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 作者:黄蓓佳-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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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的工作,要做轮子那样的工作。张根本不大明白什么意思。三虎解释说,就是像轮子一样,能够到处走动的那种工作。张根本大笑:“好办啊! 学开车,当司机啊! 天天坐在轮子上,爽死你。”
张根本当即押着赵三虎去了县运输公司,把男孩交代给了一个经理模样的人。张根本递出一支烟,简短地吩咐:“我亲戚家孩子。找个老师傅教他。”
事情就这么成了,做个梦一样简单。胡妈原先一直对张根本有成见,总是唠叨他霸着艾家酱园不肯退还的事,如今这事一出来,无形当中堵了胡妈的嘴,胡妈心里就挺憋气,据说在家里还抄棍子把三虎揍了一顿,怪他自己不争气才要这样求着人。
艾早对三虎学开汽车很好奇,有一天学校下课早,她死活要拉我去运输公司看个究竟。
那天三虎在练习倒车。他夹在几个胡子拉碴的退伍军人中间,像只刚刚脱毛的小公鸡似的,瘦骨伶仃,满脸稚嫩。但是我们都看得出来,他的倒车技术最好。每到桩口时,他涨红脸,屁股离了座,牙根紧咬着,飞快地扳动方向盘,神情里透着一股子狠劲。他手中的那辆苏式卡车庞大而笨重,被他摆弄得吭吭直哼,又像哭诉,又像求饶。
“我必须学得比他们好。”三虎下车后走过来对我们说。“公司里有人挤对我是开后门进来的,我得让别人闭嘴。”
三虎的脸庞晒得像只紫皮茄子,剃光的头颅上汪着一层汗水,热气蒸腾,刚从沸水锅里捞出来的芋艿一样。
艾早说:“三虎,你学会开车,以后我买辆解放牌吉普送给你开。”
三虎龇出白牙:“那我开车带着你周游天下。”
那时候在我们心目中,解放牌吉普是最好的车,周游天下是停留在嘴巴里的梦想。
陈清风跟我们同时看到省报上的长篇报道《探秘人体——与天才少年面对面》。据说报社之前派人下来做过秘密调查,核实关于神童艾好的一切。他们走访到县教育局时,恰好碰上了几年前组织全县“珠心算”大赛的一位局长,他绘声绘色叙述了当年竞赛的一幕,给报道加上了一颗很重的砝码。
至于陈清风本人,没有人约见他,也没有人通知他的文章即将刊用。一个基层广播站的通讯报道员,在省报记者的眼睛里无足轻重,发表他的文章,不是他写得好,是他赶上了机会——中国改革开放的伟大时代快要到来了,不拘一格降人才成了社会发展的迫切需要。
“春江水暖鸭先知”,在嗅觉的灵敏度上,报纸总是走在大众前面的。
县中校长第一个看到了报纸。他梳着整洁的偏分头,穿着白底黑帮的家制布鞋,仪态端庄地走进校长办公室时,勤杂工已经提前把当天的《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教育报》、《参考消息》和一份省报放在他的案头上。校长自己泡一杯茶,坐下来,快速浏览报纸。只看第一版,然后哗哗地翻过去,扫视标题。时事政治,国际国内。副刊不看。文体版不看。经济农业之类的文章也不看。一个做中学校长的,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关心那些与他八竿子打不着的事。茶叶已经泡开了,水温正好,茶香缭绕,校长悠闲地啜一口香茗,目光就落在了省报的通栏标题上。校长噙着那口热茶,来不及咽下去,全神贯注地把文章读一遍。然后他把口中的茶水吐回到杯子里,报纸一抄,拎起来就去找副校长。副校长看完了再找教导主任。教导主任找高一年级组长。高一年级组长找艾好的班主任。不到半小时的时间,消息传遍了全校。
同样,他们也都忘记了在第一时间告知艾好的母亲,县中历史老师李素清。
许多历史上的关键时刻,重要人物总是缺席。缺席的原因不是他们清高,不作为,是他们微不足道。以后他们也许会叱咤风云,改写历史,可是彼时彼刻,他们是卑微的人,渺小的人,上不得大台面的人。
