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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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不要。”
管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又笑了。现在他明白了,聂赫留朵夫这人头脑有毛病。于是他就研究聂赫留朵夫放弃土地的方案,看能不能从中找到对他有利的东西,并且断定聂赫留朵夫放弃土地,他做管家的一定能捞到好处。
不过,当他明白没有这样的可能时,他对方案就不再感兴趣,并且只是为了讨好东家,脸上才保持笑容。聂赫留朵夫看到管家不理解他,就放他走了,自己则在刀痕累累、墨迹斑斑的桌旁坐下来,动手起草他的方案。
太阳已落到新叶翠绿的菩提树后面,蚊群飞进屋里,不住叮着聂赫留朵夫。他刚写完方案草稿,就听见村子里传来牲口的叫声、吱嘎的开门声,以及来开会的农民的谈话声。聂赫留朵夫对管家说,不必叫农民到帐房来,他决定亲自到农民集合的院子里去。聂赫留朵夫匆匆喝完管家端给他的一杯茶,就往村子里走去。
!
七
村长的院子里人声沸腾,但聂赫留朵夫一到,农民们就停止谈话,并且象在库兹明斯科耶那样纷纷脱下帽子。这里的农民比库兹明斯科耶的农民要穷得多。村里的姑娘和婆娘耳朵上都戴着绒球,男人则几乎个个穿着树皮鞋、土布衫和老式长外衣。有几个光着脚板,只穿一件衬衫,仿佛刚干完活回来。
聂赫留朵夫提起精神,开始讲话。他向农民们宣布,他打算把土地都交给他们。农民都不作声,脸上表情也毫无变化。
“因为我认为,”聂赫留朵夫涨红了脸说,“不种地的不应该占有土地,而且人人都有权使用土地。”
“这个当然。这话说得很对,”几个农民响应说。
聂赫留朵夫又说,土地的收入应该大家平分,因此他建议他们接受土地,付出他们自己定的价钱作为公积金,这笔公积金今后仍归他们享用。又传出一片称赞声,但农民们严肃的脸色却越来越严肃了,原来瞅着东家的眼睛都垂了下去,仿佛看穿了他的诡计,谁也不愿上当,但又不愿使他难堪。
聂赫留朵夫讲得相当明白,农民也都是懂事的,但这会儿他们不理解他的话。他们无法理解他的话,就同管家无法理解他的话一样。他们深信,维护自己利益是人类的本性。这一点不容怀疑。他们通过祖祖辈辈的经验知道,地主总是以损害农民的利益来维护自己的利益的。因此,要是地主把他们召集拢来,向他们提出什么新办法,那准是想用更狡猾的手段来欺骗他们。
“那么,你们打算定个什么价钱使用土地呢?”聂赫留朵夫问。
“怎么要我们来定价钱?我们可不能定。地是您老爷的,权柄在您老爷手里,”人群中有人回答。
“不,这些钱将来都要用在你们村社的公益事业上。”
“这我们不能定。村社是村社,钱是钱。”
“你们要明白,”管家跟在聂赫留朵夫后面,想把问题解释得更清楚,含笑说,“公爵老爷把土地交给你们,要你们出一笔钱,但这笔钱又当作你们的本钱,供村社使用。”
“这号事我们太明白了,”一个牙齿脱落的老头没有抬起眼睛,怒气冲冲地说。“这事有点象银行,到时候就得付钱。我们不来这一套,因为我们已经够苦的了。再来这一套,非得破产不可。”
“这一套用不着。我们还是照老规矩办吧,”有几个人发出不满意的、甚至粗鲁的声音。
聂赫留朵夫提出要立一个契约,他将在上面签字,他们也得签字。他们听了,反对得更加激烈。
“签字干什么?以前我们怎样干活,以后还是怎样干活。
要来这一套干什么?我们都是大老粗,没有文化。”
“我们不同意,因为这一套弄不惯。以前怎么办,以后也怎么办。只要种子能取消就好了,’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
