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烟云-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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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仁这位大少爷说:“我不知道她把我的领扣儿放在哪儿了。你能给我找找吗?”
锦儿,本是尽量躲着体仁,这时不知怎么样才对,因为她不愿进屋去,又不能转身就走。她说:“我也不知道在哪儿。”体仁说:“你在橱子里的抽屉里找一找,看是不是在里头放着。”
锦儿进屋去,在橱子里找,里头没有。她走出去,一会儿的工夫又回来,说赖妈她没有动,也不知放在哪儿。体仁穿上了袜子,对锦儿说:“你找一找。一定在这屋里呢!”锦儿开始在各处儿找,正在找,忽然听见体仁嘟嘟嚷嚷说他的一只袜子上有几个窟窿,骂那个“笨用人”没有修补就收了起来。锦儿现在低着头在地下找,看是不是会掉在地下。这时体仁看锦儿穿着一件鲜蓝色的棉袄,镶着有颜色的边儿,她那漆黑的头发,梳成一条很粗的辫子,身材儿比银屏还窈窕,他不住看着她弯腰低头找了半天,脸上色若桃花。体仁说:“没关系。我今天穿长袍儿好了。”他觉得那肉感的姿态好不动人。
锦儿说:“就因为您要穿洋服,才有这些扣子的麻烦。”
体仁说:“银屏若是还在,就没有这些麻烦了。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会派这么个笨头笨脑的老婆子来伺候我?你若来伺候我,你会比银屏还好呢?”
锦儿抢白说:“别乱说,我可不是银屏。”
体仁说:“为什么大伙儿都联合起来跟我做对呢?我妹妹她俩不在的时候儿,你们也不来伺候我。你不来,|乳香也不来。”
锦儿回答说:“干什么问我?”根本不愿谈这事。又说:“还让我给你找扣子不找?你妹妹要派我出去,我忙得很呢。”体仁说:“我今天穿中国衣裳。你把那些东西都收在橱子里,吧。”
锦儿给他拿出来一件长袍儿,一件绸子小棉袄儿,一条裤子,有聪明懂事漂亮可爱的丫鬟在自己屋里伺候,那种快乐他又再享受到了。锦儿把他要穿的衣裳放在床上,就要往外走,体仁伸出两只手说:“好妹妹,你若肯来伺候我,我就向妈妈说要你来。”“妹妹”一词在这儿用,当然有男人称女情人的意思。所以锦儿立刻把两只手往后缩,说:“放尊重点儿。谁是你的妹妹?”
体仁一看锦儿恼了,就微笑说:“我只是跟你开玩笑。有什么关系?”
锦儿含怒之中又夹带鄙夷轻视的样子,回答说:“我们是奴才丫头,没有资格跟您开玩笑。您少爷当有少爷的身分。不要以为我们一个女孩子家的身子,卖给你们府上来伺候人,就可以由主子们随便作践。我没有银屏的大志气,也没有银屏的大本领。现在银屏落了个什么下场?”说着,走出屋子去。
体仁受了丫鬟的挖苦,勃然大怒,但又无可奈何。只好穿上长袍,准备赶紧到铺子里去,因为年底结帐,他父亲也会在。
木兰问锦儿为什么耽搁那么久,锦儿回答说:“他找不到领扣儿,叫我替他找。他说了些着三不着两的话。难道他以前也是这么胡说八道?”
木兰问:“他说什么?”
“他叫我去做第二个银屏,我告诉他趁早儿少妄想。”
木兰答:“你说得好!”