等到李素清得知消息,狂喜地赶往艾好的高一年级教室时,可怜的孩子已经被数以百计的学生老师围堵在教室里。人们都急于看到这个省报上所称的神童,看看他是不是长了三只眼睛两个鼻子,看看他身上有什么非同寻常的异秉和征兆。
“就这个胖子吗? 他能把《红楼梦》倒背如流? ”
“多蠢啊! 都不敢拿眼睛看人。”
“你知道他今年多大? 他才十四岁! 他小学初中连跳几级,考试从来都是年级第一。”
“真逗,他还害羞呢,脸红得像只灯笼。”
李素清连吼带骂地扒拉开人群,挤进教室。艾好捂着小腹瑟缩在角落里,眉眼皱成一团,舌头拼命舔着肥嘟嘟的嘴唇,只差一秒钟就要哭出来的样子。李素清马上明白怎么回事了:艾好尿了裤子。她闻到儿子裤裆里散发出来的热烘烘的尿水味。
真是丢人的事。丢人丢得大了,因为可怜的小天才前一天刚刚上了省报,正在朝着青阳县历史名人的行列迈出大步,成为万人瞩目的中心,成为青阳县中的招牌和骄傲。此后的很多年里,校长要靠艾好长脸,县中要靠艾好招生,老师们要靠艾好吃饭。
校长召集全体教师紧急开会,下了死命令:艾好尿裤子的事,谁都不准说出去。自己不能说,也不能允许学生说。违令者,老师开除教籍,学生开除学籍。
暑假结束前,又一轮大学招生开始了。前一年是冬季招生,从七八届开始,恢复成夏季招生。各个报名点依然的人头攒动。拖儿带女的上届落榜生们不甘淘汰,梦想着再做一搏,徘徊在考场四周,胡子拉碴像一伙幽灵。年轻的应届生已经不声不响成长起来,加入到高考大军,他们意气风发,目光闪亮,长着酒红色青春痘的脸庞上是莫名其妙的自信和排他。
新华书店进了一批高考复习资料,半小时内抢购一空。再想进货,就没有了,出版社只印了这么多,多印嫌烦,反正效益和收入又不挂钩。进货渠道也不畅,火车皮、汽车都是紧俏商品,没有关系根本发不了货。女营业员们懒懒散散,一件毛衣的织法能讨论半天,管你柜台外的顾客急还是不急。所有的事情都是乱糟糟的,人们像没头苍蝇一样,东飞西撞,似乎嗅到一些商品的气味,可是谁都不想越雷池一步,就怕再一次被割了资本主义“尾巴”。
艾家酱园和艾家小偏院暂时沉寂,与世隔绝。艾好读高一,我和艾早读高二,再过一年我们才能体会到临战前的紧张。
梅雨季节来临了。绵绵细雨,哗哗中雨,瓢泼大雨,轮番上阵,不给阳光一丝一毫的可乘之机。街道湿漉漉的,陈年石板泛出黑亮的光泽。树木吸够了水分,膨胀开来,绞一把就能挤出绿生生的汁。墙角每天都能冒出灰白色的菌菇,圆不溜丢,有些像小伞张开,有些像小拳头团着,用手一拨,它们就齐根掉落,断裂处散发出清香和腐烂夹杂的陌生气味。我和艾早为它们能不能食用争执不休,可是谁也不敢冒险尝它一尝。
从外地来了两个神秘的客人,一个年长,一个年轻。年长的那位戴厚边框的眼镜,镜框是栗色的,看上去十分沉重,时时刻刻都会从脸上坠落一样。可是他自己毫无察觉,见人就点头,露出被烟熏黑的牙齿,很和气很恭敬地笑。年轻的那个恰恰相反,头昂着,脸上很少有笑容,常常会很不耐烦地皱一皱眉头,嘴里发出“嗯”的一声,总之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这两个人住进县委招待所之后,给县教育局的人打了一个电话。教育局的人马上去县中,把正在上课的艾好带出来,送进招待所他们的房间里。这当中校长出面问了下情况,教育局的人打着哈哈,说他们也弄不太清楚,反正是上面派下来的人。还说,那个戴眼镜的老头儿是大学教授,讲一口很难懂的福建话。年轻的那个是老头儿的上司,政工干部。
我妈妈李素清得知消息时,艾好已经被带走了,上课用的一本数学书都没来得及收,规规矩矩地摊开在他坐的桌子上。此情此景让李素清浑身打一个激灵,她生怕艾好被人糊里糊涂带走,用去做一些人体科学实验,尤其怕有人给艾好的脑子通电,她认为电流会杀死脑子里的大量细胞,让人变傻。她急急忙忙奔向招待所,要在那些人动手之前拼命抢出艾好。这孩子完全没有能力保护自己,做母亲的必须事事小心。
