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5年第1期-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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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形如万马狂奔,可感觉它们疾如飓风掠过;有的则如千驼相聚,可望见流沙飞扬;而如神佛者更多,有宗喀巴大师、米拉热巴、双生莲花生,以及各种护法,相貌或慈或善,或怒或恶,或坐于莲花,或行于天际,无不形神兼具,栩栩如生;还有静坐修身的喇嘛,虔诚无比的朝佛者,婀娜妖艳的空行母……每一种景象,若稍微变换角度,则又是不同的奇景,似人非人,似物非物,似神非神,似幻非幻,巧夺天工,变幻莫测。
在这里,你可以尽情地想象,并能够将俗世的一切忘却。屏息之下,似乎可感到这一切都在复活,可以听见佛语悠远,仙乐飘飘;十二丹玛女神正骑着白鹿从不远处走来,鹿鸣呦呦,铃声阵阵;还有其它神灵和云彩一起飘过的声音,以及鹰隼展翅的声音;还能听到女子的喁喁细语,裙裾索索;也可以听见江河的奔涌,清溪的流淌;可以听见乡间的犬吠鸡啼,山野的泉声鸟鸣,以及大海的涛声,天上的惊雷;还可以听见猛士的高歌,狂士的悲吟……峰峦叠聚,大柱兀立,雄伟奇拔,奇异多姿,环绕回旋,神秘莫测,再加之晚光初至,夕辉瑰丽,使整个景象明暗有致,层次深邃,浩浩然超凡脱俗,荡荡然鬼惊神叹,淼淼乎美景无边……
我的思绪一时间飞扬得很远,仿佛又感受到了这高原沧海桑田的巨变,仿佛又感受到了一千多年前象雄时代的灿烂辉煌和兴盛衰亡。
但它不是传说中神的赐予,而是大自然的造化。《西藏地貌》说这种地形是“由于水平岩层中垂直节理比较发达,而粉沙岩又具有良好的直立性,所以沟谷深邃,谷坡陡立,即使一条小沟,也可深达一两百米。较大的支沟谷底,两壁陡峭呈箱形谷。又由于不同岩石的差异侵蚀,水平岩层常常成为粉细砂岩和粘土岩的保护层,或平铺于岩壁的顶部,或突出于岩壁之上,与软岩层交互,组成雄伟挺拔,奇异多姿的古城墙和古城堡形态”。
也许任何景象一旦落实到科学的解释上,就会索然无味,我便不再去管它的形成,仍只沉湎于这宏大的景象之中。
但天色已越来越暗;大地上已有了水样的月色;这泥土的林莽暧昧各半;显得更加幽静深远。而天边的晚霞尚未褪尽,还有最瑰丽的一抹,它们还映照着最高处的风景,使那些风景以沉醉的状态呈现着,随着夜色飞升到最高处,没了依托,显得遥远,成了天空中的一个景色,并在夕阳完全消褪后,在夜色里长出翅膀,飞到更高远的地方。
由于专注于那土林的美中,我像经历了一场铭心刻骨的爱情,显得如此疲惫。当我在夕阳里回望它们时,我不知自己是否还有勇气进入那美景之中。
缓缓流淌的象泉河已看不分明,只隐隐可见波光的闪动,隐隐可闻流水声从浓浓的暮色中传出来,像在倾诉,又像是在哼唱一首古格古歌。
四、金色大地
我不能忘记那片至纯至美的金色草原。
那是纯金的颜色。一直铺张开去,除了山峰上的白雪外,完全是一个纯正的金色大地。它延伸着,直达神圣的地方。
风从更高处掠过,声音显得很远。藏野驴在远方无声地奔驰,留下一溜烟尘。几只黄羊抬起头来,好奇地打量我们一阵,然后飞奔开去。山仍然有,但每座之间闪得很开,留下广阔的平原。险峻的冰山则在很远的地方,在阳光里闪着神奇的光芒。
天空的蓝显得柔和,像安静时的海面。大地充满着慈爱,让人心醉和感动;让人感觉这里的每一座峰峦,每一块石头,每一株植物,都是皈依了佛的。实际上它们的确被藏民族赋予了神性。
几只雪雀突然从金色的草地间飞起,鸣叫着,像箭一样射向蓝天,消失在更远处的草甸里。鹰盘旋在高空,很久没动。
大地如此新鲜,似乎刚刚诞生,还带着襁褓中的腥甜气息;大地如此纯洁,像第一次咧开嘴哭泣的婴儿。
