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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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连那个押解我的兵都说:‘他们这都是来看你的。’一会儿来了一个人,说是来拿文件或者什么东西,可是我看出,他要的不是文件,而是要用眼睛把我吞下去,”她笑嘻嘻地说,摇摇头,仿佛她也弄不懂是怎么一回事。“全会演戏。”
“这话说得一点也不假,”道口工附和着,立刻用她那好听的声音滔滔不绝地说起来。“好比苍蝇见了糖。他们别的都不在意,可是见了女人就没命了。他们这帮男人光吃饭还不行……”
“这儿也一样,”玛丝洛娃打断她的话说。“到了这儿,我也遇到了那类事。他们刚把我带回来,正好有一批家伙从火车站上押到。他们死乞白赖地纠缠人,我简直不知道怎样才能脱身。多亏副典狱长把他们赶走了。有一个死缠住不放,好容易才被我挣脱了。”
“那家伙什么模样?”俏娘们问。
“皮肤黑黑的,留着小胡子。”
“多半是他。”
“他是谁?”
“就是谢格洛夫。你看,他刚走过去。”
“这谢格洛夫是个什么人?”
“连谢格洛夫都不知道!谢格洛夫两次从服苦役的地方逃走。这回又把他抓住了,可他还是会逃走的。连看守都怕他呢,”俏娘们说,她同男犯人们传递纸条,监狱里发生的事她都知道。“他准会逃走的。”
“哼,他会逃走,可不会把咱们带走!”柯拉勃列娃说。
“你最好还是讲讲,”她对玛丝洛娃说,“关于上诉的事那理事(律师)都对你说了些什么。如今总得去上诉吧?”
玛丝洛娃说她什么也不知道。
这时候,红头发女人把雀斑累累的双手伸到蓬乱的浓密头发里,用指甲搔着头皮,走到那三个正在喝酒的“贵族”跟前。
“卡秋莎,我把该办的事都告诉你,”她开口道。“劈头第一件事,你得写个呈子,说你对那个判决不满意,然后再向检察官提出。”
“关你什么事?”柯拉勃列娃怒气冲冲地用低沉的声音说。
“你闻到酒味了。这事不用你多嘴。你不说,人家也知道该怎么办,用不着你多嘴。”
“人家又不是跟你说话,要你罗唆什么!”
“想喝点酒吧?也赶过来了。”
“好哇,就给她喝一点吧,”玛丝洛娃说。她一向很慷慨,有了东西就分给大家。
“让我来给她尝尝……”
“哼,来吧!”红头发女人逼近柯拉勃列娃说。“我才不怕你呢。”
“臭犯人!”
“你自己才是臭犯人!”
“骚货!”
“我是骚货?你是苦役犯,凶手!”红头发女人嚷道。
“对你说,走开!”柯拉勃列娃板起脸说。
但红头发女人反而逼拢来。柯拉勃列娃猛然往她敞开的胖胸部推了一下。红头发女人仿佛就在等她来这一手,出其不意用一只手揪住柯拉勃列娃的头发,举起另一只手想打她耳光,但被柯拉勃列娃抓住。玛丝洛娃和俏娘们拉住红头发女人的双手,竭力想把她拉开,但红头发女人揪住对方的辫子,不肯松手。她刹那间把对方的头发松了一松,但目的是把它缠在自己的拳头上。柯拉勃列娃歪着脑袋,一只手揍着她的身体,同时用牙齿咬她的手臂。女人们都围着这两个打架的人,劝阻着,叫嚷着。就连那个害痨病的女犯也走过来,一面咳嗽,一面瞧着这两个扭成一团的女人。孩子们拥挤着,啼哭着。女看守听见闹声,带了一名男看守进来。他们把打架的女人拉开。柯拉勃列娃拆散她那灰白的辫子,拉掉那几绺被拔下的头发。红头发女人拉拢撕破的衬衫,盖住枯黄的胸部。两人都边哭边诉,大声叫嚷。
