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爱情-第8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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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紧凑感的贪心,自己一边毁掉退路,一边前进。因此,我现在要背弃迄今我与读者之间立过的所有约定,然后再重新开始对这部小说而言既是最后一次、也是第一次的新的约定。虽然很迷茫,但这次不会像以前那样做了。但是,不想做的究竟又是什么呢?关于这一点,至少我自己是没有办法知道的。就像刚才说的一样,我正在把自己的脑袋往不知道是什么怪物的口中塞进去。也许满脑袋都沾满了辣椒面。
当感到小说的语调多少有一点变得沉闷时,我常常就像被向心力所吸引一样,回到起着出发点作用的备忘录中去。我不经意地伸手拿起放在桌子上的某一张纸,就在此刻,有时会发生不可思议的事情:看起来像是几天前记下来的想法,记录人分明也是我,却无法读出所以然来。字迹的笔划实在是过于潦草,几乎无法辨认。这种损失比什么都让我泄气,其情形就像是我回头看来路,但不管怎么东张西望,也看不到任何人一样。大致用直线与曲线拼起来,编一个试试,但仍然无济于事,无法明白那究竟是什么意思。此时,我不仅仅是无法读明白那张备忘录,而且全然无法唤醒记下这些文字时都想了些什么的记忆,结果,那几个作为唯一能唤起记忆线索的几个字,无比虚弱地被我握在手中。每当这时我就会想到,备忘录正被某种捉摸不定的向心力吸引着。
记得有一次走路的时候,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想要记下来的东西,可是当时我身上没有纸和笔,也无法跟其他人借。我一边翻了翻衣兜,一边环顾着四周,最终还是放弃了记录。可又想到,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会淡忘那些想要记下来的东西,最终再怎么想唤起那个记忆都是徒劳。况且,当时的我非常强烈地想记住,或不想失去那些奇妙的想法。于是,我用力踢了一下路边的垃圾桶,就是说,为了防止大脑失忆,给自己施加了冲击疗法。
之后我把那件事忘得一干二净,直到晚上回到家里时,忽然觉得右脚尖有点痛,这才想起疼痛来自于几个小时之前,是为了不想忘记某些想法而采取的行动所致。在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用那种方式留下记录的应急措施确实收到了实际效果,急性子的我一下陷入了美滋滋心情中。但是——或许现在大部分读者能猜得到我即将要说什么——紧接着我想回忆那个奇妙的想法时,却仿佛看到了像白色隔膜一样的东西。我开始感到不安,小心翼翼地聚集起精神,果然什么都忘记了。脚的疼痛依然很清晰,但仅此而已。我踢垃圾桶时到底想了些什么,究竟是为了记住什么想法才采取了那种行动,对此记忆却是一片漆黑。这真的是件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情。
就这样,因为各种错综复杂的想法而一再飞跃的我,每次面对备忘录时,都会同时想到人生、写作,以及有关忘却的问题。之后我会紧接着想,小说家是在不断与忘却进行斗争中存在的。所谓好的小说家,为了让小说的空间容纳更大的现实,是否应该不是作为小说家,而是作为一个普通人,或者是作为自己自身写作?这也是一句异说型的话;但是,忘却是小说的开始,也是小说的终结吗?在小说中作为小说家的存在和作为非小说家的自我本身,究竟是谁?又会是什么?我刚刚写下的这种描述算得上是一句话吗?能成为一句话吗?