锦儿去送礼。回来说,曾太太一定要木兰去吃饭。木兰说:“那像什么呀?我可不好意思去。”下午快到五点了,雪花来催木兰,说祖母想她呢。木兰更觉得心烦意乱,因为她半年来没看见过荪亚,跟他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太难为情,并且,另一件事,是她也有几个月没有见立夫。她跟母亲商量。她们认为她应当去,应当去给老祖母拜寿请安,但是不要留下吃饭。她于是穿上一件银狐的蓝闪缎子皮袄,就跟雪花去了。她看见荪亚也在祖母的屋子里,彼此相向微笑,问了几句礼貌上的话,荪亚和木兰一样羞惭。曼娘赶进屋子来,笑着说:“这次你该叫我嫂子了吧!你再给荪亚煮腊八粥的时候儿,我们大家都有口福了。”木兰觉得忸怩不安,竟找个借口跑出屋子去。他们都知道木兰在曾家会局促不安的,就没坚持留她吃饭。
木兰心里明白她之想回家吃饭,因为是想见立夫,同时她不愿在曾家和荪亚同桌。她一到家,就听见立夫说话的声音,她知道荪亚的声音比立夫字正腔圆,更为悦耳,可是,立夫的声音给她一种快乐,这种快乐几乎是心痒难挠,无法抑制。两个人都叫她兰妹,荪亚的声音是标准京腔,立夫的声音里则可以听得出四川口音,都是受他父亲和四川同乡会住的那些人家的影响。她觉得也喜爱那种四川调儿。
那天下午很晚了,她父亲叫人送话回来,说太忙,不回来吃饭,要和冯舅爷在铺子里吃。体仁听说他父亲不回家吃晚饭,也打发一个拉洋车的回来,说晚上他也要晚点儿回来,就乘机会看银屏。所以那天晚上姚府上的晚饭,就全像一个年轻人的宴会,立夫和素丹是客人。
体仁回家很晚,大家已吃完晚饭,正准备打麻将。莫愁打得好,木兰太慌张,打得不行。好多人要打,于是分成两桌。这时才知道立夫不会。木兰说她对打麻将也无所谓,于是陪着立夫这位客人坐。最后,姚太太、冯舅妈、孔太太、还有锦儿占一桌,另外那一桌上是珊瑚、莫愁、体仁、素丹。太太们几次要丫鬟去和她们打,好能凑一桌。锦儿,最初是年轻人那一桌上要她去,她没说出什么理由,只说愿意在另外那一桌上打,让珊瑚和她调换了一下位子。体仁默默的看了她一眼。
别人打麻将,木兰也坐在屋里,和立夫说话,同时却假装着和弟弟阿非玩儿。她手里没东西闲得慌,叫阿非过来,拆开他的辫子,给他再梳一次。|乳香拿进一把梳子来。珊瑚回身看着说:“这么大晚上梳什么辫子?”
木兰开玩笑说:“你先忙你自己的牌吧。”她把阿非的头发从中间分开,一边儿梳了一个辫子,就像红玉的一样。立夫看见她那样梳,但是木兰向他使眼神儿,让他别说什么。|乳香也看见了,但是不言语。红玉正在站着看,想要叫她妈看,但是木兰不让她叫。最初看见他们的是莫愁,她说:“大伙儿看哪!二姐把阿非打扮成姑娘了。”木兰有点儿恼,赶紧盘了个结,让阿非和红玉并肩而立,把他们俩送到姚太太跟前,一手拉一个,说:“看!他们俩像王母娘娘驾前的两个仙女吧!”
大家转身来看,都笑起来。
她母亲向立夫的母亲说:“我这个木兰老是想这些事情。”木兰回答说:“我根本没想什么。你们打牌,我的手闲着没事儿。我就给他梳辫子,怎么知道梳出来成了两个?”立夫的母亲说:“这个主意很妙。两个人看着像一对儿,俩人手拉手!”
现在阿非拉起红玉的手来说:“现在来装洋鬼子,扮做夫妻一对。他们都是手拉手的。”但是红玉是个敏感的小女孩儿,立刻把手缩回去,跑到母亲身边儿去,转过身子抱怨说:“阿非占人家便宜。”
冯太太赶紧说:“他只是跟你玩儿,没有占你什么便宜。你不要叫他阿非,叫他二哥。你现在慢慢长大了,该学点儿规矩。现在走开,别在这儿捣乱。”
素丹说:“等他们长大之后,中国的夫妻也就手拉手走,完全和洋人一样了。那时候儿一定也是自由结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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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玉拒绝了阿非之后,阿非就过去找立夫的妹妹,那时他妹妹正立在母亲身旁看打牌。阿非拉她说:“咱们俩假装洋鬼子。伸过胳膊来。”环儿天性就很害羞,但是在别人家做客,总要客气,不好意思转过去不理阿非。此外,她也想和阿非玩儿,这就是第一个好机会,所以她就让阿非拉着在屋里走过来,走过去,阿非拿着一个鸡毛掸子,甩来甩去,当作洋人的文明棍儿。母亲们一看都笑起来。她们忽然听见抽噎的声音,原来红玉站在母亲一旁呜咽着哭泣。
红玉的母亲说:“人家叫你玩儿,你不去,现在哭什么呢?”
红玉才七岁大,不听母亲安慰。阿非的母亲一看,赶紧向阿非说:“你也要跟你表妹玩儿。”阿非还没太明白整个儿事情的原因,环儿已经离开他,溜到母亲身旁去了。阿非到红玉身边,求她也和他一块儿假扮洋人,但是红玉很生气说:“你玩儿你的,我哭我的,与你有什么关系?”突然离开他,跺着脚,又趴在母亲膝盖上哭起来。
她母亲道歉说:“你不知道我这个孩子,人个儿小,脾气蛮大。”
阿非站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珊瑚说:“阿非,你最好向表妹赔个罪儿吧。”阿非就过去,求红玉千原谅,万原谅,可是红玉仍旧说:“躲开我。”最后阿非说:“妹妹,以后我一辈子只跟你一个人玩儿,再不跟别人玩儿。这可以了吧?”