所谓取消种子,就是说,照现行规矩,在对分制的农田上种子应由农民出,现在他们要求种子由地主出。
“这么说,你们拒绝这个办法,不愿接受土地罗?”聂赫留朵夫对一个年纪不老、容光焕发的赤脚农民说。这个农民身穿破旧的老式长外衣,弯着左胳膊,把他那顶破帽子举得特别直,就象士兵听到脱帽的口令拿着帽子那样。
“是,老爷,”这个农民说,显然还没有改掉士兵的习惯,一听到口令,就好象中了催眠术。
“这么说,你们的地够种啦?”聂赫留朵夫说。
“不,老爷,”这个退伍士兵装出快乐的神气回答,竭力把他那顶破帽子举在前面,仿佛要把它奉送给愿意要的人。
“嗯,你们还是把我的话好好琢磨琢磨吧,”聂赫留朵夫感到困感不解,把他的建议又说了一遍。
“我们没什么好琢磨的。我们怎么说就怎么做,”脸色阴沉、牙齿脱落的老头儿怒气冲冲地说。
“我明天还要在这儿待一天。你们要是改变主意,就派人来同我说。”
农民们什么也没有回答。
聂赫留朵夫就这样一无所获,回到帐房里。
“我老实对您说吧,公爵,”聂赫留朵夫同管家回到家里,管家说,“您同他们是谈不拢的,这些老百姓顽固得很。开起会来,他们总是固执得要命,谁也说不服他们。他们什么事情都有顾虑。那些庄稼汉,白头发的也好,黑头发的也好,尽管不同意你的办法,可人都挺聪明。他们到帐房里来,你只要请他们坐下来喝杯茶,”管家笑嘻嘻地说,“一谈起来,真是海阔天空,头头是道,活象一位大臣。可是一来开会,就换了个人,咬定一点,死不改口……”
“那么,能不能找几个最明白事理的农民到这儿来,”聂赫留朵夫说,“我想给他们详细解释解释。”
“这个行,”管家笑嘻嘻地说。
“那么就请您约他们明天来一下。”
“这都好办,我召集他们明天来就是了,”管家说,更加欢畅地笑了笑。
“瞧,他这人真鬼!”一个皮肤黝黑、胡子蓬乱的庄稼汉摇摇晃晃地骑着一匹肥马,对旁边那个身穿破旧老式长外衣、又老又瘦的庄稼汉说。那个庄稼汉所骑的马,腿上的铁绊索叮噹作响。
这两个庄稼汉夜里到大路上放马,纵容他们的马溜到地主的树林里吃草。
”‘你只要签个字,我就把土地白白送给你。’哼,他们捉弄咱们还不够吗!不成,老兄,办不到,如今我们也学乖了,”他接着说,同时叫唤一匹离群的周岁马驹。“小驹子,小驹子!”他想把马驹叫住,可是回头一看,马驹不在后面,而是往斜里闯到草场上去了。
“瞧你这狗杂种,溜到东家草场上去了,”皮肤黝黑、胡子蓬乱的庄稼汉听见那匹离群的马驹一面嘶鸣,一面在露珠滚滚、野草芳香的洼地上奔跑,踩得酸模嚓嚓发响,这样说。
“你听见吗,草场上都长满杂草了,到了休息日得打发娘儿们到对分制田里去锄草,”穿破旧老式长外衣的瘦庄稼汉说,“要不然镰刀都会割坏的。”
“他说‘你签个字吧’,”胡子蓬乱的庄稼汉继续评论东家的话。“你一签字,他就会把你一口活活吞下肚子去。”
“这话一点不错,”年纪老的那一个应和说。
他们不再说什么。只听得坚硬的大路上响起得得的马蹄声。
!
八
聂赫留朵夫回到家里,发现他们已把帐房收拾干净供他过夜。帐房里有一张高大的床,铺着鸭绒垫子,放着两个枕头,还有一条厚得卷不拢的大红双人被子,绗得很细密,带有花纹,大概是管家妻子的嫁妆。管家请聂赫留朵夫吃中午剩下的饭菜,但聂赫留朵夫谢绝了。管家对伙食粗劣和设备简陋表示歉意,然后告辞,把聂赫留朵夫一个人留在房间里。
