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 作者:黄蓓佳-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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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墙壁,几分钟的工夫就双腿抽搐气绝身亡。
局长的死阴差阳错地成全了张根本。从人际关系来说,张根本其实比局长更受拥戴,因为他长着一副乐乐和和的模样,他待下属仗义,对朋友热心,谁要是有事相求到他,他呼风唤雨总能帮得上忙。他喜欢女人,但是从来不玩弄女人,青阳城里跟他有过关系而后又分了手的女孩子们,多少年之后再见,还是会亲亲热热喊他一声“大哥”。人人知道他拈花惹草,人人又都知道他怜香惜玉。风流习性带上一种草根的质朴,就使得群众能够接受。不仅仅是接受,心底深处或许还有一点点喜欢,一点点欣赏和服气。
这样的张根本,如果有人傻乎乎地用自杀揽去了责任,领导们是很容易顺水推舟地把他解放出来,让他接手工作的。
寒假之后开学,我惊讶地发现学校里的气氛完全变了。原先学校上课,学生们爱来不来,当老师的敢怒不敢言,现在不一样,上课铃一打,教室里齐刷刷地坐满学生,一个个身姿笔挺,目光如炬,瞪眼看黑板,埋头记笔记,拉肚子都憋着不敢上厕所,只怕一不留神错过了重要公式和例题。原来的老师走在校园里是孙子,腰弓着,眼虚着,见人忙不迭点头,唯恐得罪喜欢造反的学生,现在他们夹着教具和讲义在校园里大步流星,被学生拦住回答问题的时候,目光是自上而下的,带着一点点的矜持和尊贵,说话喜欢拖长腔,用一种略带不屑的声调,让从前不用功的学生们自惭形秽。
作业很多。单元测验和月考很多。老师们拖堂甚至课间不休息的情况也很多。校长和教导主任们从早到晚地背着手在走廊里巡逻,监督着各个班级的教学进度。历年历届高考题目被刻印出来,雪片一般在校园里飞扬。
我妈妈李素清对我说:“艾晚,你要抓紧点,明年跟艾早一起考大学。我们家的孩子都得读大学,这是你们最好的出路。没有什么比知识更能够安身立命。”
李艳华也叮嘱我:“张小晚,如果艾早考大学的话,你可不能让她比下去。从你爸爸出那事之后,我算是看清了,这年头什么都不保险,只有学问吃到肚子里最保险。前些年一直批判的那句话,‘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哪里有错嘛?小晚你要好好读书,我将来靠你爸爸是靠不住的,我要靠你,你得朝好前程上奔。”
我十七岁,身体还没有完全发育出来,腰腿和脖子都是细溜溜的,可是我肩上已经压上了沉甸甸的责任。我每天脚步踉跄,呼吸不畅,一心想着能找一个地方停下来,把压住我令我惆怅的东西统统掀翻。
李素清大概发现了我的郁闷,特地在学校里找我谈话,分析我的情况:“艾晚你看啊,你现在的成绩在年级排名大概是一百名左右,年级总共二百人出头,你居中。还有一年半的时间你可以努力,我也可以请人帮你开开小灶,这样,最终你的排名也许会上升到前五十名的样子。我们学校是青阳最好的中学,青阳又是全省甚至全国教育最好的县份,如果真到了前五十名的排位,考上本科是没有问题的。艾晚你无论如何要有信心。”
我有信心吗? 也许有,也许没有。我应该有信心,艾家的人都是聪明的。艾早在年级已经排到了前三十名。艾好更厉害,小学初中连连跳级,现在读高一,只比我低一个年级。我应该有信心。难道我不是艾家出来的孩子? 艾早还是一副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样子,她的老师说她完全有能力冲一冲北大清华,可是艾早对我说,那个目标太虚渺了,听起来不错,真要做起来,一点都没有准头。她说,干吗要为了一件虚渺透顶的事情让自己不快乐? 我只能遗憾自己没有长出艾早那样聪明的脑袋。我们是一母同胎,可是艾早先出生,她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如果把艾早的聪明换给我,我一定会努力考到北京,远走高飞,跟我现在庸常的无趣的生活一刀两断。
