渐低沉下来,道:“朝廷不辨忠奸,已令我心灰意冷。但我心里仍存有一丝指望,只要和我朝夕相处的百姓能够体谅我、支持我,吴某也算不虚此生,死后也可瞑目。谁知现实决非如此,百姓的无情寡恩,终于把我推下了痛苦的深渊。起初几年,见吴某为官清廉,不茍取民财,百姓尚心存感激。但时间一久,竟习以为常,以为我本该如此。有时吴某手头吃紧,实在没有能力,再接济辖区内的孤寡老人。他们从不体谅我的难处,竟找上县衙,死乞白赖向我索要救助款项。他们从来不想,救助孤寡老人其实并不是我应尽的义务,我拿出的这笔钱也都是吴某的血汗钱,是我从微薄的俸禄中,靠省吃简用一点一点积攒下来的!他们凭什么开口索要?百姓如此自私,不禁使我肝肠寸断!”
他再难抑制自己的感情,涕泪滂沱,颤声道:“吴某为国为民操劳半生,持身甚正,从不行苟且之事!但命运坎坷,境遇凄凉,这究竟是谁的错?”他就似疯了,挥舞着两条枯瘦的臂膀,大吼道:“我恨朝廷!我恨这充满不公的人间!我恨这些肮脏龌龊、不知思恩图报的土佬!我恨所有的人……”一时间,他的咆哮之声在房间内久久回荡。
小云并不出言阻止,任由吴刚峰尽情宣泄心中已压抑很久的怨恨。儒家一向以建功立业为人生最高理想,一旦所谋不成,个人修养再不足,就如吴刚峰一般,陷入怨天尤人的困境中。心里一旦失衡,行为也将随之改变。吴刚峰为什么窃取库银,此时已略现端倪。
二十多年所受的委屈,一经打开,就如开闸的河水,一发不可收拾。吴刚峰足足骂了半个时辰,方才停下。经过此番发泄,他的情绪渐趋平复。喘息片刻,脸上浮起温柔之色,缓缓的道:“吴某原本以为,后半生也将继续过着穷苦潦倒的日子!谁知在遇到倩桃之后,一切全都发生了改变。我终于意识到,人生并不全是苦难,也还有其他许多欢乐。于是我开始大肆享用最为精美的饮食,穿戴最为华丽的衣衫。能力所及,我要将前半生所蒙受的损失,全部弥补回来。用眼下富贵已极的生活,抵消此前所承受的苦难!”说到这里,用一种近似梦呓般的轻柔语调,继续道:“倩桃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子,她不嫌我老丑,以身相许,让吴某终于拥有了作为一个男人所应具有的尊严,使我感激无限!别说只是盗取了区区九万两库银,就是为她去死,吴某也决不会皱一下眉头!更不会感到后悔!”
小云心里颇感吃惊,名叫倩桃的女人手段十分高明,她想必已经知道吴刚峰未曾婚娶,所以先以美色相诱。待二人发生苟且之事后,她再利用吴刚峰早已存有的怨恨之心,鼓励他大肆享受物欲。待他沉溺不拔,进一步唆使他盗取库银。如高手行棋,诱敌深入,步步紧逼。布局严谨,进展极为顺利,如果不是自己无意中介入了此事,倩桃下一步又将采取什么行动?此人的图谋,颇耐人寻味!
吴刚峰清苦半生,如果不出意外,他大多会以一代廉吏的身份终老。只因心理失衡,眼下他只是一条败在物欲脚下的可怜虫,等待他的将是国朝律法的严惩。小云替他甚感惋惜,叹息一声,道:“吴大人,此事的前因后果,我已知之!至于谁是谁非,我无权评判!但有一句话,不知吴大人是否听过?”
吴刚峰神情呆滞,过了一会儿,道:“哪句话?”按理说他此时已经摆脱穷困,过上了梦寐以求的富贵生活,理应志得意满才是。但看上去,他神色惶恐,心里又何曾有片刻安宁?声色犬马形成的感官刺激,只能给人短暂的欢乐,为了获取它们,如此劳心费神,岂非有点不值?
小云微微苦笑,道:“常言道‘声妓晚景从良,半世烟花无碍;贞妇白头失守,则一生清苦俱非。’世人对以前行为有失检点,但以后却能勇于改正的回头浪子、从良娼妓,大多是给予肯定的。而对于前半生一向以清苦自守、以忠贞自励的节妇志士,不论是出于什么原因,只要他们晚年的行为略失规范,往往就会引发世人的无数非议!大多数人会以为他们以前的种种举动,都是刻意伪装的。我们不必理会世人的这种态度是否正确、是否有失公允,但它最起码反映出一个问题。就是世人在对某一个人做出最终评价时,尤其重视此人的晚节!吴大人,你已清苦半生,如今只因心中愤恨难平,就行此不法之事。得到的不过是少许的身外之物,但失去的却是你辛苦经营二十多年方才形成的无瑕节操!此二者,孰重孰轻,不用我再多说,吴大人想必十分清楚!”吴刚峰脸色铁青,缓缓低下头,陷入了沉思。
就在此时,屋外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云相公,你能否和奴家到衙外一谈?”话语温柔,如同对情郎倾吐芳心,声音娇媚到了极点,但和眼前的气氛格格不入,显得十分突兀。小云心里一动,见吴刚峰犹在沉思,便不再理会他,起身走出房门。见一个身穿白色纱衣的女人背对房门站立,她听到脚步声,举步向县衙外走去。眼下已是初春时节,但春寒料峭,仍是寒气逼人,白衣女子的纱衣内,竟似什么也没有穿,雪白多肉的胴体隐约可见。出了县衙,她折向东北,小云生性沉静,也不出言询问,跟随在她身后,缓缓前行。
片刻后二人抵达一处山坡,白衣女子转过身来。单论容貌,她算不上很美,但五官比例匀称,配合协调,自有一种柔和之美。加之身材丰腴,穿戴妖冶,极易勾起男子最原始的欲望。娇媚入骨,可谓人间尤物。小云将手一拱,道:“姑娘是谁?能否将芳名见告?”
白衣女子甜甜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