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5年第1期-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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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子清有生以来头回把电视节目全看个雪花飘飘。第二天一上班,他便托人复印了一份《小芳》这首歌,学习不到一个上午便烂熟于心,演唱自如。
这也是李子清学会的惟一一首早已过时了的通俗歌曲。
5
厅里在招待所摆了几桌饭菜会餐,庆贺厅老年代表队在省直机关老年健身活动大赛中过关斩将勇夺三金四银。李子清和老干部处处长坐在一张桌上,老干部处处长扭头看看在人群中间谈笑风生举杯畅饮的金厅长,鄙夷地吐了口唾沫说,有什么能耐,不就靠舐厅长老婆的屁股沟子才得势嘛。李子清不言语,他没办法言语,老干部处处长和金厅长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这在厅机关是不是秘密的秘密。老干部处处长也是那次班子调整有希望进入班子的热门人选之一,且年纪大了,标准的最后一班车,想着论资排辈,稳操胜券,不料金处长后来者居上,老干部处处长就只能看着煮熟的鸭子飞了,索性也就有点天不怕地不怕。
李子清拿起酒瓶用酒堵他的嘴。
这时,金厅长端着酒杯微笑着走过来。
老伙计,找你半天,怎么猫在这个角落里?这次你可是为全厅的老同志办了件大好事,不少人说,他们有生还是第一次坐飞机哩。来来,我敬你一杯。金厅长说。
金厅长要李子清一同干杯。
老干部处处长身子动也没动,仅仅仰头翻了金厅长一个白眼,半阴半阳道:
哟,瞧我这眼拙的,真是老眼昏花了,原来是金大主持呀。喝喝。
老干部处处长嘴里喊着喝,手却不去碰那只高脚酒杯。酒被灯光一映,汞液似的浓稠。
金厅长的脸色急遽变化着,李子清隐约感觉出来,不过他马上又恢复了正常,把酒杯得体地朝空中举了一下,用干笑驱净尴尬。
让你耻笑了。子清,好好照顾着点老同志老处长,老处长今天喝不好酒吃不好饭我找你算账。金厅长提高了嗓门说。
李子清下意识地应承了一声。
望着金厅长远去的背影,老干部处处长“呸”地又用力唾了一口,灰白的头发像麦茬一样弄疼了李子清的眼。
人家老同志们热闹,你来瞎掺和什么,有兴致回家搂着你的跛子打炮去。妈的,给我儿子相都相不中,他却倒好,比拾个金元宝还屁颠屁颠的。老梁也是的,一辈子清清亮亮,临老却被阴毒小人的障眼法骗着了。老干部处处长说着,发直的双眼又盯上李子清,盯得李子清心里发毛,浑身起鸡皮疙瘩。过了好一会儿,李子清想他会放弃这一有失身份的不雅观的举止,没料他更加无所顾忌了,一伸头几乎抵住了李子清的前额,李子清能分辨出他视网膜上每一根活泼的血丝。
小子,原来你是间谍呀,红色间谍。
老干部处处长压低嗓门说。
李子清感觉到那低低的含混不清的话语中潜隐着一股强大的力,他要被冲击上天了。
不,你误解了。李子清慌忙解释道。
老干部处处长不是喝多了就是借酒发泄呢,他用手抓住一绺灰白的头发呜咽着,你瞧瞧这是什么。我大学毕业就来到这幢楼上,一呆就是几十年,老婆孩子全搁到别处,怕的是麻烦,影响事业上的进取,可我最终得到了什么……
老同志们战斗力不强,陆陆续续几乎走光了,餐厅里狼藉一片,服务员们来往穿梭般在收拾着盘盘碟碟。李子清劝老干部处处长动身,劝了几次才连拉带拽地从凳子上架起来,裤裆也湿淋淋的,说不清是小便失禁还是洒落的茶水或者酒。外边有凉凉的风走动,老干部处处长随着风走出没多远便蹲下来大声呕吐,呕吐的间歇还咒骂连声,妈的,我就不能看见他那张小白脸,比我老婆的屁股肉还嫩,一见着他捏控捏调的样子我就……呃,又一股稠稠糊糊的东西涌出口腔,还挂拉了一下软腭。吐出后又开始嘟哝,让我喝好敬我酒,好像酒是他家的,球,酒是厅里的是共产党的。李子清不停地抚摩他的后背给他手中塞带出来的餐巾纸,又将他送回住室,帮他脱掉鞋,并倒了一杯水放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老干部处处长在床上不停翻转,两只手胡乱扑腾着,有时猛击墙壁。老干部处处长念叨着让小间谍知道小白脸的所作所为,他说我知道他是你的老媒红,我不怕你通风报信,我就是故意说给你听让你传话给他的。还说要是公开竞选,我一定能把他打个落花流水,让他夹着尾巴灰溜溜地滚下台。但酒精的威力到底扼止住了他的叙述。