有一天艾早很神秘地问我:“想知道你的婚姻,前程,将来会不会有钱,能够活到多久吗? ”
我瞪大眼睛,觉得这个问题匪夷所思。“行了艾早,你知道那是唯心主义。”
“只算算你能不能考上大学,会考上什么样的学校。”艾早把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耳语。
这家伙实在太聪明,她总能够知道我需要什么。
使我大为吃惊的是,艾早抓住我的手,一路牵着,居然把我带到了广播站。
“是找陈清风? ”我问她。
“你以为我会找谁? 真有个算命先生? ”艾早笑得很开心,“他那儿有本看掌纹的书,可他不肯借。你帮我掩护,我去偷出来。”
这么说,艾早不止一次地去过陈清风的宿舍,她连他藏着什么书都摸清楚了。可她什么都没有告诉我。上一次她跟那个实习医生好的时候,也没有告诉我。
门卫:老头儿笑眯眯地看着我们进大门。我很佩服艾早,只要她下了决心直奔一个目标,总是能轻轻松松扫清一路障碍。她在这方面的能力与生俱来。
陈清风在家,因为屋门关着,屋子里人声鼎沸.好像有不少的人聚在一起,在起劲地谈论什么问题。艾早把我拉过去,朝我眨一眨眼,我们就侧了身体,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偷听。
个绵软得像是女人的声音在说话:“文化人革命肯定足不能全盘否定的,中央已经有过结论了。中央还说,这种性质的政治大革命,今后还要进行多次。你们就想想,一场革命进行了整整十年,人的生命中有多少个十年? 如果说一切都是虚妄的滑稽的,是大反动大倒退,那么八亿中国人民会怎么想? 共产党在人民心目中……”
另一个带点儿尖锐的声音毫不客气打断了前一个的话:“骗局! 整个就是一场骗局! 已经骗了我们十年,还想再骗多久? ”
接下来的声音结结巴巴:“人人人类文明就是这样螺螺螺旋式上升,符合社会发展史……我我我觉得……“陈清风的声音最为果断:“其实争这些没有意义,关键是接下来应该怎么干。邓小平既然已经恢复职务,他下面一定会有大动作。你们别忘_ 『他在十一届三中全会上说过的一句话,他强调‘要用准确的完整的毛泽东思想来指导各项工作’。他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显,那就是之前有人割裂和歪曲了毛泽东思想。这是一一个信号啊! 如何评价过去的运动,中国这条巨轮接下来该往哪儿开,这是信号啊同志们! 我感觉接下来的日子太值得期待了。可我们又不能纯粹期待,伟大的变革有时候是自上而下,也有时候是自下而上。我们这些人聚在一起应该多想一想,在时代变革的转折点上,我们能够做些什么? ”
艾早在门外很兴奋,小声告诉我,这些都是陈清风大学里的同学,有的还是从几十里外坐汽车赶来的,他们会在广播站里定期聚会,总是这样谈时局,谈形势,这个思想那个路线的。“他们很厉害,是不是? ”艾早得意地看着我,好像她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员,已经被那群滔滔清谈的大学生接纳,能够分享他们思想的愉快。
我不知道我应该说什么。我同样小声地问她:“艾早,他们会让你进去旁听吗?”
“不会。我偷听。”这一点她很坦率。
“一直都是? ”
“一直都是。”她舔了舔嘴唇。“陈清风说我太小,又是女孩子,不需要过问政治。可我觉得他们说的话很有意思。”
“你一共来过几次? ”
“你嫉妒了? ”她扬起眉毛。
“不,我才不在乎。”我说。
实际上,我心里是有一点难过。艾早说过我们永远都亲如一体,可她已经不止一次地有了自己的秘密。这算不算背叛? 陈清风终于发现门外有人,他把门打开,一手一个地拉着我们,把我们带到走廊拐角处。“听着,你们不能这样,这会引起别人注意。”
“你们又不是在说反动话。”艾早笑嘻嘻的。
陈清风摇头:“你们不懂。”
艾早趁机提出来,她要借那本看手相的书。
“也不行。那书不能外借,传出去不好。”