“哼,我知道这一切都是灌酒灌出来的。明天我告诉典狱长,让他来收拾你们。我闻得出来,这儿有酒味,”女看守说。
“你们当心点儿,快把那些东西拿掉,要不你们会倒楣的。我们可没功夫来给你们评理。现在各就各位,保持安静。”
但过了好久还没有安静下来。两个女人又对骂了一阵,争辩着吵架是谁开的头,是谁的不是。最后,男看守和女看守都走了,女人们才安静下来,准备睡觉。那个老太婆随即跪在圣像前面做起祷告来。
“两个苦役犯凑在一起了,”红头发女人突然从板铺另一头哑着哑子说,每说一句就插进几个刁钻古怪的骂人字眼。
“当心别再自讨苦吃,”柯拉勃列娃也夹杂着类似的骂人话回敬她。于是两人都不作声了。
“要不是他们拦着我,我早就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了……”红头发女人又开口了,柯拉勃列娃又立刻回敬。
然后又是沉默,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但接着又是对骂。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最后完全安静了。
大家都睡了,有几个已发出鼾声,只有那个一向要祷告得很久的老太婆还跪在圣像前叩头。诵经士的女儿等看守一走,就从床上起来,又在牢房里来回踱步。
玛丝洛娃没有睡着,头脑里念念不忘她是个苦役犯。人家已经两次这样称呼她:一次是包奇科娃,另一次是红头发女人。她对这事怎么也不能甘心。柯拉勃列娃原来背对她躺着,这时转过身来。
“唉,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没有想到,”玛丝洛娃低声说。“人家做尽坏事,也没什么。我平白无故,倒要受这份罪。”
“别难过,姑娘。西伯利亚照样有人活着。你到那里也不会完蛋的,”柯拉勃列娃安慰她说。
“我知道不会完蛋,但到底太气人了。我不该有这个命,我过惯好日子了。”
“人拗不过上帝呀!”柯拉勃列娃叹了一口气说,“人是拗不过上帝的。”
“这我知道,大婶,但到底太难受了。”
她们沉默了一阵。
“你听见吗?又是那个骚娘们,”柯拉勃列娃说,要玛丝洛娃注意那从板铺另一头传来的古怪声音。
这是红头发女人勉强忍住的痛哭声。红头发女人所以痛哭,是因为刚才挨了骂,遭了打,她真想喝酒,却又不给她喝。她所以痛哭,还因为她这辈子除了挨骂、嘲弄、侮辱和被打以外没有尝过别的滋味。她想找点开心的事来安慰安慰自己,就回忆她同工人费吉卡的初恋,但一回忆,也就想到这次初恋是怎样结束的。那个费吉卡有一次喝醉了酒,开玩笑,拿明矾抹在她身上最敏感的地方,接着看到她痛得身子缩成一团,就跟同伴们哈哈大笑。她的初恋就这样结束了。她想起这件事,觉得伤心极了,以为没有人会听见,就出声哭起来。她哭得象个孩子,嘴里哼哼着,吸着鼻子,咽着咸滋滋的眼泪。
“她真可怜,”玛丝洛娃说。
“可怜是可怜,可她不该来捣乱嘛!”
!
三十三
聂赫留朵夫第二天一醒来,首先就意识到他遇上一件事。他甚至还没有弄清楚是什么事,就断定那是一件大好事。“卡秋莎,审判。”对了,再不能撒谎了,必须把全部真相说出来。说也凑巧,就在今天早晨他收到首席贵族夫人玛丽雅的来信。这封信聂赫留朵夫期待已久,现在对他特别重要。玛丽雅给了他充分自由,祝他今后婚姻美满,生活幸福。
“婚姻!”他嘲弄地说。“我现在离那种事太远了!”