招待所的服务员很客气地把李素清拦住了,理由是,她们接到了通知,房间里正在进行的工作要求保密,外人不能随便进出。
“我不是外人,我是艾好的妈妈! ”李素清认真解释。
“那也不行。任何人都不行。”
李素清没辙。做老师的人不可能在招待所门口耍痴撒泼,这点尊严还是要有的。
大约在两个小时之后,艾好面无表情地从楼上下来。他好像很累,走路摇摇晃晃,眼神也游移不定,身上的衣服散发出梅雨天久阴不干的沤馊味。
“艾好! 艾好! ”李素清扑过去抱住了儿子。
“他们是谁? 对你做了什么? ”
艾好疲倦地答:“就问了一些问题。”
“问了什么问题? 你怎么回答? ”
艾好很茫然地望着李素清,开始发愣,拒绝回答母亲。
李素清就不敢再问。她知道,要艾好把刚刚经历的一切做出总结和归纳,条理分明地讲述出来,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她如果坚持刨根究底,结果就是艾好的崩溃,他会歇斯底里,会发火,尖叫,甚至失去知觉,瘫软成一摊烂泥。
两个外地人第二天就坐汽车离开了青阳。
一句话都没有留下,一点点暗示都没有留下。
李素清跟艾忠义分析,这两个人不是医学院的,就是教育科研单位的,跟几年前把艾好弄到南京去的情况差不多。李素清有把握地说:“一准是看过陈清风的那篇报道。上面对艾好有兴趣的人肯定不少。”她又说:“以后我们要订个规矩,不能让人随便接触艾好。都这么为所欲为,把我们做父母的放在哪儿? ”
李素清做梦都没有想到,这两个人跟医学院和教育科研单位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他们背后的光环更炫更亮:中国科技大学。他们一路奔波赶到青阳,是代表学校来面试艾好。
面试——随意地出题,广泛地交谈,察言观色,仅凭感觉来判定优劣:对面坐着的这个人,他有多少潜能和特质,他能否承载起将要承载的希望,他的身上可以开掘出多少闪闪发亮的金矿。艾好才十四岁,思维还没有定型,可塑性令人乐观,他的身体是一条打开未来世界的通道,走进去将会发现,空间无限宽广。
中国科技大学少年班的录取通知下来之后,全城轰动。暑假最后的日子,我妈妈李素清从早到晚端坐家中,接收着来自县教育局、县中、亲戚、朋友、同事和邻居的祝贺。握手,微笑,道谢,送客出门。握手要热情,笑容要真诚,别让人感觉小人得志。送客送到门边,亲戚们和重要客人要送出巷子口,起码的礼仪。艾好呢?艾好出来呀,跟叔叔们说句谢谢!这孩子太内秀了,请别在意,请原谅。走好走好。
一天下来,李素清腰酸背疼,脸颊僵硬,喝粥都张不开嘴巴。
艾忠义不善待客,便负责采购艾好的生活用品。两条棉被,~床厚的,一床薄的。春秋天盖薄的,冬天把薄的换下来当垫被。一顶蚊帐。
一条凉席。两只面盆,白色的洗脸,草绿色的洗脚。一只热水瓶。一个漱口兼喝水的搪瓷缸。牙膏牙刷。毛巾梳子。棉毛衫两套。汗衫短裤两套。毛衣、毛裤、棉袄、外衣外裤。棉鞋单鞋棉袜单袜。笔。本子。信封信纸。一个可以夹在床头看书的台灯。……
艾早推一辆自行车跟在艾忠义身后,买完一样,往车上装一样。自行车的车把、大杠、车后座已经堆挂得无隙可乘。艾早嘲笑父亲:“搬个杂货店过去,不是更便当? ”
艾忠义好脾气地笑:“到你上大学那天,也一样。”
艾早做个鬼脸:“我没这么麻烦,带着钱就行。”
艾忠义推心置腹地跟女儿谈心:“你觉得怎么样,这事? 对你弟弟是好还是不好? ”
“怎么会不好? 起码他两年之后不用参加高考。要换了是我,笑都要笑死了。”
“要真的是你,我也会笑。可艾好不一样。
你记得他那年去南京吗? ”
“那年他才八岁。今年他十四了。”
艾忠义叹口气:“我可不觉得他长大了多少。”
给艾好置办的东西堆满了一个小床,还放不下,长条凳上也搁了一些。李素清一样一样交代给艾好:被褥蚊帐怎么用,衣服要几天换一次,脏衣服怎么洗……她打来一盆水,随便泡进去一件衣服,示范着洗给艾好看: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