农民们的拒绝并没有使聂赫留朵夫感到丝毫困惑。正好相反,尽管库兹明斯科耶的农民接受他的建议并再三向他道谢,而这里的农民却不信任他,甚至对他抱着敌意,他却觉得心情平静而快乐。帐房里又闷又脏。聂赫留朵夫走到户外,想到花园里去,可是一想到那个夜晚,想到侍女房间的窗户,想到后门廊,他就不愿再到那些被犯罪的往事所玷污的地方去。他又坐在门廊里,吸着那充满桦树嫩叶浓香的温暖空气,久久地眺望着暮色苍茫的花园,谛听磨坊汩汩的流水声、夜莺的鸣啭和门廊附近灌木丛里一只小鸟的单调叫声。管家窗子里的灯光熄灭了。东方,在仓房后面,初升的月亮倾泻出一片银光。空中的闪电越来越清楚地照亮鲜花盛开的蓊郁花园和颓败的房子。远处传来雷声,三分之一的天空被乌云遮住。夜莺和其他鸟类都停止了鸣叫。在磨坊的流水声中传来鹅的嘎嘎声。然后在村子里,在管家院子里,早醒的公鸡开始啼叫——每逢雷雨交加的闷热夜晚,它们总是叫得特别早。俗话说:夜晚过得好,公鸡啼得早。对聂赫留朵夫来说,那个夜晚不止过得好。对他来说,那是个欢乐幸福的夜晚。他那时还是个纯洁的少年,在这里度过了一个幸福的夏天,种种情景如今都历历在目。他觉得现在不仅同当年一样快活,而且同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一样幸福。他不仅记得,而且重新体验到,在十四岁那年他向上帝祷告,祈求上帝向他揭示真理。他还记得,小时候怎样伏在妈妈膝盖上,哭着向她告辞,答应她永远做个好孩子,决不使她伤心。他还记得小时候同尼科连卡·伊尔捷涅夫一起说定,他们将互相帮助过高尚的生活,并尽力为一切人谋幸福。
这会儿,他想起他在库兹明斯科耶经受的诱惑:他留恋他的房子、树林、农庄和土地。如今他问自己:他是不是还舍不得那些东西?他甚至觉得奇怪,他居然会留恋那些东西。他想起白天见到的种种景象:那带着几个孩子而失去丈夫的女人,她的丈夫就是因为砍伐他聂赫留朵夫家树林里的树木而坐牢的;还有那荒唐的玛特廖娜,她居然认为或者至少口头上说:象她们那种女人理应充当东家的情妇;还有她对待孩子的态度,以及把孩子送往育婴堂的办法;那个头戴小圆帽、样子象小老头、不住地苦笑的不幸孩子,因为吃不饱而奄奄一息;那个怀孕的瘦弱女人,因为劳累过度,没有看好饥饿的奶牛而被迫为他白白做工。他又想到了监狱、阴阳头、牢房、恶臭和镣铐,同时也想到了自己的以及京城里全体贵族穷奢极欲的生活。事情一清二楚,不容怀疑。
一轮近乎圆满的明月从仓房后面升起,院子里铺满了乌黑的阴影,破房子的铁皮屋顶都被照得闪闪发亮。
一只夜莺沉默了一阵,似乎不愿辜负这皎洁的月光,又在花园里鸣啭起来。
聂赫留朵夫想起他怎样在库兹明斯科耶开始考虑自己的生活,决定今后该做些什么和怎样做。他想起他怎样被这些问题困住,无法解决,因为他对每个问题都顾虑重重。现在他又向自己提出这些问题,发现它们都很简单,不禁感到奇怪。所以变得简单,因为他现在不再考虑对他将有什么后果,甚至对这些问题不感兴趣,而只考虑照道理应该怎么办。说也奇怪,应该为自己作些什么,他简直毫无主意,可是应该为别人作些什么,他却一清二楚。现在他明白,必须把土地交给农民,因为保留土地是很可恶的。他明白,不应该撇下卡秋莎,而应该帮助她,不惜任何代价向她赎罪。他明白,必须研究、分析、理解一切同审判和刑罚有关的问题,因为他看出一些别人没有看出的事。这一切会有什么后果,他不知道,但他明白,不论是第一件事,还是第二件事,还是第三件事,他都非做不可。这种坚强的信念使他感到快乐。
乌云逼近了。现在看见的已不是远处朦胧的电光,而是照亮整个院子、破屋和倒塌门廊的明亮闪电。雷声在头上隆隆震响。鸟雀都已停止鸣叫,但树叶却飒飒地响起来,风一直吹到聂赫留朵夫坐着的门廊里,吹动了他的头发。大颗的雨点一滴一滴地落下来,敲打着牛蒡叶子和铁皮屋顶。一道明晃晃的闪电照亮整个天空,刹那间万籁俱寂。聂赫留朵夫还没来得及从一数到三,一声霹雳就在头上打响,接着空中隆隆地滚过一阵响雷。
聂赫留朵夫走进屋里。
“真的,真的,”他想。“我们生活中的一切事情,这些事情的全部意义,我不理解,也无法理解。我为什么有两个姑妈?为什么尼科连卡死了,而我却活着?为什么世界上会有一个卡秋莎?我怎么会对她疯疯癫癫?为什么要发生那场战争?后来我怎么过起放荡的生活来?要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