等他睡熟后,李子清才熄灯闭门走开,站到旷地上看天,天上的星星很亮。如果星星是上苍的泪珠,它该隐含了怎样深重的悲痛呢?李子清经见的流弹发射方式皆讲究策略,像这样不拘一格的明斗恶杀李子清还是破天荒亲眼目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平常大家相处得相当融洽,至少共同维护着表面上的基本稳定,李子清认定是酒祸害了一切。他暗暗发誓,今后要戒酒,滴酒不沾,酒乱人性,这是在这里,换换地方还不知闹出什么叉皮事呢。实在抹不开情面,喝点红酒也好,或者干脆以茶当酒玩上两招。
次日,金厅长一个字没提昨天晚上的不痛快,仿佛它压根就没有发生过,倒是老干部处处长见到李子清虽不怒目而视,绝对少了昔日的热情。李子清深感委屈。那天晚上他急着给省委宣传部就厅机关创建省级文明单位写报告,去得晚些,是老干部处处长主动拉他坐在自己身旁的,喝醉酒后竟歪曲事实说他是金厅长安插在他身边的红色间谍。大家在机关里共事了多年,谁还不清楚谁的为人处事原则。李子清想,老干部处处长实在是有点老不遮脸啦,这和那些临近退休拼命捞钱纵欲的人道虽不同,性质一样恶劣。
几天时间过去了,老干部处处长吐的那摊秽物由于靠近一棵针叶松还沉积在那里,酒气早没有了,它已清楚地分离成鱼刺骨头和豆制品的干渣。
金厅长的跛子妻子年轻时到底被老干部处处长的儿子相没有相过,这个没人作证,然而,做为金厅长的老部下,李子清认为他对老干部处处长备加指责的“金厅长的所作所为”还是有一个比较全面了解的。
金厅长的妻子自幼患小儿麻痹症,虽然行走不用双拐帮助,可也绝对没有了女子行走时袅袅娜娜的神韵,脸庞倒是非常的周正和秀丽。这种无情的打击使她对人生一直抱着畏葸的态度。她终日足不出户,呆在家里看看书弹弹琴。梁厅长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老婆三十五岁上生的她,娇也娇得起,养也养得起,到了婚嫁年龄,虽患残疾,仍有不少热心的人搭桥牵线。梁厅长对此极为豁达,由女儿全权处理。她的久居幽室与书琴为友近乎使她丧失了渴望与人交流的热情,更忧虑通常意义上的正常人会把她无法完全沟通的心情当作怪癖,任何世俗的入侵对她来讲都是残酷的和不能宽宥的,所以,她都很坚决地回绝了。她宁愿在语言和音乐中度过自己的一生,恪守一方清静,看自己想看的书听自己喜欢听的音乐。
金厅长,当然那时还应该称为小金,就是在这个时候闯进了她的生活。
那时的金处长角色和刚到厅里的李子清一样,不同的是金处长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对把自己莫名其妙分配到这样一个枯燥无味的单位一直愤愤不平,尤其是宣教处没有多少活值得干。他甚至可怜那个老处长,他总伏在桌前兢兢业业孜孜不倦。愿意干你就干吧。他索性把一些自己分内的活一古脑推给了老处长,自己偷闲复习起功课来,准备报考研究生。老处长脾气特好,见状不仅不恼,还直夸他有事业心有责任感。说我就清楚你不安心在这儿呆着,也呆不久长。除了实在脱不开身的时候,老处长一般情况下不盘缠他。这个时期他大部分时间在办公室度过,老处长下班一回家,整个办公室就成了他美梦成真的孵化箱,安静,灯光明媚。
一天吃过晚饭,他刚在桌前坐下,电话铃突然响了,响声刺耳。他想让它自动放弃,可它却比着劲似的响个不断。他只得走过去拿起话筒。
喂,找谁?他没好气地问道。
宣教处吗?对方则不愠不火。
是,他不愿多讲。
我是省委宣传部,请你准备好纸和笔,记一个紧急会议通知。对方依旧不急不躁。
他只得照办了。对方复述一遍,记录准确无误。他犯难了,党政一把手必须亲自到会,那就是梁厅长,早已下班,怎么告诉他呢?梁厅长他认识,且为调动工作的事没少和他打交道。他总是说,试试再干一段,真的不行了再讲。和和蔼蔼,纵使你有一肚子的脾气也不好意思发出来。他从贴在墙上的电话号码表查到了梁厅长家的电话号码,拿起话筒拨了一半数字,思忖着这样不合适,便走出办公楼,打探着径直奔梁厅长家中。
门开后,露出一张略显苍白却不失秀美的脸。梁厅长和老伴外出,不在屋里,他转告完开会通知本应抽身回去,但他瞥见了她手中的书。
你在看卡夫卡的《城堡》?