红玉这才满意,立在那儿破涕为笑。用食指在自己脸上一扫说:“你才没羞!你是个男孩子,却把头发梳得像个小姑娘儿。”阿非开始把一个结子摘下来,把辫子分开,红玉看着笑了。
他们这么玩儿的时候儿,木兰问立夫新近看什么书,他说看《撤克逊劫后英雄传》。
他说:“是老伯借我的,上面注的字是你写的吧?”
木兰想了一会儿,想起来了,觉得很不好意思,但是设法把话题转到论林琴南的翻译。因为她特别喜爱林琴南的翻译,而立夫也极感兴趣,于是谈得很起劲。
立夫问:“你似乎是同情芮白卡,为什么?我倒更喜爱罗文纳。”
“那自然,读者总是同情婚姻上应当成功而却失败的那一个。就因为这个道理,很多人同情《红楼梦》里的林黛玉。”一听到婚姻两个字,珊瑚竖起耳朵来说:“你们俩说什么呢?说得那么津津有味。大声点儿说,让我们也听听。”莫愁说:“二姐是说《红楼梦》呢,她同情的是林黛玉。”体仁问:“噢,我知道。二妹喜欢林黛玉,三妹喜欢薛宝钗。”
素丹说:“你喜欢谁?”
体仁说:“我喜欢贾宝玉。”
莫愁说:“好没羞,喜欢那个女人气的男人!”她又问素丹:“你喜欢谁?”
素丹说:“我喜欢史湘云,她好像男孩子,而且洒脱之至。”
体仁说:“妙哇!”
木兰用温柔而细小的声音同立夫:“《红楼梦》里,你最喜欢谁?”立夫停了一下儿才说:“我也不知道。黛玉太爱哭。宝钗太能干。也许我最爱探春。她是两者合而为一的。有黛玉的才能,有宝钗的性格。但她那样儿对她母亲,我不赞成。”木兰静静的听,然后慢慢说:“哎呀!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人哪。”
木兰向珊瑚喊道:“大姐,我知道你喜欢谁。李绔!对不对?”
珊瑚说:“在那本小说里头,每个人都喜欢和自己相似的人。别说了。这么说下去,我们就不能打牌了。”
他们打完一圈儿,素丹赢了。体仁说他忙了一天,有点儿头疼。莫愁说不要再打,大家说话吧。年轻的这一桌就散了。但是珊瑚还想打,就到太太那一桌去,锦儿的座位让给了她。
体仁嫌屋里太热,要一条热毛巾,脱下了皮袄。里头穿的是棕色绸子小棉袄儿和棕色裤子。他母亲看见他穿着小棉袄儿,就说:“你当然觉得热,你回来还没换衣裳。不过这样儿会着凉。|乳香,去给少爷拿一件棉袍儿来。”
体仁在椅子上大叉开两条腿坐着。|乳香拿来之后,他立起来穿上,但是领子上两个扣子没扣上,下头的扣子也没扣。他向来不扣领扣儿,所以若穿三四件里头的小袄儿,外头再穿上长袍儿,就可以看见好几层领子,在脖子下敞着。这也许就是他的不愿受约束的缘故。莫愁看见杂乱无章就烦,这时对体仁说:“哥哥,你穿长袍儿,就应当穿得像个上等人。领子也不扣,下摆也不扣。你看立夫哥。扣上扣儿,看起来不显得利落吗?”
体仁说:“你说穿起来像个上等人。是什么意思呢?爸爸的领子也不扣,扣上扣子,头就不自由了。”
莫愁说:“那么下摆的扣子呢?你还有什么大道理吗?”体仁说:“下头敞开,走道儿方便。银屏在的时候儿,我的扣子不是都扣得整整齐齐的吗?”母亲一听到提银屏的名子,立刻抬起头来,目光很锐利的看了他一眼。
莫愁说:“你说这话,脸皮之厚,我真佩服,你的扣子也要一个丫鬟来扣!我想你若带着银屏到英国去给你扣扣子,大概就不会回来了。”
体仁说:“那也不见得。”
莫愁对体仁的傲慢颇为恼怒,又接下去说:“你穿西服,背心儿上最下一个扣子,也是一向不扣的,是不是那样儿起来也方便?”
体仁故意大笑起来,很惹人生气的样子。
他大模大样的说:“妹妹,你不懂得的事,就不要说。穿洋服,也有学问。穿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