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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部分

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爱情-第12部分

小说: 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爱情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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璃开始成片地掉落,在水泥地上碎成小块,仅留下框角。与此同时,铁钩不断被氧化,像水中的腐肉,暗红色表皮上泛起了丑陋的泡泡。没玻璃的画框仍摇晃着。地上的破玻璃裂得更碎,框架歪得更厉害了,里边的画儿也开始扭曲起来。画面早已褪色,一角蓝海背景,像是海水全蒸发干了,光留下沙子的白光。中间的花鸟,像是被拔了毛,脱了皮,全无斑斓色彩,只剩下轮廓,正吃力地逃出画面来。景物一一离画而去。氧化在继续。终于,铁钉断了,画儿落地。渐渐地,木框烂了,解体了。吹到一边的画儿也没踪影了。留在墙上的铁钉,流下锈水,不久也干了,只剩下红色的锈渍和一个洞孔。地上,木框化为一撮尘土,被轻风冉冉扬起,玻璃变成粉末,回归石英和石灰岩分子,消失了。正值强风吹过,对面的墙体“轰”地倒坍了。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开阔地。    
    一股疾风直冲屋里,吹跑了两块门板。紧接着,三面墙也不知去向了。至于地面,他已经感觉不到了。他坐在椅子上,悬在无限伸展的宇宙空间。他置身宇宙悠然自得,却也意识到自己正被急速吸往某处。他坐着的椅子,开始无力地咯吱作响。他屏心静气地等着。一眨眼的功夫,椅子解体了,他头朝下往无底洞坠落。他像片树叶飘摇,眼前一一闪过刚才目睹的一切,他也被一一注视捉摸着。而后他也同样解体了:先是耳鼻脱离,嘴唇干瘪,舌头和眼睛被连根拔起,四肢在乱舞,像事先设定似地开始拉长,最后一一断裂。不久,他什么也不剩了。与此同时,他重又坐在空荡荡的屋里,望着对面的墙,墙上仍挂着假想中的画框及画像,他目不转睛地瞧了它许久。而且,重又沉入其中的时光之中。但这次是时光快速倒流。他感到头昏眼花。首先是透明玻璃迸碎,变成石英、碳酸苏打和石灰岩,消逝在空气里。他捏了捏手指,没什么感觉,心中害怕丢了手指,把五指攒成拳头。铁钉回归地下,木框变成原来的树,根深叶茂,直冲云霄,不过仍暂留画中。不觉间,一切化为乌有,除了那张画还悬在墙前的半空中,而它刚才还在画框里。接着,画布从边角开始破裂,分解成缕缕纱线。在褴褛的画布上,颜料和亚麻仁油散发的短暂的追忆和刺鼻的气味消失了,谁也抓不住它们。看着这番情景,他似乎感到有人在狠揪他的脖颈往后拉,身子撞在高低不平的地面上,反弹起来,或在水泥或柏油路面上不断磨擦。他扭头一看,墙、门和椅子全没了。由于他跟地面的不断磨损,他缩成小团悬在空中。这是一切化为虚无的前兆。他的脚挂在已倒塌的木槛上。他的椅子不知在哪儿呆了一阵子,现又擦过他身边远去了。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变成一个孩子头般大小的线团,像刚才的画布那样,在条分缕折中迷失了自己。他想一跃而起,但他只是沙漏中的一粒小沙。他感到一股旋风强有力地吸他的脚以至全身。他挣扎着,但他和周围的一切全崩溃了。接着,他的脖子伸进了一个类似葫芦口那样的东西里面——一个通往别处的入口,可是,他的身子穿不过去。他再次使劲,可陷进葫芦口的脖子以下躯体已经不听他使唤了。他的脖子越使劲,葫芦口就变得越窄。终于,他的头落地,葫芦瓶消失了,门槛开裂,沙漏里的沙粒像疯子般尖叫着,泻在地上,而线团则在原地快速旋转。就在这令人昏眩的回转中,他身体的各个部分像进了离心器,分装在各个试管里面,而试管却没底,经过一阵短暂的转动与昏眩之后,他就一动也不动了。    
    现在,他又一次坐在空荡荡的屋里,望着对面的墙。现今,墙上已一无所有,时间犹如那静止不动的白墙,横在他眼前。他的视线穿不透它,相反被不断地反弹回来。    
