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 作者:黄蓓佳-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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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点头。
如果我是艾早那样的人,我可能会放弃工作,把艾飞托给贾铭,而后再飞过来,在看守所外面租一间房子,陪她到最后。
可是我选择了接受现实,回到南京,在深渊中活着。
我比艾早差了很多。
也是因为这种差距,陈清风最终成了我的情人。
十四 大回旋
一九八九年春节,我回到青阳。我奇怪地发现艾早和赵三虎也已经早早地结束采购回到家里。按理说,年前应该是服装生意最好做的时候,跑单帮的人全都指着这个腊月挣下利润。艾早莫非有了收手的意思? 艾早扎着一条餐馆厨师那样的围裙,在厨房里忙着烧开水烫鸡,拔鸡毛。敞口锅里冒出大团的热气,艾早的额发被蒸得垂挂下来,遮住了眼睛,她指挥我用一只夹衣服的木夹子把头发临时夹住,免得碍手碍脚。她对我说:“的确有这个意思。跑了这么多年,我够了。我其实不喜欢这种东跑西颠的日子。我想贷款开个服装厂,用香港那边的纸样和板型,做出来的衣服在内地销售。”
“做来料加工的活儿? ”
“不,做自己的品牌衣服。”
“谁给你那些纸样和板型呢? 那是人家的设计专利。”
“偷。”艾早龇开牙,快乐地笑着。“我跑了这么多年的货,广东那边的厂里有内线。”
“艾早! ”我哭笑不得,“那叫知识产权,你偷了人家的纸样要负法律责任。”
艾早把光溜溜的肥鸡抓在手里,剪刀捅进鸡屁股,将肚皮一路剪开,扒出里面红红绿绿的肚肠、大团的金黄色油脂、由大到小整齐排列的蛋子。一股热腾腾的鸡腥味弥漫开来,直冲鼻孔,令人窒息。艾早利索地剥离那些内脏,眼到手到,快得叫人眼花。与此同时,她抿着嘴,宽容地笑着,根本就不理睬我的提醒。不屑理睬。在她眼里,我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已经读得不通世情,迂腐可笑。
她起身到水龙头下面去冲洗鸡肚子里的残血。水从龙头里流出来的时候是清的,冲刷过鸡身后变成血红、淡红,直至带一点点的混浊。
“艾早! ”我站在她身边,心里涌出来的全都是爱和责任。
她轻轻用胳膊肘捅开我。“别站近,水弄到你身上,脏。”
我叹口气,讪讪地走开。我们都大了,不再是从前亲密无间的样子。我们已经融入各自阶层的生活,有了自己的价值取向,知道自己的目标是什么,如何向目标靠近和获取。这个时候,如果插手对方的生活,感觉上总是有一些虚伪。
晚饭后,我回艾家酱园看望张根本。这次回家我住在小偏院里,再去艾家酱园,像是走亲戚一样,很古怪。我给他买了一件上海产的鸡心领羊毛衫,是紫红色的。我同时也给艾忠义买了一件,却是藏青色。
我认为张根本可以穿这种热烈和年轻的颜色吗? 在我的印象中,他仍然是从前那个喜欢拈花惹草的风流男人? 张根本刚刚一个人吃完了晚饭,在厨房里洗锅洗碗。只有两个碗,他却用了很多水,冲得水花四溅,地上都湿得打了滑。我抢过抹布,把他推出厨房,手脚利索地归置好一一切,最后还铲一锹煤灰铺在湿地上吸水。
“不错。”他笑眯眯地表扬我。“做家务还是一把好手。多亏你妈妈把你从小训练得好。”
他领我去堂屋坐。堂屋高大深幽,从前李艳华喜欢把一些花花草草的小玩意儿四处摆放,屋子不觉空旷,现在装饰品通通被张根本清除出门,一一进去就觉得冷清清的,孤灯冷灶的那种张惶。
好像艾家酱园只有张根本一个人住着。如果有女人存在的话,我能够闻出气味。