“那你自己为什么看? 你信奉唯物主义还是唯心主义? ”
“当然是唯物主义。走吧走吧,反正不能借。”他连推带拉地把我们送出大门。
看门老头儿伸出头,幸灾乐祸地说:“碰钉子了? ”
艾早回头,狠狠地剜他一眼。她装出很不在意的样子,对我说:“不看就不看,不就是掌纹吗? 谁会真相信那玩意儿? ”
她伸出自己的一只手,然后又抓起我的一只手,举起来。“瞧,我们两个人的掌纹多相像! 我们会考上一样的大学,也会找到一样的丈夫,在同一天生孩子,活到一样大的岁数死去。
我们的命运就是这样。”
阳光下我们并排的手掌像两片展开的蝴蝶翅膀,粉红色,薄薄的,半透明的,清晰的掌纹犹如蝶翅上的经络,一道,又一道,弯曲成漂亮的弧形,撑开一个神秘的空间。
艾好从十岁就开始收集连环画。那时候我们不叫“连环画”,叫“小人书”,顾名思义,画给小孩子看的书。其实很多大人也喜欢看,他们对文字、画面、线条的挑剔和研究,比我们要厉害得多。青阳城里有不少人,就是从临摹优秀的连环画开始,临成了半瓶子醋的画家,拎着油漆桶到各个单位去画领袖像,画大批判专栏里“工农兵横扫一切”的像,好歹混一口饭吃。
艾好的收集很杂,文革前出版的《七侠五义》、《封神榜》,翻译成白话文的通俗版《春秋左传》和《史记》,苏联文学《卓娅和苏拉的故事》、《夏伯阳》、《青年近卫军》,还有《牛虻》,还有《简爱》,文革中出版的《艳阳天》、《金光大道》、《铁道游击队》、《平原游击队》、《欧阳海之歌》……古今中外一概收纳。这些新旧不等的书,有些是他用省下的烧饼油条钱买的,也有些是以物易物换回来的。有一回他偷拿了我爸爸艾忠义抄家后仅存下来的一本苏联邮票集,换了人家一套半新不旧的《水浒传》,艾忠义心疼得一口痰把脸憋成青紫,拎着艾好的耳朵立逼他去换回来,不擅言词的艾好急了,一头就撞上门框,额头上刹那间血流如注,把艾忠义和李素清吓得三魂去了两魂,从此再不提邮票的事。艾忠义并且安慰自己说,那本集邮簿里的苏联邮票都是盖过戳的,不值钱。
跟许多小人书的收藏者一样,艾好没事也喜欢临摹。他的超常的记忆力总是让他的临摹成为一场脑细胞的冲刺:他端正地坐着,把小人书的某一面摊开在桌上,两眼一眨不眨地看,从画面线条到布局,强记。持续大约两分钟之后,他合上书,推开,从桌子下面拎上一本用白纸裁订出来的、三十二开大小的图画簿,翻到空白的一页,直接用钢笔画。除了线条稚拙和生硬而外,从他笔下出来的画面简直就是小人书的翻拍和放大,一根头发丝飘起来的角度都不差,一根草一块石头都不少。然而,当县城里很多临摹小人书的人都成了半瓶子醋的画家之后,艾好的绘画技术却毫无提高,他离开了被临摹的画页之后就一事无成,简单的一棵树一座房子都画不出来。那种时候他的头脑大概是一片空白,万事万物如果不变成纸上的东西,就无法在他的记忆中存留。
我不明白艾好在临摹那些画页中会得到什么乐趣。也许仅仅是为了打发时间。学校里的功课总是让艾好半饥半饱,男孩子们热衷的滚铁环、打弹弓、逮知了、把青蛙吊起来开膛破肚、在猫尾巴上拴鞭炮让它们惊吓疾跑、站在桥上比赛谁扎的猛子更深……所有这些正常的或者恶作剧的玩乐,艾好一概不去参与,所以他只能闷在家里创造出他自己的游戏。
艾早怜悯这个既是神童又是白痴的弟弟,从上小学开始,她就四面八方地给他张罗借书,喂进那个总是填不饱的身体。她明白他的需要,读得懂他眼神里的渴求,她像半个母亲一样照顾他,溺爱他,顺从他。
是不是曾经失去了残疾儿艾多,她才把深深的自责加进对艾好的怜爱中? 我不能确信。
我也不能亲口去问她,我们之间从来都不过问彼此的秘密。事情就在那儿,你只需要用眼睛去看,用鼻子去嗅,用脑子去想。
青阳城里能借到的书都被艾早借过了,她想不出来往后的日子该怎么应付艾好。有一天她灵机一动,拉起艾好的手,强行把他带到r 陈清风那儿,看看这两个青阳城里读书最多的人凑在一块儿能擦出什么火花。
两个优秀的男人……不,准确地说,是一个少年和一个男人——十四岁的艾好白白胖胖,穿着浅灰色的翻领外套和同样浅灰色的裤子,衣裤的尺寸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