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爱情-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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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坐在溪边的一张平板床上。在这些平板床之间,许多黄毛狗在来回走动。在你的前方和旁边,桃花心木大桌周围,坐着几个人,他们的脸被面纱之类遮着,看不清。你双手搁在臀部坐着,与桌面成斜角,眼望着身旁流淌的溪水。溪水隐没在浓密的树荫里,偶尔漏射的阳光犹如矿物在闪光,照到水面和清澈的水底,随后倏地消失了。你望着水底的砂子和小卵石,会发现下游稍远处有东西在耀人眼目。原来是些纸牌。有的半埋沙中,有的插在石隙间,有的正面,有的反面,有的则折起。几缕清水流过其鲜明的色彩、线条和图形之上,泛起了透明的水泡。接着,你转过身正襟危坐。
你的联想到此结束,重新回到了现实。你在原地散步。一切照旧。你像一个匆匆结束旅行归来者,有些疲倦,却又感到一种茫然的幸福。其实,不论何等可亲的东西,让它们各行其是,抛弃一切跟它们建立关系的企图,便是最积极、最宽大的态度。在你眼里,急得左绊右倒,只是在伤害自身。你只需观望和联想。从而你事先避免了你心中产生虚伪意识,也就未雨绸缪了。从而你感到幸福。从这个意义上说,你是一个享乐主义者。
值此,你才弄清楚一直让你模糊不安的东西,并使之臻于完美。但仍有些地方抽象不具体。由此看来,你很爱夸张过激。从我追随你的思想、揣摸诸般情形来看,虽没看到你犯明显错误,但有些地方,不,处处都似乎操之过急。这使你不断地受累。是的。现在你像刚结束旅游感到疲劳,却也从中感到幸福。
真是怪事。我该如何理解这个坐我身旁的人呢?这字果真是他写好、贴在计程器上面的吗?那字迹虽乱,却别有一股妙韵,也可以说有喜剧性。“敬告乘客:抵目的地前,请勿与司机闲聊。”这段文字写得郑重其事,似乎下过一番苦心,尤其“抵目的地前”几个字颇令我注目。相形之下,他人长得未免太秀气圆滑,看不出一点神经质或寡言内向之处。打我们上车之后,是他一个人说了好些话,什么空调太冷,妇孺不宜坐前排啦;别担心开空调抽烟不好、空调会吸收烟味啦;我一天要抽三包烟,大伏天没法开窗啦;等等。也许他是个多嘴的人,但后来一直缄默不语,看来他仍分得清该说什么与不该说什么。
不,不对。他脸上笑盈盈的,正是他想唠嗑的前兆。每次开口前,他脸上总掠过那种表情。他已经忍多时了。多嘴多舌的人当真无纯真可言吗?他的侧脸看起来并不悦人。
“到终点站下车吗?上哪儿旅游呀?哦,是那儿,真叫人羡慕,那可是个好地方呀。我年轻时在那儿服役。起先在鹤谷里,一年后进了小羊河对面的二十二师。不知道部队还在不在那儿?当时,大暑天夜里,我们到河里洗澡;对面靠近市区,有妇女来洗澡。我们这些军人当时年轻,热血沸腾,能坐得住吗?就悄悄游到对面。我们怕自己的光头暴露目标,偷鸡不着蚀把米,就手巾包头混到她们中间一起洗。头包得天衣无缝,妇女们看不出来。我就去过一次。那是停战之后,五四年夏天。那真是个炎热的夏天。”
我记得小时候,一到夏天,小羊河边不管白天黑夜,人声鼎沸,尽管当时有禁止通行这码子事儿。如今有了拦河坝,水位降低,水量不足,加上靠近城区的河水全被污染,别说游泳,就是划船也不来劲儿。小时候,有一次我在上游戏水还差点淹死。我的头就像套在小口鱼缸里,怎么也拔不出来。那鱼缸像宇航员戴的帽子又大又圆,我就套在里面乱滚一气。
“那当然。那时候,汉城的青界川还可以钓鱼呢。那里到处是河鳗,我常在晚上跟朋友们上青界川钓鱼,用那个挂铃铛的钓杆,把钓竿抛到河里,不到喝杯烧酒的功夫,小铃铛就‘叮铃’地响了。我们抓起河鳗就煮汤喝。那儿怎么会有那么多鳗鱼呢?是因为汉城市民的洗衣水呀,洗澡水等各种水都往那儿流,鳗鱼就喝那水长大。可没过多久,它们就全没影啦。理所当然的,后来汉城就成了这模样。当时,青界川还冒泉水呢。那时的友人现在也都七十了……”
常言道,心直口快无坏蛋;比起年岁来,这个人还挺天真的。他刚才说军人头扎毛巾混入女人中洗澡,还红了脸。捉摸起来,也许他还真没干过那等事儿,没那勇气。就算他羡慕同伴们大胆,好奇得要死,可现在从他脸上还能找得出当年少年羞怯地眺望对岸的影子。现在,他坐在这机器堆里,成了机器的一部分,边开车边耍嘴皮子。其实,凡事皆如此。人们都错以为自己的人生与他人无关,至少生前的每个时刻都是永恒的。孩子忘了自己会长大成人,成人则不仅忘了孩子未来也是成人。而且孩子不知成人所忘,反之,成人也不知孩子所忘。其结果,双方都站在对立面,各自朝着死亡走去。孩子刚走出死亡,大人正走向死亡。死亡之距是一样的。只是以针孔为中心,一方是又细又光洁的线,另一方是又老又病的双峰骆驼而已。不过,这本算是差距吗?