我很奇怪,李艳华活着时,张根本在外面风花雪月追奇猎艳,没见他有闲着的光景,现在李艳华不在了,他可以放手寻觅了,反而收心归家,过起了规规矩矩的日子。人是怎样一种复杂矛盾的生物啊,在人类的干篇一律的外表之下,有着多少种截然不同的神秘内心。正是这些不同的神秘支配着不同的思维和行动,世界才因此充满变数,令人期待。
张根本脱下警服,又脱了从前李艳华给他织的已经毛边的圆领粗毛线衣,试穿我带给他的紫红色羊毛衫。为了配这件羊毛衫,他又特意穿上一件白色衬衫,好把衬衫领子翻出来,更加鲜亮和精神。他穿妥之后,走到里面房间的镜子前转来转去地看,扯扯袖子,拉拉领肩。
他很满意。从前他就喜欢穿戴整齐,现在还是这副脾性。
“我是不是还不算老? 嗯? ”他一边满意地打量镜子里的自己,一边问我。“我敢说,穿L 这件衣服,我绝对是青阳城里的帅哥。”
我抿了嘴,在旁边嘻嘻地笑。
“你看你看,不相信! 要不明天我穿上它,在大街上走一趟? ”
“大冬天穿一件羊毛衫上街,人家会笑你花痴。”我揶揄他。
他认真地对我说:“小晚,等空下来,我再去南京一趟,好好给你挑个男朋友。上回的那个罗素太差劲,什么南大毕业生,对女人一点品味都没有。要不是他爸跟我的关系,我真想揍他一顿! ”
“你干吗不给自己介绍一个? 一个人住这么大的院子,不冷清吗? ”
他摆摆手:“我不着急。”
回到小偏院,李素清正在饭桌和北墙之间给艾好搭一个临时床铺:两张长板凳,搁上一块木铺板。我难得回青阳,是客人,艾好的床铺要腾出来给我睡。其实我也可以在外间搭铺,李素清不肯,她说主客有别,再说艾好是男孩子,应该让。
真实的情况是,李素清对我有一种小心翼翼的客气。我跟她的孩子曾经分属于两个姓,现在虽然回归了,可是心里的缝隙仍然存在着。
我汇报了艾家酱园里的情况。李素清直起身想了想,咂了一下嘴:“这事我也奇怪呢。从前是馋嘴的猫,光想着吃腥,如今又戒了嘴,要立地成佛。”她压低声音:“我怀疑他那东西废了。”
我明白她指的是什么,脸上一红。
“不结婚更好,等他将来两腿一蹬,艾家酱园还是我们家的。”
艾忠义在旁边咳嗽一声:“多远的事啊。”
“谁叫他当年不把我们放在眼睛里? 你说这个人有多么不要脸,文革那种时候,我们两个人被造反派斗得半死不活,他竟然趁火打劫,提出来交换房子住。”
这个话题让李素清勾起许多的伤心,她开始唠唠叨叨讲个不停,全都是张根本当年在精神上对艾家人如何摧残的一点一滴的细节。
“我这个人从不记仇,可我对张根本不能饶恕。”她面露怒色地说。“你们小姨就是他害死的,我始终这么认为。总有一天,等他这个公安局长被人拍了,我找他算账。”
“那你不也成趁火打劫了? ”艾早笑嘻嘻地在旁边插嘴。
李素清噎了一一下,把抱在手里的床单用劲往床板上一摔:“你们是什么意思?都跟我对着干?有本事找张根本较量去! ”
艾忠义和艾早对视一眼。艾早吐吐舌头,无声地做了个口型,我辨认出是三个字:更年期。我噗地笑出来。
艾好在旁边已经哈欠连天。他晚上八点钟必须上床,要睡到早晨八点钟才醒。中午吃过饭还得再睡两个小时。如果睡眠不足,他会抽筋,昏厥。李素清的解释是,他整天背那些公式定义太费脑子,耗氧,只有睡眠才能补充体力。
权且相信这是疗方,相信艾好有一天能够恢复正常,还是我们那个天才的可爱的弟弟。
艾好睡了之后,我们挤到父母房间里,看一场女子排球赛。艾忠义那时候迷上了电视节目里的体育比赛,足球排球乒乓球一场不拉。
他的宝贝集邮簿反而被冷落了,整个春节我都没见他拿出来翻弄过。李素清自然不喜欢体育,可她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出了奇异的顺从,经常是端坐在一把木头椅子上,头低垂着,眼神蒙咙着,用打瞌睡的形式陪伴丈夫。艾早很得意地说,老妈可厉害了,睡出呼噜声都没有从椅子上翻落过,可见平衡能力有多么好。
排球赛不是现场直播,是重播,我注意到是半年前的一场赛事。中国队自然是赢家。球赛结束时,李素清恰到好处地从准睡眠状态中醒过来,评点赛事说:“每回赢的都是我们。”艾忠义温和地反驳,中国队输球的时候也多,但是输球不重播,只有赢了球才反反复复地放出来给我们看。“这叫长民族志气,让中国人开心。”