它让我无所适从,不禁热泪长流。只有眼泪能表达我对这块土地的惊喜和热爱,只有眼泪能表达我对这至纯之境的叩拜和叹服。
我已感到这大地的神圣性,听到了大地中传来的悠长的法号声。觉得这每一株草都是一句“六字真言”。
我正被这里的风和停滞的时光洗涤,贯彻了我的五脏六腑,血液经脉,毛发骨肉,它让我重新认识自己的过去,重新认识自己的灵魂和内心,重新认识我们致力追求的一切。
洗涤自身,似乎是进入神山圣域必须的一道仪程。只有使自己澄明如水、流畅如风,才配继续前行,才配感受信仰的伟大。
车虽然颠簸得十分厉害,但在那种静穆之中,却感觉不明显。
不久,我们就听到了歌声:“公马群在右面山上,母马群在左面山上,老马在一望无际的草滩上,马驹子在沙涡子里头,低矮的灌木丛中放山羊……”
它高亢、嘹亮,充满激情,在天地间久久回荡。
我们循着歌声寻找歌者,却没有踪影。又转了十多分钟,才看到她。她骑在一匹矮小壮实的藏马上,放牧着一大群毛色各异的羊,一匹威猛的藏獒跟在她的身边。
看见我们,她勒马停住了,把吠叫的藏獒喝住,看着我们。她穿着宽大的皮袍,围着色彩鲜艳的帮典,束着红色腰带,有一只脱去的袖子束在腰间,显得豪放而豁达。
她的脸红黑有光泽,众多的发辫盘在头上,上面饰着银饰、翡翠、玛瑙和绿松石。耳朵上的耳环,脖子上的项链,使她显得贵气而端庄。她最多十六七岁。
她看我们的眼神是那么专注和热烈,我感到了她目光的清纯。她的羊此时也大多抬起头来看我们,而那条狗不离其左右地护着她。我们怕惊吓她,停车不再向她走近,只在远处看着。
她笑着,招手让我们过去。她笑起来是那么美,白玉般的牙齿远远就能看见。
但我们快要走近她时,她却勒转了马头。小小的藏马,载着她,一跳一跳地跑远了,只留下一串清脆的笑声。
那匹高大的藏獒像笑话我们似的冲我们吠了一声,赶着羊追她去了。
我向前方望去,没有看见毡帐,也没有看见炊烟,只有金色的草地一直延绵到模糊的雪线。她站在一个小山包上,只有一朵玫瑰花那么大一点,她的羊正向她涌去,但也显得越来越不起眼,只有她的歌声又在前方响起来。仍然那么动听——“在那白色的雪山背后,有一个无瑕的白衣情人,同我纯洁的心灵一样;在那白色的大山背后,有一个美如玛瑙的情人,如同我美丽的眼珠一双……”
我远远地望她很久,直到她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那天,直到多玛兵站,我再没有看见过牧人。我不知道她的帐篷支在哪里;不知道她的家在何处;不知道她是否已有“白衣情人”;也不知道在那样无边的旷野中,她是否恐惧过,是否有过孤独。躺在多玛的夜间,我对她想念了很多。我以一种忧郁而又复杂的心情想念她,像想念一个离我而去,走向不可知的远方的恋人。
后来我听人说起,在藏北,像她这样的牧羊人,逐草而往,走时带点糌粑奶茶,一出去就是十天半月,日出而牧,日落而息,走到哪里,找个山洼或背风的地方,把羊群收拢,牧羊人把那板皮做的长袍一裹,就挤在羊群中睡了。如是这样的话,她也一定过着这样的生活了。
苍天为帐,大地为床,风为她催眠,白雪绿草,任她前往,这符合她自由的天性,也让我们心中希望的美永恒。这可能就是她丝毫没觉出悲苦的原因。
在阿里的那些天,我常常想起遇见她的那个地方,也时时想念起她。虽然她并没有走失,但我却没法改变我在那里走失了一个姐妹的想法。虽然,真正走失的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
五、歌声
在气势磅礴的喜马拉雅山下,我看见一群羊不慌不忙地游动过来,却没有看见牧羊人。同行说,那可能是野羊吧。但羊群笨拙的移动证明它们显然不是。我们驱车过去,离羊群近了以后,羊群站住了,抬起头来,用被无理打扰后的惊讶神情看着我们。与此同时,冲出来一匹小藏獒,凶猛地看着我们。然后,我看见从羊群中伸出来一个油黑发亮的脑袋,风把他长长的乱发拂起来。他喝了一声狗,然后把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嘴边,另一只拿着羊鞭的手扶着羊背,用明亮的眼睛盯着我们看。
