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死而生-第8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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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灌输了这个理念的人们朝上贺茂神社前行。天寒地冻,呵气成霜。平安京很多年没有过这样寒冷的冬天,寒冷到几乎令人怀疑是否有传说中的雪女作祟。
然后,人们就看见了。
“看见了?”
“说是风雪中行走的白衣女人的身影。”博雅说,“据说下雪以来的这段时间,不止一个人看到了,所以应该确有其事。怎么样,晴明,你觉得那真是雪女吗?”
年老的武士伸着脖子,看过来的眼神竟有很多执拗的成分。他手里同样握着纤巧的茶杯,只是茶水好像早凉了,没有丝毫热气。
“你想知道什么呢,博雅?”晴明垂了垂眼帘,手指转了转手里的细瓷杯,复又抬眼安静地回视友人的目光。他唇边的笑容忽然变得更淡,也更远了。
“因为,也有传说”
大阴阳师不言不语。
“说那是三十年前突然逝去的,贺茂神主的怨灵。”
(2)
“你的年纪都这么大了,乘着风雪出门,真的好吗?”
清晨的平安京还未完全苏醒,积雪的街道洁净安详。博雅坐在晴明身旁,絮絮叨叨的样子果然是老爷爷爱犯的毛病。晴明苦笑:“哎呀,说到年纪这回事,博雅你不也是吗?”
“我跟晴明你可不一样”博雅摇头,“我是武士嘛。是虽然不太懂汉诗和歌,却能执刀迎敌、身体强健的武士。”
“那么,我也不是身体柔弱的公卿。”
两人坐在牛车上,一言一笑都和过去一般无二。平安京街道笔直、气势雄伟,路面被尽力平整过,却还是会让行驶其上的牛车有许多颠簸。可晴明的车不知用了什么手法,走得异常平稳。车厢的一角悬挂一盏琉璃灯,点亮一团青色的光焰。灯盏上精美的雕花都已经泛黑、模糊,看上去很有些年头了;可那玻璃依旧剔透晶莹,一丝杂质都没有。
琉璃灯光覆盖了阴阳师的车架,令其得以避过妖鬼的目光。
博雅掀开车帘,对着那盏灯出了一会儿神。“晴明,我觉得这盏琉璃灯真是了不起。”他说,“当我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还曾怀疑这样纤巧的事物会不会很快破碎;现在看来,这种想法对它真是太失礼了。因为直到我们都老了,它也还是这样完整。”
“嗯,是啊。”晴明靠在车厢内壁上,笑容淡淡,“兴许是来自大唐的缘故。博雅,这样的琉璃灯,其实还有一盏。”
博雅回过头,目光平和。
“啊,我知道的,晴明。”
(3)
牛车从飞檐叠瓦间驶出,行向茫茫的雪野。初出城时还见到一两个头戴竹笠的僧侣走在路边,再往雪深处走,渐渐就只剩寂寂的野外风光。天愈加亮起来,雪光也更盛;四周一片光亮。晴明一直靠在车上闭目养神,博雅一直在透过车窗看外面的风景。
雪地上迤逦出两道浅浅的车辙,远比一辆载了两个人的车架该有的重量要轻。
“真是许久没见过城外的雪景了。”博雅说。
“很久了吗?”
“很久了。”
晴明点点头。
据说人们是在新的贺茂神社附近看到那一幕的。穿着白衣的女人,白色的身影几乎要和风雪融为一体;长长的黑发在风中飞扬。她手里提着青灯,那种特别的光芒在雪天里异常显眼。他们一开始还以为那真的是一个女人,还试图呼喊,但当他们亲眼看见她消失在山林中时,他们就知道自己撞上了怪事。那以后,每逢风雪时,总有人在附近看到那个女人。贺茂神社在四周探查过,却说没有任何污秽之气。
但是,大阴阳师安倍晴明的车架却并非朝向贺茂神社的方向。相反,牛车恰好绕过了那座华丽气派的神社,向着它背后的上贺茂神山而去。牛车轧雪而行;山里积雪愈厚,道路狭窄,等到山林灌木密集到牛或车都无法通过的时候,晴明终于睁开了眼睛,从车上走了下去。
“接下来就只能靠走的了。”
大阴阳师说到这里时竟显出几分愉快。他毫无负担地舍弃了车架,捡起一根树枝并抖了抖上面的雪和尘土,一边拨开树枝、杂草,一边向山的更深处探寻。“不过,要是待会儿不下雪的话,我们就要多等很久了。”晴明说,“怎么样,博雅,会下雪吗?”