艾忠义的说法很客观,可惜不是所有中国人都像他这么清醒。
然后就散了,各自洗漱,睡觉。
到半夜里,所有人在酣睡中都听见外间“轰隆”地一声响,有什么东西沉重地砸在地上,好像地震把屋顶震塌了。然后听见艾好短促地一声嚎,跟着就是惊慌的抽泣,夹着连续的喘气,活像一只叫春的哀号不止的猫。
全家人穿着毛衣、棉毛裤,至多是披上一件棉袄,从两边房间里冲出去,拉亮电灯,审视艾好。原来是新搭的床板从中间折断,把艾好卡在地上动弹不得。大家慌忙上前,七手八脚拖开床板,把那个肥胖的家伙从地上拉起来。
艾好只穿了一身内衣短裤,光脚踩在地上,在寒冷的空气中冻得簌簌发抖,身上灰白色的赘肉一嘟噜一嘟噜地打战,嘴巴咧着,要哭又哭不顺畅,呜呜咽咽,可怜得叫人心疼。
艾早眼疾手快地抓起被子替他裹到身上,又把鞋子塞到他的脚下,转身要想扶起那块床板时,李素清淡淡地说了一句:“放着吧,都已经断了,扶起来也不能睡人。”
“那就让他睡我的床,我跟艾晚挤挤。,”
“不劳烦你们,要挤也是挤我们两个老的。”李素清说着,小心翼翼把艾好搀扶到她房间去。
回到房间里,我有点奇怪李素清的态度,问对面床上的艾早:“妈什么意思? ”
艾早的声音不无伤感:“嫌我不嫁人。我这个房间应该是腾出来给艾好的。”
“不会吧? ”
“就是这个意思。你不在家的时候,她常为这事发火。”
我沉默了一下。“她是为你着急。”
“我知道。如果我是当妈的,看见二_ 卜大几的女儿天天在眼皮子下面晃,心里也会烦。人之常情啊。”
过了一会儿,她在黑暗中自言自语:“张根本的路子多,我明天就去找他,让他给我介绍对象。”
我以为艾早是赌气,没有接她的茬。
结果第二天她还真的去找了张根本。她去的时间很短,回来时脸上就有了一股狠气,在厨房里把锅碗刀板弄得乒乓乱响。我悄悄问她,张根本跟她说什么了? 是不是要把她介绍给瘸子瞎子? 艾早大叫:“他敢! ”
过了一会儿,她压低声音:“你猜他说了什么? ”
“什么? ”
“他说,还介绍什么? 艾家酱园空着,干脆你就来做女主人吧。他一边说,一边还笑! ”
我呆住了,心里怦怦狂跳。我猜到了张根本没说什么好话,可是没想到他居然跟艾早开这样的玩笑,这是明摆的调戏艾早。
昨天我还误以为他改邪归正了。狗到天边都改不了吃屎。
我说:“艾早,下回他敢再说,你扇他! ”
“下回我不是扇他,我要杀了他! ”艾早把一盆污水用劲地泼在院子里。
艾早找来了赵三虎,对那张断开的床板进行加固,在背面钉上对角线交叉的两根木梁。
这样一来,床板看上去活像一一个人被宣布死刑后打上的标记。三虎看来看去觉得不吉利,在中间的断裂处又继续加钉了一些短的木条,破掉那个魔咒。三虎把床板架好,坐上去,用劲地颠几颠,说:“这回行了,睡头大象都没事。”
艾好继续睡在堂屋的饭桌和北墙之间。家里每个人起夜的时候,都要顺便过去看一眼.观察床板的承载能力是否足够。艾好侧着身体盘踞在小床上,裹了一床大花被子,脑袋蒙得只剩一个黑黑的发顶,看上去像个巨大的花包,既幼稚又愚蠢。他呼出的气息从被缝里钻出来,变成无数温暖的小虫,在窄窄的空闻里飞来飞去,砰砰地碰撞。
可是李素清依然没有放过对我和艾早的唠叨。二十九岁——在她的眼中我们已经老了,油灯枯尽,鲜花零落,好男人不会对我们有兴趣了。
“在等什么呢? ”她经常坐在角落里,费劲地研究我们的心思。“到底想等个什么样的人呢? 有钱的? 有貌的? 还是有才华的? ”
无论如何她不能理解,想要等的那个人是描述不出来的,尤其不可能用“钱、貌、才”这样笼统和直观性极强的词描述出来。他是遥遥地站在天边的一个幻影,你感觉到他的存在,又无法丈量出你和他之间的距离。他始终在空气中旋转,忽而朝南,忽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