反正,就是为了这个,我忘却了自己;同时,为了唤起成就作为小说家的我的各种复合性存在,从一开始写这部小说起,我就让那些理想的读者或朋友的声音不时地、周期性地加入到里面来。这些声音肯定唤起了我的活力。可是突然环顾四周的时候,我发现,不知从何时起我又是一个人孤伶伶地留在这里,没完没了地絮叨着从我而起、至我而终的故事。一切在让我感到孤单的同时,又唤起了我的平面恐惧感,并承受来自忘却的威胁的折磨。我始终希望,我的小说空间是立体的,我相信自己在那个立体的空间里可以呼吸。因此,对我而言,有平面的地方就是我无法呼吸的地方,那个空间就是死亡与忘却的空间。但是,我很清楚,由于自己对立体空间的偏执,现在我已迷失了方向,陷进了混沌与云山雾罩中。
所以,为了勉强从混沌与云山雾罩中解脱出来,需要稍微改变一下故事的方向。人们常说,作者承受着来自作为编故事之人的痛苦,这不仅是欲使现实改头换面的匠人的痛苦,同时也是创造新宇宙的创造者的痛苦。读读我刚刚写下的东西,其双重痛苦如出一辙地被放大而变得有些夸张。被人称为作家的我,居然说出了那样的话,这一事实让我自己都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我刚才说过的那些话,并不是想无缘无故地夸大痛苦,也没有犯使人对写作产生幻想的错误,而只是为了讲讲与那些痛苦截然不同的,或占据其内面的一种小小痛苦。对我来说,跟上述的两种痛苦比起来,反而是这种痛苦更让我感到困扰。如果我小说中的某些部分使得哪怕仅仅是一位读者——不管写完后他是否会读到——联系到自己而感到心里难受,那么我将不得不放弃那部分内容。比如,我刚刚写到的某一句被读者朴某看到,那他肯定会翻来覆去地琢磨,那可怎么办?还有,在这个段落里,读者金某会对我当时的本意产生误会,所以又成了问题。那么这一部分呢?读者李某会认为我盗用了他的话而到处乱说,所以很有可能会引起纠纷;况且他不是一直在嚷嚷,文坛上也有特别的出路吗?不过,想来那句话也不全错,等等。因此,若现在确切地说出其要点,那就是:使我抛弃写作的某位读者,同样也是成就这部小说、成就我的因素之一,也就是说,我也不会忘记时时介入我小说的一个个清晰的声音。
但是,难道我现在又开始对自己的小说进行自我检查了吗?我可没有把诸如自我检查之类当作什么问题,只是想利用这个机会,再次意识到自己作为小说家这一事实,同时提醒自己对现实不能有丝毫的傲慢。一个傲慢的小说家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啊!可是,所有的有机体与有机体集团中都存在着内部敌人,在这个意义上,小说家会在不知不觉间被作为内部敌人之一的傲慢牺牲掉。毋庸置疑,无论多么迟钝和寒酸,小说家手里都各自握着一把解剖刀,而手握刀把的傲慢行为跟自杀行为是没什么区别的。
下面我想说得更确切些。现在对写这部小说的我来说,唯一的同行者不是别人,就是不让我写任何句子的某位读者。他在不让我写某些东西的同时,又让我写其他的某些东西。与其说他是理想的读者,不如说他是理想的敌人。或许,只有当我能真正拥抱他的时候,我才能更立体地引领我的小说。说到这里,我感到那个隐藏着的敌人更加清楚地呈现在视野中,但并不是说就有某种具体的影像出现在我模糊的眼前,而是跟往常一样,是还需要再等待的事实。这反而让我感到安慰。
因此,对事实上在妨碍甚至在歪曲我小说的推进的那位读者,我投入了自己整个的胸怀。为了消除掉我对他萎缩的爱或傲慢,我不得不对前面讲述过的故事稍加修整。这么说吧:某个人叫我把她的故事写成小说时,我曾让她先脱光所有的衣服;但是现在,我想把那句话转变成:“作为小说家的我先脱光所有的衣服;假如您愿意把您的故事讲给我听,那就请您也脱光衣服吧。”然后,或许再换个语调压低声音加上这么一句:“何况,您已经是活生生的数万篇小说了呢。”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尤其希望自己的小说无时不刻都呈现为某种统治性的状况。不是某个事件继续进行下去,或者是每一个字在形成一种状况,而是小说刚刚起头,具体的故事还没有展开之前,整个气氛和状况就已经决定下来了。以后的进展在与其状况的吻合中,或许以适用于其状况为前提被赋予意义和色彩,并得以继续前进。至少我在为了达到那样的目标而努力着。