他穿着一件板朝外、毛朝里的皮袍。他仅比成年的羊高一点,年龄在八岁左右。在荒原游走,使他看我们的神情显得过于早熟,如一个饱经风霜的成年人。
我们走过去,递给他两块压缩干粮和一罐可乐。他伸出乌黑的小手接过去了,像是不愿白接受我们的东西,他从怀里的羊皮袍里掏出一把风干肉,递给我们。我们不收,他就固执地把小手一直伸着。我们只好收下。见我们接过风干肉,他开心地笑了,是童稚的孩子的笑。然后,他像是在炫耀武力似的,跨上一只黑羊的背,作骑士状,嘴里发出高兴的欢叫声。
这时,我发现他腰里别着一把一尺多长的真正的藏刀。这使他看上去像一名小格萨尔,羊就是他的队伍。羊有三四百头,簇拥着他,缓缓地向前移动,像在进行一项庄严的仪典,他做着威严状,被他的坐骑——那匹不算壮实的羊驮走了。
汽车的响声把羊惊动了,它们向前跑起来,抬起的头把他淹没了,再也看不见他。
藏族牧民有一种风俗,当他们的孩子长到八岁时,就开始让他们去放牧,这叫做“八岁豁嘴放百牛”,这是让孩子自己面对生存的第一步。所以他虽然年龄很小,但在这荒无人烟的高原上,却没有丝毫畏惧。
他们从孩子成长为牧人的方式与狗成长为獒的方式相同。
藏獒现在只能在某些牧区见到了,它是狗的一种,体大如小牛,凶猛胜豺狼,凡是有它撒过尿的地方,虎狼便会闻之而逃,它高傲得连虎狼都不屑为对手。
而獒并非生下来就是獒,而是普通的狗。要想培养一头獒,必须在它们生下不久,便放逐到荒野上去,自谋生路。在寒冷和饥饿之中,它可能扑向一切动物,包括自己的同类。獒开始成长,体形壮大,成为一种只为战斗而存在的勇猛生灵。这时它回到自己的家中,忠诚于主人,但不摇头摆尾,始终保持一种武士的尊严。如果主人死了,獒的生命也就开始终结,它不再吃喝,直到饿死。
我们望着那群羊,正要离开时,突然听见了孩子的歌声。这用高亢、清亮的童声唱出的歌一下击中了我的心。它像天外来音般突然响起,传播开去,让整个世界猛然跌入寂然、纯净的境界中:“天地来之不易,就在此地来之;寻找处处曲径,永远吉祥如意。生死轮回,祸福因缘,寻找处处曲径,永远吉祥如意。”
这是一首很美的诗,一首绝对的经典。而它只是底雅乡的一首民歌。我已不知多少遍地默诵过它,每次诵读,都有新的感受、领悟和发现。再没有比它所蕴含的忧伤和祝福更深刻的了。而它的意境又是如此的广阔,连那忧郁中都有一种明亮的背景和对世界上所有生命进行安慰的力量。
他,这个被羊淹没的少年,给了我最富有的馈赠。显然,他已用高原给予他的天分理解了这首歌,并且比我理解得更加透彻。
我终于认识到了雪域西藏是民歌的海洋。它把我带入了神秘、遥远而又充满幻想的世界。
我沉浸在这古老、深邃的神奇世界里,常常被一句歌谣、一种声音、一种表情、一处景象所感动。觉得时间的延续,空间的拓展,真实的存在,虚幻的心灵,忽而凝聚成一个明亮的点,忽而又膨胀成一个缤纷的面。梦幻与理想,绝望与希望,历史与现实,苦难与幸福,远古与现在,神圣与世俗,朴野与文明,都像潮水般向我涌来……
这些来自民间的经典就是民间的哲学,也是民间的心声,它一年又一年地回荡。这些靠生命意识的驱动所编织出来的梦,在跌宕起伏的雪山上、浩淼激荡的草原上、清洁明澈的湖泊里、辽阔自由的牧场上散布着,赋予每一块石头,每一片土地,每一阵风以历史感和文化感。
我不知自己在那荒原上伫立了多久,那歌声像要把我变成一株植物,栽种在这里。我感觉我的根系正在扎下,感觉自己一旦移动,就会枯死。
六、羚羊跃过山岗
在我第一次见到这种动物之前,我已多次想象过它的优美的身姿,温驯的眼神,想象过它们箭矢一样从高岗上跃过时的神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