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血的仕途:李斯与秦帝国-第10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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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断自天启,大略驾群才。
收兵铸金人,函谷正东开。
铭功会稽岭,骋望琅琊台。
刑徒七十万,起土骊山隈。
尚采不死药,茫然使心哀。
连弩射海鱼,长鲸正崔嵬。
额鼻象五岳,扬波喷云雷。
鬈鬣蔽青天,何由睹蓬莱?
徐市载秦女,楼船几时回?
但见三泉下,金棺葬寒灰。〗
胡亥既为二世皇帝,论功行赏。李斯已经贵为丞相,位极人臣,无可加益。赵高于是成为主要受益者,被擢升为郎中令(此一职位之重要,前文已有解释),常侍中用事。
沙丘政变,由赵高主导,而究其最初动机,大抵也只是为保命而已。当时的赵高,已被逼到墙角,只能孤注一掷,作困兽之斗。
猛虎之犹豫,不若蜂虿之致螫;骐骥之局躅,不如驽马之安步。正因为赵高当机决断,毫不迟疑,豁出命后放手一搏,事于是就这样成了。
既然成功如此容易,仿佛真应了那句老话: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那也怨不得赵高的野心会骤然膨胀。而妨碍他实现自己野心的最大障碍,无疑是老丞相李斯。赵高也深知,眼下他还远不是李斯的对手,解决李斯也不是他的当务之急。
他的当务之急,还是在于先要除去蒙恬蒙毅两兄弟。
【2、诛杀蒙毅】
由李斯、胡亥、赵高组成的政变铁三角,在政变的过程中,曾度过了短暂的蜜月期。但谁都知道,像这样的threesome(三人行)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一回到咸阳,胡亥正式继位为二世皇帝之后,就只见他和赵高两人终日耳鬓厮磨,卿卿我我,李斯被晾在一旁,虽名为丞相,却越来越有被架空之嫌。
李斯得意仕途近四十年,期间击败了一个又一个对手,无论是蔡泽、吕不韦,还是浮丘伯、韩非,无不是世间奇才,一时人杰。但殊不知,真正的高手总是姗姗来迟,李斯临到晚年,终于迎来了他一生中最强劲最凶狠的对手——赵高。
赵高和他以往的对手不同。首先,身体上就不一样。以往的对手,不管是好人还是坏人,起码是一个男人。赵高则是一个太监,充其量只能算作一个不完整的男人。其次,赵高也许在智力上并不比他以往的对手出众,但下手却更狠更绝,不给自己留后路的人,又怎肯给别人留有后路?
像赵高这样毫无道德底线的人,无论是保存自我还是铲除异己,都堪称百无禁忌,无所不用其极。他身上唯一的优点,也许只是不好色而已。然而,赵高不好色,非不愿也,实不能也。见黄门而称贞,何足多怪?
话说回来,老眼昏花的李斯,不仅看错了赵高,而且也看错了胡亥。他对赵高过于低估,对胡亥则是过于高估。
后来的结果证明,这是一次致命的失误。
眼下的赵高,依然处于保命阶段,日夜在胡亥面前毁恶蒙氏兄弟,必欲杀之而后快。先是进蒙毅的谗言,对胡亥道,“臣闻先帝欲举贤立太子久矣,而蒙毅谏曰‘不可’。若知贤而逾久不立,则是不忠而惑主也。以臣愚意,不若诛之。”
胡亥刚继位皇帝,自然要快意恩仇。一听蒙毅便是他不能被嬴政立为太子的幕后黑手,焉能不怒!前此,蒙毅已被软禁在了代地。胡亥于是命御史曲宫前往代地,赐死蒙毅。
嬴政之弟子婴闻知胡亥欲杀蒙毅(注:关于子婴的身份,说法有二。《李斯列传》以子婴为嬴政之弟,《秦始皇本纪》以子婴为胡亥之兄子,即嬴政之孙。前说更为合理,今取之),大惊,连夜入宫,进谏道:“臣闻故赵王迁杀其良臣李牧而用颜聚,燕王喜阴用荆轲之谋而背秦之约,齐王建杀其故世忠臣而用后胜之议。此三君者,皆各以变古者失其国而殃及其身。今蒙氏,秦之大臣谋士也,而主欲一旦弃去之,臣窃以为不可。臣闻轻虑者不可以治国,独智者不可以存君。诛杀忠臣而立无节行之人,是内使群臣不相信,而外使斗士之意离也,臣窃以为不可。”
胡亥一时语塞,支吾过去。退下之后,私问赵高道,“叔父发话,我可以不听吗?”