他记得昨天还准备把全部真相告诉她的丈夫,向他道歉,并且愿意听凭他发落。但今天早晨他觉得这事并不象昨天想的那么好办。“再说,既然他不知道,又何必使他难堪呢?如果他问起来,那我当然会告诉他。但何必主动去告诉他呢?不,这可没有必要。”
把全部真相都告诉米西,今天早晨他也觉得很困难。这种事确实很难启齿,会让人笑话的。世界上有些事只能心照不宣。今天早晨他做了决定:他不再上他们家去,但要是他们问起来,他就说实话。
不过,对卡秋莎什么事都不该隐瞒。
“我要到监牢里去一次,把事情都告诉她,请求她的饶恕。如果有必要,对,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就同她结婚,”他想。
不惜牺牲一切同她结婚,来达到道德上的完善,这个想法今天早晨他觉得特别亲切。
他好久没有这样精神抖擞地迎接新的一天了。阿格拉芬娜一进来,他就断然——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会那么果断——宣布,他不再需要这座住宅,也不再需要她的伺候了。原来他同阿格拉芬娜有一件事心照不宣,他保留这座租金昂贵的大住宅是为结婚用的。因此,退租一事就有特殊的含义。阿格拉芬娜惊讶地对他瞧瞧。
“非常感谢您对我的一切照顾,阿格拉芬娜,我今后不再需要这么大的住宅,也不需要仆人了。要是您愿意帮我的忙,那就麻烦您清理这些东西,暂且象妈妈在世时那样把它们都收拾好。等娜塔莎来了,她会处理的。”娜塔莎是聂赫留朵夫的姐姐。
阿格拉芬娜摇摇头。
“怎么好处理呢?这些东西不是都要用的吗?”她说。
“不,用不着了,阿格拉芬娜,多半用不着了,”聂赫留朵夫看见她摇头,就这样回答。“还要请您费心对柯尔尼说一下,我多给他两个月工资,以后就不用他了。”
“德米特里·伊凡内奇,您这样做可不行啊!”她说。“嗯,您就是要到外国去一次,以后回来还是需要房子的。”
“您想错了,阿格拉芬娜。外国我不去;我要去也到别的地方去。”
他的脸刷地一下红了。
“对,应该告诉她,”聂赫留朵夫想,“不用隐瞒,应该把全部真相告诉一切人。”
“昨天我遇到一件意想不到的大事。您记得玛丽雅姑妈家的那个卡秋莎吗?”
“当然记得,针线活还是我教她的呢。”
“啊,就是那个卡秋莎昨天在法庭上受审判,正好碰到我做陪审员。”
“哎呀,老天爷,多可怜哪!”阿格拉芬娜说。“她犯了什么罪该受审判啊?”
“杀人罪。这一切都是我干的。”
“怎么会是您干的呢?您说得太奇怪了,”阿格拉芬娜说。
她那双老花眼闪出调皮的光辉。
她知道他同卡秋莎的那件事。
“是的,我是罪魁祸首。就因为这个缘故,我把我的全部计划都改变了。”
“那件事怎么会弄得您改变主意呢?”阿格拉芬娜忍住笑,说。
“既然我害她走上了那条路,我就应该尽我的力量帮助她。”
“这是因为您有一副好心肠,您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大错。那种事谁都免不了。要是冷静想一想,这一切本来就无所谓,都会被忘记的。大家还不都是这样过,”阿格拉芬娜一本正经地说,“您也不必把一切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我早就听说她走上了邪路,那又能怪谁呢?”
“怪我。因此我想补救。”
“啊,这事可不好补救。”
“这可是我的责任。您要是有什么为难的地方,那就想想妈妈生前怎么希望……”
“我倒没有什么为难的地方。我对先夫人一直感恩不尽,我也没有什么别的愿望。我的丽莎叫我去(丽莎是她已出嫁的侄女),等到这儿用不着我了,我就到她那儿去。您可不用把那种事放在心上,谁都免不了的。”
“嗯,我可不那么想。不过我还是请您帮我退掉这座住宅,把东西收拾收拾。您也别生我的气。您的种种好处我是非常感激的,非常感激的。”
说也奇怪,自从聂赫留朵夫认识到自己的卑鄙因而憎恨自己那时起,他就不再憎恨别人。相反,他却感到阿格拉芬娜和柯尔尼亲切而可敬。他很想把自己的悔恨心情告诉柯尔尼,但看到柯尔尼那副毕恭毕敬的样子,他又不敢这样做了。
聂赫留朵夫去法院,还是坐着原来那辆马车,经过平日经过的那些街道,但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他今天完全成了另一个人了。
同米西结婚,昨天他还觉得很称心,今天却觉得根本不可能。昨天他认为就自己的地位来说,她同他结婚无疑将得到幸福,今天他却觉得他不仅不配同她结婚,简直不配同她亲近。“只要她知道我是个怎样的人,就决不会同我来往了。我却还要埋怨她向那位先生卖弄风情呢。不行,就算她现在嫁给我,而我知道那个女人关在本地监狱里,明后天就要同大批犯人流放出去服苦役,难道我能幸福吗?不仅不能幸福,而且内心也不能平静。那个被我糟蹋的女人去服苦役,我却在这里接受人家的祝贺,还要带着年轻的妻子出去拜客。或者,我瞒住首席贵族,同他的妻子无耻地勾搭,同时又同他一起出席会议,统计票数,看有多少人赞成、多少人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