    瞧这你吃剩的苹果籽。它们总是黑油油的,又坚硬无比。你摸摸,就像活甲虫。对,这籽是活的。在这之前,它有无限的过去,而往后有无限的未来,两者都蕴含其中。它里面有营养与生命。它活着,这是最重要的。它为何有这般坚硬的外壳?当然,是为了动物果腹或在暗地腐烂时,能够保存完整的营养和生命力。你可以想见掉地上的苹果腐烂之后,第二年在原地长出新芽的情景。若把全过程用快镜头浓缩在一小段时间里,那你就能生动地看到又黑又硬的苹果籽是如何抽芽冒尖的。但它如果不被理会而干瘪,或者挨冻受热,那么即使有硬壳,籽儿也已不再是籽儿了。它会首先失去光泽,这光泽便是生命,潜伏的时间,是籽儿本身。所以两者外表虽无二致,却存在本质的差别。也许,时间便是这样的东西。    
    列车到终点足有两个小时,我渐渐变得百无聊赖起来。为了告慰这难以遣散的时光,安抚我们不得不无聊地忍受这时光的折磨,我就讲个故事吧。不过,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故事,只是刚才在站内等火车时偶尔想到的一件事情。这事并非值得,但也未必不值得。因为这世界比我们预想的更富弹性、更柔韧、更含蓄。    
    刚才,当我坐在长椅上向四处张望时,突然看到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女孩站在铁道对面的月台上。她穿着入时,还戴了一顶白帽。你们没看见吗?我倒瞧了她许久。她手拉一个年轻男子的手瞅着我。与她的衣装不调和的,是她脸上那种不可名状的忧伤气色,所以,我的目光更离不开她了。我发现那青年男子面色非常尴尬,似乎正在为什么事犯难。他的目光游移不定,身子一刻也安静不下来。我对照着他们俩,心中甚是好奇。这时,列车进站了,两个人便转身上了车。女孩进车厢前在台阶上转过头来,表情阴郁地扫视了一下站台。也许是那男子拽了她一把,她随即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接着,列车离开了站台,但我仍茫然地坐在原地,朝那空荡荡的前方看了许久。当时我思忖道:这莫须有的故事现在开场了。但我有话在先,它未必是无中生有,这样,我才能既在真正意义上开讲这个故事,又能真诚地结尾。最要紧的是结尾。    
    一天,一个年轻男子大清早就来到了车站。他须坐车到邻近城市上四天班,单程需两个多小时。和往常一样,那天他急步向候车室走去。其实时间尚早,但出于惯性他走得过急。他边走边看刚拿出的火车通勤证。这时,有人小心翼翼地来到他跟前。
    他想闪到一旁,但那人又挡住了他的去路。他疑惑地抬头一看,是一个年轻女子站在他面前。讲究的衣着、发型以及浓涂艳抹的脸蛋,散发着拥有防弹装备的野战军人的气概,但表情却异常严峻而忧郁。她显得有点踌躇,但最终还是毅然先开口道,她已经接连几天这时候来车站找人帮忙,今天正巧发现了他。她接着匆匆告诉他:她所托之事极其简单,就是把她带来的孩子送到既定的地方,即他的目的地即可。为此,她会给他令他满意的报酬。这时,他才注意到她手牵着一个女孩。这个着装与她相似的孩子面无表情地仰望着他,一碰上他的目光,就赶紧贴近年青女人的裙边。    
    他正想开口,她就说她有特殊情况,望他不予追问。她是如何知道自己的目的地而到此等他的呢?说不定她已调查过他的身份,有意接近他也未必可知。于是,他感到不悦,心烦意乱,不知所措。这时,一个厚厚的信封伸到了他的眼下。眼看开车了,他心中不免一急,便下意识地收下信封,问道:那么,到了目的地怎么办?她一手拉着女孩,一手推他到检票处,意思就是说,以后的事勿用他操心。他心想自己不能随便接受她的委托,总得知道一点个中的缘由吧?然而,她的表情是那般急切、毫无余地,而且已经来不及打听了。他无奈地接过她递过来的孩子的手。孩子的另一只手握着火车票。突然,孩子热切地向四周张望,即便被他拖着跑,也频频回顾着。但她并不为自己离开那年青女人而感到悲伤,似乎无所谓。然而,她俩长得很像。他推她上台阶、手里感到了孩子不情愿的僵硬感,于是,就用力推了她一把。    