赵高道,“陛下为君,子婴为臣。陛下如畏而听之,则威重不行。”
堂堂天子,威重不行,那怎么行?于是胡亥不改初衷,命御史曲宫即日启程。
曲宫抵达代地,对蒙毅宣读诏书,道:“先主欲立太子而卿难之。今丞相以卿为不忠,罪及其宗。朕不忍,乃赐卿死,亦甚幸矣。卿其图之!”
蒙毅不肯接诏,逐条反驳道,“以臣不能得先主之意,则臣少事先主,顺意因蒙幸,至先主没世。可谓知意矣。以臣不知太子之能,则太子独从,周旋天下,去诸公子绝远,臣无所疑矣。夫先主之举用太子,数年之积也,臣乃何言之敢谏,何虑之敢谋!非敢饰辞以避死也,为羞累先主之名,愿大夫为虑焉,使臣得死情实。且夫顺成全者,道之所贵也;刑杀者,道之所卒也。昔者秦穆公杀三良而死,罪百里奚而非其罪也,故立号曰‘缪’。昭襄王杀武安君白起。楚平王杀伍奢。吴王夫差杀伍子胥。此四君者,皆为大失,而天下非之,以其君为不明,以是恶声狼籍,布于诸侯。故曰‘用道治者不杀无罪,而罚不加于无辜’。唯大夫留心!”
蒙毅能知嬴政之意,曲宫也能知胡亥之意,胡亥之意,必杀蒙毅,他又何必横生枝节,吃力不讨好地替蒙毅传达冤屈?曲宫于是道,“吾但奉诏而行。君侯所言,非吾所当知也。”遂杀蒙毅于狱中。
【3、驯象师的技巧】
在印度的某些地方,当大象还是小象的时候,驯象师就会时常把它拴在一棵小树桩上。小象想要玩耍,于是使劲挣,可力气还小,终究不能挣脱。在经过多次失败的尝试之后,小象终于放弃,接受了自己被树桩禁锢的命运。等到小象长成大象,挣脱树桩对它来说已是轻而易举,但小时候挫败的印象是如此强烈,让它已经形成思维定势,丧失了挣脱的欲望和勇气。它在没有再次尝试的情况下,就想当然地认为,那棵树桩是它永远也挣不脱的宿命。
胡亥就是小象,赵高则是驯象师兼木桩。
在胡亥还是个小孩的时候,赵高就已经成了他的私人教师,教育他,宠爱他,坚定地站在他这一边保护他。在童年胡亥的眼里,赵高乃是一位明师和强者,是天底下最值得信任和依赖的人。童年的印象如此强烈,以至于当胡亥成了二世皇帝之后,依然对赵高抱着相同的情感。他从不会去想,其实只要他一个命令,就完全可以让赵高人头落地。他也从不会去想,现在是赵高需要依赖他,而不是他需要依赖赵高。
从胡亥的性格来看,他也不是一个合格的领导人,他似乎更喜欢被人领导。当然,这个人,特指他的老师赵高。最好便是赵高替他把所有的主意拿好,免得他伤脑筋费精神。
既然如此,赵高自然当仁不让,以帝师自居,将胡亥驯服得服服帖帖。而事实上,胡亥是如此地依赖赵高,倘若赵高不是太监的话,胡亥几乎都想要尊封他为仲父了。
胡亥这一未遂的心愿,后来由东汉灵帝替他实现。汉灵帝宠信太监张让、赵忠等人,每每对外宣称:“张常侍是我公,赵常侍是我母。”可见,汉灵帝早在近两千年前便已预见,对于人类而言,无性繁殖完全存在可能。
且说胡亥这一日和赵高闲谈,忽有所思,忧伤地感叹道,“先帝为成仙不死,自苦如是,终不能成功。吾自问才智威望,皆远不如先帝,成仙恐怕更加无望。”
赵高答道,“仙人神药,本是无稽之谈,术士们编造出来哄骗先帝罢了。陛下既然无意求仙问药,不如及时享受人生。”
胡亥道,“吾正有此意。夫人生居世间,譬如骋六骥过决隙也。吾既已君临天下,欲悉耳目之所好,穷心志之所乐,以安宗庙而乐万姓,长有天下,终吾年寿,其道可乎?”