“会下雪的。”博雅回答,“放心,晴明。”
“听到这样的回答可真是叫人安心。”
晴明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一些。“吹一首笛曲,博雅。”他说,“我也有很久未曾听过叶二的声音了。”
“走在山路上让人吹笛子,晴明可真是为难人。”话虽如此,博雅依旧驯从地取下腰间竹笛,横于唇畔,指尖略略虚按几下,旋即一首乐曲就流淌而出。
天空雪云涌动,林间山风疏冷。积雪和枯叶同时自枝头剥落,在笛曲的间歇中砸出几声沙沙的响。倏忽风起,林涛起伏,而后又是万籁俱寂。
竹笛的声音停歇了。
“博雅。”
“嗯?”
“梅花落了。”
“噢,曲名是叫落梅的。”
“看来天神大人又从谁那里得到了新的乐谱。”晴明没有回头,唯有丝丝缕缕的笑意,似有若无地从他话音里流露、散逸风中,“他有缠着你一遍遍吹给他听?”
“晴明,对天神大人也不该用‘他’这样不敬的说法。你啊,果然还是老样子。”博雅有些紧张地左右看看,生怕那个老头会从哪里跳出来对他们吹胡子瞪眼发脾气,“也不能说‘缠’只不过,天神大人是很喜欢来自大唐的东西的。”
晴明轻声地笑。果然,他想,这是很令人怀念的啊。
(4)
他们走到了一处小小的空地。巨大的岩石从山坡横生出来,就成了一块平台。对岸山脉起伏,面前山谷下落;几条细长的冰雪凝固在斜坡上,应该是被冰冻的山涧。
上贺茂神山的深处已经有很多年不曾有过人迹。但此刻,在平台边缘的的确确有一个背影:盘腿而坐,背朝山壁,面向山谷。他应该已经在这里坐了很久了。雪厚厚地积在他身上,一层又一层,几乎要将他淹没成一个雪人;尽管如此,仍有几丝金属的寒光从仅有的一点雪隙中露出来——那是武将的铠甲。
这样厚的雪,是要在昨夜雪落之前就坐在这里才能有的,而且,要一动不动。
“茨木童子大人?”博雅非常意外。
晴明却安然自若。他停下脚步,眼神里没有丝毫惊讶。“很多年不见了,茨木童子。”他说。
那人依旧一动不动。山林寂寂,天空沉沉欲雪,晴明站在原地,并不催促,而是将目光投向更远方。对面也是山的影子,灰暗阴沉,像是一笔水墨被胡乱地抹在天际。
他好像不打算说话,于是有了良久的沉默。但又过了一会儿,当天地间飘起小雪的时候,他忽然有了一个抬头的动作。细碎的雪块从他头上滚落,簌簌地打破了四周的寂静。天是灰色的,雪是灰白的,他的头发比雪更白。“安倍晴明和源博雅吗?我竟然还记得你们的名字,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他说,“其实我不该感到惊讶。毕竟距离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也不过区区三十年。”
他说得平淡、冷漠,好像谈论的不是“三十年”而是“三十天”。但是谁知道呢?对他这样的大妖怪而言,三十年也就等于三十天。博雅情不自禁看了看身边友人的脸,不无伤感地想:可是,连晴明都已经老了啊。
的确如此。连大阴阳师都不能免于时间的侵蚀,作为妖怪的茨木却依旧拥有年轻的脸庞和强健的体格。妖怪依凭力量存在,而现在的茨木甚至比三十年前更加强大。他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看似年轻的眉眼已经被雪粒沾染成白色,而他甚至连睫毛都没颤动一下。
“滚。”他站起身,抖落一身霜雪,“敢过来就杀了你们。”
就像和他作对一样,晴明原本是站在原地没动的,却在茨木说完这句威胁过后,他慢悠悠地走了过去,同样站在平台边缘,只跟茨木保持一定距离。“哦呀,人老了之后耳朵就常常不太好用。”晴明颇有些神在在地说,“方才首领大人说了什么呢?”