    他们一上车,火车就开了。但孩子仍贴着车窗阴郁地盯着外面。直到火车出站,孩子才死了心,一屁股坐在位置上,紧贴着靠背,悬空的两条腿,随着火车摇晃着。不觉间,孩子的表情重新回到了刚才冷淡的无表情状态。感到尴尬和别扭的,倒是他自己。他曾多次想让她开口。但她就是不答理,而且始终没把他当回事。他也就很快死了心,但心里仍不安地冷眼注视着孩子的行动。    
    两小时后,火车准时到达目的地。他犹疑地抓住她的手,出了候车室,向四处张望着。刚进入车站广场,正如那女子所言,一个身着正装、剃短发的青年,挡住了他的去路。那男子接过孩子,没一言半句转身就走;女孩也依旧无表情地头都不回被牵走了。他被那男子的气势所压到,连话都不敢搭,直至他俩的背影没入人流。他久久站在原地,干咽着口水。这事情过了很久,他仍无法摆脱当日的记忆。每当想起此事,他总免不了莫名的烦闷、焦虑以至嘴里发干,而且会无缘无故地向四处张望,认为那陌生男子正牵着那女孩在旅游,时不时地望着与她年龄相仿的女孩子。于是,他的心情就越发不是滋味了。    
    正当他已多少摆脱这番记忆之时,那女人带着那孩子,重又出现在他眼前。这次,他坚决拒绝帮助她,除非他知道一切来龙去脉。然而,她花言巧语,加上真挚的表情,加上怕这种折腾误了火车,又不得不接受了她的委托。这次,那孩子依然不理他,不知疲倦地玩她的游戏。对此他依然束手无策,感到自己不过是列车的货厢,而那孩子上车占有了货厢。后来他们下车了。一个跟上次相似却分明属另类的人,正在候车室外面等着他们,而且跟上次一样,默默从他手里接过孩子,去停车场上了一辆黑色轿车。当他朝轿车迈了几步,从司机席上走下一个汉子,向他做出了威胁的表情和姿态。但他这次不想就此罢休,便又朝轿车走近了几步。那司机模样的汉子见状,连忙转身上车开走了。他急步跟上,但得到的是满脸的汽车废气。他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情况跟上回如出一辙,完全无视他的意志,这使他忍无可忍。    
    这两件事的记忆折磨着他。令他费解的是,随着岁月的流逝,那孩子心不在焉的表情和行为,越发铭刻在他的脑海里。更有甚者,每当他看到报刊上无数的言情戏或新潮剧时,眼前就会莫名其妙地浮现出那孩子的脸。有时,看到登在烟盒上的迷路儿的照片时,她的脸也会叠印其上。他的心为莫名的重物所压,变得沉甸甸的,常常怅然若失,以至陷入妄想之中,认为自己为了一点小钱,就把孩子交到了黑道手里。于是,他期盼下次机会的到来。那时他得抱起孩子中途下车,让她从那女人一伙人手中获得自由。他满脑子诸如此类的念头,因    
    此他今天来到候车室,以焦急的目光寻视着周围。    
    以上便是我的并非实在的故事。它可以照此方式不断延续下去。不过,我得在此告个段落。但就在刚才虚构情节、叙述故事之时,我的心绪已变得纷繁错杂。怎么说呢?这是因为我发现,在这个根据邂逅的女孩和青年男子的粗略印像编造的故事里,我也置身其中,而且暴露无遗。换言之,这个故事赤裸裸地暴露了我的思考方式、处世方式、心理倾向、物质主义的趣味以及我的轻薄和卑怯。所以,我边讲故事边感到心烦意乱,同时又觉得很高兴,因为不是别人,正是我揭示了我自己。总之,什么浓装艳抹的女人,什么穿正装的青年男子与黑色轿车,什么跟陌生人坐火车旅行的小女孩,全都是扯蛋。他们怎么会出现在我的脑海中的呢?究其实,他们不过是连我自己都不甚明了的趣味的翻版。但所幸的是,通过他们,我再次看清了自己。    
    但问题不仅于此。当我搜索枯肠编故事时,我时时感到一种虚伪意识涌上心头。在连接、演绎事件与场景的过程中,不断有一种非我的、身外的、与我毫无相干的东西渗和进来。那正是虚伪意识。它被子虚乌有的所谓连结、开展与意义之幽灵所操纵。所以,我不得不肢解故事,即自觉中断故事的展开。这等于通过截肢的手段防止细菌的全身感染。这就难免有杀鸡取蛋之嫌。所以,我决定待虚伪意识得到清理之后,再继续讲故事,而后再一次中断。我就这样靠这种中断法获取前进与完美、哪怕从头再来、开讲跟以前截然不同的故事,也在所不惜。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不可避免或理应如此。载着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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