赵高心中大喜,知道他向蒙恬复仇的机会来了。蒙恬不同于蒙毅,蒙恬功高天下,手握重兵,在军队和朝廷中拥有不可动摇的权威。赵高虽然处心积虑地要置蒙恬于死地,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现在,机会终于来了。
【4、断剑】
英国作家柴斯特顿在小说《断剑》中讲述了这样一个精彩的故事:
亚瑟·圣·克莱尔将军是英国一位伟大的常胜将军,但他的最后一战,却轻率得让人不可思议。他率领一支八百人的军队,向数十倍于他们的敌人发起了自杀式的突击,而且,在他的指挥下,军队渡河之后,却并不去占领山头阵地,而是停在泥沼中间,无所作为,任由自己暴露在敌人的炮火之下。
在一场力量悬殊的较量中,白发如银的老将军和他的士兵们战斗到了最后,直到再也无法坚持。将军为了将剩下的士兵从敌人的屠戮下拯救出来,向敌军献上了他在激战中折断的佩剑,宣布投降。
将军被俘之后,被绞死在附近一棵树上,他的尸体在树上打旋儿,脖子上挂着他那把断剑。
所有人都在感叹,这一战,既无可争议的悲壮,又无可争议的愚蠢,完全不像克莱尔将军平日优雅睿智的指挥。
尽管将军的最后一战以惨败而告终,却并不妨碍他因此成为英国的民族英雄,他那柄著名的断剑,也从此成为圣物,被虔诚地供奉起来,供后人观瞻景仰。
然而,真相往往并不是看上去的那样。将军的最后一战,非但并不愚蠢,反而充分展现出了他杰出的智慧和冷静。
一切要从将军那不为人知的秘密说起。
克莱尔将军一方面是显赫的名将,另一方面却是一个穷奢极欲的家伙,在最后一战之前,他已经身负巨债,被债主逼得走投无路,只能向敌人出卖本国军队的情报,以获得巨额金钱。将军的卖国行为被手下的一名少校发现,少校在陪将军散步之时,要求他马上辞职,否则就要把他送上军事法庭枪毙!
将军拔出佩剑,刺死少校。但不幸的是,由于用力过猛,剑尖折断在了少校的身体之内。这便给将军出了一道棘手的难题,他知道人们将会发现这具无法解释的尸体,将取出这无法解释的剑尖,将注意到他那无法解释的断剑,或是发现他的剑无缘无故地失踪。他杀了人,但无法把它隐瞒起来。
于是,二十分钟之后,八百名英国壮士就在将军的指挥之下,盲目地向敌人发起了自杀式的进攻。
藏起一片树叶,最好的地方便是树林。而藏起一具尸体,最好的地方便是一个到处都是尸体的战场。将军愚蠢的进攻,正是为了高明地制造出这样一个战场。
将军走得最妙的一步棋,是他貌似无奈的投降。他知道,敌方统帅奥里维亚素以仁慈闻名,通常都会释放战俘,从不杀害。
的确,敌方统帅奥里维亚释放了将军,他释放了所有和将军一起被俘的英国士兵。至此,一切都在将军算中,他的计策取得了完美的成功。
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和他一起被释放的士兵,已经猜出了他的秘密。他们把绞索套在将军的脖子上,把他拖去吊在那棵象征耻辱的树上。只是为了英国的荣誉,他们彼此起誓,将卖国贼的钱袋和刽子手的剑尖永远地隐瞒了起来。
赵高虽然没有机会读过这则故事,但他同样明白,只有制造出一场大规模的杀戮,才能掩盖起他要杀害蒙恬的私心,才能不引起胡亥的警觉,才能不使世人怀疑到自己。
赵高于是顺着胡亥的话头,道,“此贤主之所能行也,而昏乱主之所禁也。臣请言之,不敢避斧钺之诛,愿陛下少留意焉。”
然后,先是假公,道,“夫沙丘之谋,诸公子及大臣皆疑焉,而诸公子尽帝兄,大臣又先帝之所置也。今陛下初立,此其属意怏怏皆不服,恐为变。”
接着,再是济私,道,“且蒙毅已死,蒙恬虽囚禁于阳周,然积威犹在,大军惟其令是听。臣战战栗栗,唯恐不终。且陛下安得为此乐乎?”
就这样,在赵高的洗脑之下,胡亥突然意识到他这个皇帝居然成了全民公敌,皇位岌岌可危,于是惶恐问道,“大臣不服,官吏尚强,及诸公子必与我争,为之奈何?”
赵高道,“臣固愿言而未敢也。先帝之大臣,皆天下累世名贵人也,积功劳世以相传久矣。今高素小贱,陛下幸称举,令在上位,管中事。大臣鞅鞅,特以貌从臣,其心实不服。即便以陛下之尊,大臣也是阳奉阴违,并不放在眼里,以为陛下才智不如先帝,皆暗中替先帝的皇位可惜。大臣如此,遑论诸公子。诸公子皆年长于陛下,不得继位,日夜怨望,心不能甘。陛下危也。”
胡亥面色大变,执赵高之手,急道,“赵君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