由此看来,请勿与司机闲聊的话,决非是这个人所写。他是一个不讲话就难受的人。正因为如此,才贴上那样的字条也未必可知。他一开口车子就不稳。也许他先前跟乘客聊天闯过大祸,想痛下决心要改,却不尽人意,所以才急忙采用了贴条的办法。
“到底给说中了。你们说对了。不过,这既是我干的,也不是我干的。因为,这是我老婆又哭又闹、差不多逼我写的。我早想扯了它。可我不能,我受不了老婆的折腾。我一向爱跟人聊天,结果差一点跟乘客们一起上西天。从那以后,我被家里人看死了,他们就拿这种办法叫我闭嘴。”
听罢,我也产生了危机感。几句答话惹他打开了话匣子。过往车辆和变换的信号灯,在
我眼里已显得不同寻常。说不定这老头贴上字条却唠个没完,叫乘客慌张,打心眼里感到乐;更有甚者,看到自己的背叛行径引发大伙儿不知所措,感到一种隐秘的快感。而且,这种敬告不更诱发人去交谈吗?读它谁能若无其事?他究竟图啥呢?车又摇晃起来,大概他又想说什么。那好,我就奉陪到底,直到你累倒翻车为止,直到咱俩休克、垂死为止。
“出事故当天,那坐前座的中年男子跟我聊起了钓鱼。我酷爱钓鱼,自然洗耳恭听。他说,几天前经不住一个朋友的怂恿,他们几个人关上店门,坐朋友的车到了第一次去那儿,又是细雨濛濛,没选上地方,直到天色暗下来,还没钓上一条鱼。天一黑,巡警就来赶他们,他们大发牢骚。一名巡警悄悄上前说,他想帮他们,要带他们到鱼爱上钩的地方。他们给了他钱,躲在一个隐身处,等到其他人走光,便跟那巡警到了那儿。事情便由此而发。巡警说得那么动听,他们自然确信不疑,可他们在那儿钓到天亮,也没钓着一条鱼。天一直下着小雨。不觉间,有个东西不断在水面上疾游,他们起先以为是水蛇,心里感到惧怕,仔细一看,原来是水老鼠。你见过它吗?气得那朋友拿起身边的石头就扔。但那干巴巴的石块有些异样,而且特轻。他们不得已在那里煮泡面吃,熬了一个通宵。待到天亮他们迷迷糊糊环视四周时,你知道那什么地方吗?原来竟是个拉屎的地方。我听罢,大笑了一通。那儿没有厕所,所以游人就到这隐蔽处大小便。就在这样一个地方,金斗笠那样的巡警着实糊弄了一无所知的外乡人。以上就是当时他说的。我听了自然不能光坐着不答腔吧。加上,我整天干活儿,嘴皮子直痒痒,叫人受不了。其实熬过这一关就好了,可是那一天却特别……”
烦,你还不闭嘴?是皮相?那么核心是什么?好,让我剥你的皮瞧瞧。这次你为什么不跟上回一样,大喊大叫之余,抖着直挺挺倒下去呢?你喝了酒洗桑拿晕过去就说明问题了,不是吗?近来,看你对着瓶口喝酒,或者撅着屁股、可怜巴巴地蜷缩在椅上的模样,我就心知肚明了。我还有什么看不懂你?我只要看到你抽的烟,就可知道你昨晚跟谁一起喝酒,或在家洗脚上床了。不信?怀疑是你自由,但却是你的损失。事到如今,你就爱说什么就说什么,老实说,我真不理解你。你整个人如坠五里雾中,暧昧不清。我想说的才开始呐。我每每公开向你表示我的困惑不解,你就显得非常烦躁。你知道我这时的感受吗?不是叫你闭嘴吗?你要三缄其口。你在家养过狗吗?那你就知道当狗不吃你做的饭,你有多么内疚不安。和你一样,我并不要求你当场理解我。总而言之,每当我听尔言观尔行时,正如我过去看着不吃饭的狗,感到内疚。