嗯。她点点头。
他惊讶在这媚俗的机关大院里竟还有人用心读这种滞重晦涩的书。
你也喜欢卡夫卡吗?
喜欢。他的作品中弥漫着浓郁的象征意味和神秘色彩。作为二十世纪最杰出的作家之一,他影响了几代人,包括现在我国文坛上活跃着的相当一大批作家,有人就毫不隐晦地承认自己是看了卡夫卡的《变形记》才开始真正写小说知道怎么写小说的。
他的话吸引了她。她请他坐下,并跛着残疾的腿给他沏了杯清茶。她的眸子清亮得一眼可以望到底,里面除了谜一般的语言就是动听的音乐。他们谈小说谈诗歌,实际上是他在谈,她在听,其间她送给他一曲《梁山伯与祝英台》,优美的旋律弥漫整个屋子时,他觉得自己的身子也被充盈足了,忽轻忽重地漂浮不止。他几乎感动得要掉泪了。
他不知道梁厅长家有这么一个虽残疾然而通灵的女儿。刹那间他萌生出无数个离奇古怪的想法。人的情感在特定的条件下会发生裂变。他竟然觉得此生有那么一双眸子的凝睇就足够了,那是颂辞那是超常的美那是无可逃离的圣地。这一短暂的心灵震颤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爱的曼妙到了让人不可理喻的地步。
一直等到两个多小时后梁厅长归来,他亲口复述了一遍会议通知才离去。她跛着腿送他,一直到楼底,那轻重不一的脚步声仿佛踩在他的心上,他让她回去,走出好远,回头看看,她仍斜斜站在那里。
从此,他的身影开始频繁出现在梁厅长家中,早先由办公室安排帮助做的体力活全由他来完成,梁厅长老两口从心眼里喜欢他,他能言善辩,博学多才。关键的关键还是使女儿心身愉快,屋内积淀了二十多年的沉郁气息仿佛一夜之间被涤荡尽了。他没再报考什么研究生,而是入了生活流,很快在仕途上有了大发展,当了不到一年的副处长,马上又擢升为处长,他的才学找到了另一个用武之地。比起原有的那些处长们,他可是儒雅多了。
李子清对金处长与他妻子的结合比较理解,他这种理解金处长也是给予肯定的,李子清有时甚至产生过用自己臃肿不堪的柴欣换金处长跛脚的妻的荒唐念头。他也将小芳与她暗中对比过,小芳的单纯是山水之灵气,而她可以和他一起研读诗、马拉美、韩波、叶芝、意象主义、超现实主义。每次李子清到金处长家通常情况就是做这些事情,金处长半真半假说,子清取我代之,我都快要嫉恨啦。
李子清隐隐感觉得出,金厅长的家庭生活并不完美幸福。
果然,一个冬日,她在卫生间里打碎镜子用玻璃碎片割开了手腕处的动脉血管,送她去医院的途中,血还未止住还在汩汩地流,雪地上仿佛有无数只火狐在跳跃。她的脸惨白如雪。因失血过多,大夫虽竭尽全力也没能挽留住她远去的脚步,金厅长跪在她面前失声痛哭。她没留下一个字。她竟不想留下一个字,就那样走了。梁厅长老两口同时病倒在床,整整一个星期没沾水米,心火攻得嘴唇起了燎泡。李子清夜夜陪着金厅长怕他一时想不开做出不理智的举动。在那几个夜晚,李子清竟多次做梦梦见小芳,看不清面孔,只感觉到一身洁白的衣裙撩人心扉,她将一根藤蔓抛过青棡树杈,绾了一个死结,头放进去后,藤蔓转动起来,淋漓的鲜血洒落到小芳洁白的衣裙上,凄艳无比。他从噩梦中醒来,总发现金厅长望着妻子的照片发呆,烟烧着了手指有焦臭弥散都懵然无觉。她在对他笑,笑得那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