说得正式一点,我是如何把握现在主导着这部小说的气氛或状况的呢?每次有这样的疑问时,我的眼前就会浮现出几天前看见过的一只蚊子。跟其他公寓一样,我现在住的这座公寓几乎一年四季都可以看到蚊子。即使是在寒冷的冬天,适应了公寓环境的那些又小又黑的蚊子,也会从平日藏身的浴室的某个角落突然现身,不得不让我以惊讶的眼神注视它们。有一天我正敲打着键盘写作,为了集中一再分散的思维而抬头望了一眼窗外,然后再次把目光转向原位,就在这时,我看到了那只小小的蚊子坐在我的右手背上。随着气温的降低,应该会气力减弱,失去警戒心的蚊子,居然这般大胆地暴露身体并公然地扑向人!那个家伙翘着看起来像细线又像铁丝的有弹力的后腿,微微抬着尾巴,一动不动。那种姿势简直敏捷而明快得很。它的脑袋当然紧挨着我的皮肤,说不定已经把针扎进了我的肉里,虽然肉眼看不到。
是的,目前这篇文章的统治性状况正处在不知原由的迫切和深刻中,结果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陷入越来越深的无可奈何。可是,现在又使我产生挫折感的是,这种状况不限于我的小说,对正在写小说的我也具有同样强悍的支配力。现在的我不可思议地被有着与小说本身一样负荷的那份迫切与深刻压抑着,因此,写作对我而言,至少是在这一瞬间成了一种苦役。在这种情况下,不管我怎么努力,也无法填补我与小说之间的偏离感,无法摆脱是我在无理地拽着停在那里的小说的想法。然而,出于多种原因,现在我无法中断写作。不管怎样,我不能因此而让同时折磨小说和我的这种状况传到小说之外去,连带着读者也受压迫,因此,首先应该使我自己摆脱那郁闷而沉重的负荷。因为在有的时候,在某些方面,我和读者们的心理状态能通过皮肤的摩擦而形成交感。
在近十年的写作生涯里,我经常经历那种深刻与迫切感的欺骗和背叛。意思是说,有些时候,我会身处与自己判若两人的深刻状态中构思小说,或在深刻的心理状态中写下去。我时常会陷进自己正把某种奇思妙想写成小说的感觉中。只是再次阅读那个部分时,才知道不过是美好的错觉,是没有改观的自己让见解澎湃在小说的角角落落,而几乎达到了危险水位而已,而所有这些,都是因为我把写作行为看得过于深刻所致。因此,我始终警惕任何深刻或迫切感觉的征服。当然,也不能因此而变得过于轻薄,但是我努力使自己尽可能保持几乎让自己感到郁闷的淡漠状态。
现在,为了削减其深刻的程度而改变气氛,我要对读者做一个莫名其妙的告白。我刚才大声地唱过歌,又拿着指甲刀进入浴室剪指甲,然后坐在书桌前用电动剃须刀刮短短的胡子,随手翻翻时事评论杂志等等,然后忽然想起某人问过我的一句话:
“写小说的最大优势,简单地说是什么呢?”
我几乎立刻给出了回答:
“简单地说就是,写小说时几乎可以做任何其他的事情。”
当然,这句话也带着浓厚的玩笑成分,但是回想起来,似乎能从略带生硬的宗教气味的这句话中,引发出很多思绪。正像刚刚说过的一样,我确实能在写小说的同时及间歇的时间里做很多琐碎的事情。我有时都搞不清楚,在我所做的这些事情中,是写小说为主呢,还是那些琐碎的事情为主?是写小说的间歇里做其他事呢,还是用写作来填补做各种琐碎事情的间隙?我几乎无法令自己满意地回答这些问题;而进一步的问题是:是否正因为不能断定任何一方,我扩大了写小说的优势的幅度?这是什么意思呢?把一边写小说一边可以做其他所有事情这句话翻过来讲,就是做别的任何事情的时候,同样也可以写小说。把写小说这个行为扩大到小说构思这个概念,则刚刚翻过来讲的话所具有的意义幅度可以无限扩张。
以此为线索,我可以摊开解释或辩明,为什么最近我的写作量大增这一话题。可以这么说,最近的我不管是在做什么事,连同所做的事本身,都在为写更多的小说而努力,并且是前所未有的努力。当然,这种现象并不单单局限在写小说这件事上。简单而粗略地说,对并非为人生本身的诸多行为,包括从人生的结构中引出某种东西,再按各自的原理重新组合的所有艺术性或文化性的东西而言,意味着将所谓创造性行为与日常行为完全相提并论成为可能。说到这里我忽然意识到,所谓的小说、文学,不得不与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