博雅几乎要露出一个微笑。这一瞬间他能很轻易地回想起多年前的旧人旧事,那些欢乐轻盈的时光片段飘飞如吉光片羽,在此刻的寒冬里给予了他片刻回忆的温暖和感伤。他看着前方两人的背影,尤为专注地对着那名大妖的背影出了一会儿神:如果连他都能轻易回忆起过去,那么茨木童子应该更会被触动记忆?
茨木的确沉默了很久。
“她说过”
风雪变得更大,几乎要盖过他的声音。
“她很喜欢你们。”
(5)
眼前渐渐全是风雪。对岸的山影愈加模糊,前方的谷地覆盖了更多白色;原本还有几块裸露的山石和枯草,现在也一并被纷纷的雪淹没。现在,除了雪,天地间好像再没有别的东西。
自遇到茨木童子之后,博雅越来越显得不安。他数度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压低声音问:“喂,晴明,茨木童子大人会出现在这里,难道是说那个真的是”
大阴阳师摇摇头。但就在博雅快要放下心来的时候,晴明却又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或者,也可以这么说?”
茨木没有理会这两名人类;他连呼啸的狂风暴雪都感受不到。他只是站在那里,几乎把自己凝固成伫立在山石上的石像;连目光也是凝固的——穿透层层风雪,固执地只看见他想看见的事物。他安静、冰冷、不发一言,所有的生命力都只在他眼里燃烧,灼热却也不为外人知晓。
然而在那一点青光遥遥出现在山谷那一头时,他再也无法保持完全的克制,一刹那他几乎要从喉咙里迸发出一声呼喊——
“明月小姐?”博雅惊呆了,“晴明晴明,那个真的是”
白衣胜雪,黑发如瀑。正如传言中的一样,年轻的女子手执青灯,乘着风雪缓缓行来。风雪怒号,天光晦暗,她却衣角垂落、优雅轻盈,步履安稳如行走在三月的春风里。盈盈灯火映亮她的面容,她的目光和笑容也盈盈在灯火里。
“喂——明月小姐!”博雅不明白为何另外两人这样沉默,但他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大声呼唤道,“明月小姐,明月小姐!我们在这边啊,明——月——小——姐——”
她从远方缓缓走来。
“明月小姐——你还记得我吗?是博雅,源博雅——”
她走过他们所在的山坡。
“晴明和茨木童子大人也在——明月小姐——”
她朝另一个远方走去。
“明月小姐——”
她消失在风雪里,不留一丝痕迹。自始至终,她都没有朝他们看上一眼。风雪对她宛如不存在,他们的存在对她也宛如无物。
博雅呆住了。“晴明,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喃喃地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那是‘影像’。”
“影像?”博雅像是难以理解这个词一样,艰难地咀嚼着这几个发音,“影像?那也是一种‘咒’吗?”
“不。‘咒’和人心息息相关,但这个”晴明不着痕迹地看了看茨木,后者依旧沉默伫立,目光执拗地盯着山谷那一头。他有些想叹气,但他忍住了。这是老年人的多愁善感吗?晴明在心里轻轻嘲笑自己。“自然是很神奇的,博雅。”他说,“在某些特定的时候,自然会‘记住’某一个场景或者某一段声音,再在之后某些时候将这些‘记忆’放映出来。刚才的,我想”
大阴阳师终究没有忍住那一声叹息。啊,果然是老了,他想。
“那应该是这座上贺茂神山的记忆。当年明月小姐生活在这里的时候,曾有这样一段影像被神山储存下来,又在多年后的今天被我们所看见。”晴明注视着那名沉默的妖族,“而‘影像’出现的条件,恐怕就是一场暴风雪。”
就像印证他的话一般,山谷的那头再次亮起一点青光。青光遥遥而来,那位神主也遥遥而来。她神色安宁愉快,轻捷地走在他们看不到的道路上,也走在他们所不知道的、过去的岁月当中,无法被打扰,也不能被触及。
像一个幻境。像一个美梦。一次又一次,她从来处来,往去处去;无论起点还是终点,都是只有她才能知道的地方,而与别人、与现在没有关联。
博雅站在原地,神色怔忪、怅然若失。
“每次下雪的时候,她都会出现。雪下得久一点,她也会出现得久一点。”在沉默而专注地看了无数次以后,身披霜雪的妖族终于开了口,声音依旧低沉,却比刚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