你当然怒发冲冠,我无以可对,就像我频频发火一样无奈。对,我没有一以贯之的精神。我没有你那样自视甚高的综合统领世界的本领,也没有迎合你残缺面目的余地和气度。只要你希望,我就可以完全承认这一点。对我来说,当时的我加上你,便是一切。所以,我刚才还说得神经兮兮,而现在就这般垂头丧气。不过,我总觉得你在搞欺诈。就拿钱来比方,你认定在资本主义社会,在资本增值这问题上,并无道德和非道德方式的本质区别,所以用这种方式搞诈骗。这就等于你对世上的一切太过敏,得了排他症。要言之,你不承认你的世界。其实,你在诸条件适宜之地得到了很好的发展,这正是你的道德伦理,而适合你的地方,对你原来就是非道德之处。那我俩怎能合为一体呢?对此,我怎么也无法理解。
一个中年男子跟一个年轻女子,坐在一张又小又干净的白色椅子上。那是家又小又干净的涂满白漆的快餐店。他俩面前各放着一杯奶昔。他俩亲近而又相像,所以只须瞟一眼,准能看出他们是父女俩。但他俩却默默地垂眼相对而坐,说白了,心中泛起一种感慨或感动之涟漪。刚才,父亲带女儿去了眼镜店,因为几天前,女孩在那儿验光配了眼镜。父亲望着女儿第一次戴眼镜,心绪复杂;女儿戴眼镜面对父亲,也藏不住羞色和不自在。父亲同样戴了一副黑边眼镜,看来他视力极差,厚厚的镜片有一道道白圈,两只眼睛缩得很小。所以他望着女儿米色边的眼镜,心绪有些错杂。
终于,父亲开口了,说视力不准会导致流泪头疼,左右不协调会耳鸣;镜架压迫鼻梁会发疼,诱发鼻窦炎;戴眼镜也会有不良习惯,须事先留意等。他说得又轻又甚仔细。女儿低头听着,不断捏弄着桌下放膝上的右手指,时而用指尖在膝头上画图、写字,时而握拳又松开,时而在裤子上擦汗,而后又踌躇地举起,突然抓住一只眼镜脚放到桌上,手在微微颤抖,口里发出了一声轻叹。眼镜双脚叠合放在桌上,父亲伸手给镜面换了个方向,说这样镜片才压不着脚。他说压着脚架焦点就不正,就会耳鸣。女儿听着,从心里升起一种不愠不火却有待喷发的感情。这种感情对于她既不生疏、也不熟识。她感到自己要哭了,就急忙笨拙地拿起了眼镜。但眼眶里的泪水化成水汽,弄糊了镜片,什么也看不清。迷雾中的两眼又添了几颗泪珠。父亲瞅着她心里又茫然起来。他抓起孩子的手说:瞧,眼镜啥也藏不住,泪水成了水汽,透过雾镜看得清这世界吗?不是说戴眼镜就能看清原本看不清的东西。我差点忘了告诉你这最重要的一点。女儿这才抬起头来,透过已变干净的镜片,露出了今天第一次笑脸。
那天下着倾盆大雨,他和一伙人在雨中走着。他们穿着雨衣,却因水势过猛,不觉间两条大腿都淋得湿漉漉的,浑身的水气使他阵阵发冷。为了保持体热,他使劲地走着,其他人也只顾望着脚尖并排走着。运动产生的体热,像塑料雨衣外面的氤氲,弥漫在皮肤表面,与寒气相混,变成了刺人的鸡皮疙瘩。他提的包很沉,加上长时间低头行走,他感到脖子酸痛
;但一抬头就灌水,所以他又不能。突然,一阵鸡皮疙瘩像无往不胜的战慄,横扫他的皮肤,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怖猛击他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