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跃龙门记-第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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货栈伙计骂了句娘,跺跺脚,不再管他。这瘸子每日午后带着他的马驮货赚钱,赚十几个铜板便走人,赶上刮风下雨阴阳不合,说不干就不干。闲的时候各家伙计没人愿意搭理他,忙起来又觉得多一头牲口是一头牲口,全然忘记了他的恶劣之处。
雨渐渐大起来,许多干活的人躲到路边檐下避雨,就地蹲着支开摊子赌钱。宋微凑过去,旁边没几个身上干净的,但多数比他还要好点,个别人捂着鼻子瞥一眼,挪开两步。十几文变成几十文,宋微见好就收,把铜板揣进怀里,冒雨回到旅舍。
他怕生病,头发胡乱擦一把,灌下去一壶热茶,湿衣裳剥个干净,钻进被褥里。
他悄悄去城门附近看过几次,门口的搜查丝毫不见放松。他没有可公开的身份,没有保人,外形伪造得再成功,也是出不去的。这年代并没有严密的户籍或证件制度。确认身份,往往以社会关系为依据。想出城,必须设法经营人际关系,弄出个合法身份来。事情难就难在这里。
幸亏城门虽然守得严,城里的动作却没感觉。至少这蕃坊贫民窟,还没见来过。
宋微并不认为自己在害怕。他只是隐约有点忧虑。这样麻木的日子过久了,都快忘了自己是谁,忘了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第〇八五章:老法频施堪障目,故人重会暗惊心
宋微刚感叹完城里没什么动静,过不几天,蕃坊就来了搜查的官兵。
奕侯派人出城找了个多月,还亲自跑了若干趟,翻遍京畿方圆五百里,没能寻得丝毫线索,很自然改变思路,转而将大部分精力和人手投入城内。
城内搜寻,蕃坊自是第一怀疑场所,首当其冲。
官兵进来的时候,宋微正在后院给得哒刷毛冲澡。他自己脏得像乞丐,马儿倒是每日捯饬,又精神又干净。因为不久前才新刷过一次散沫花染料,深褐色的皮毛油光水滑,阳光照耀下毛发末端流动着金红色,说不出的帅气漂亮。先前宋微生病期间,侯府马仆也会照规矩牵出去遛遛。在此地安顿好之后,宋微闲来溜达,于城墙根儿找到一处荒僻空地,每逢天气不错,就放得哒去跑上一跑。
总的说来,作为一名优秀主人,不论身心,宋微都做到了对马儿无微不至的关怀照顾。
蕃坊贫民窟里藏污纳垢杂乱无章的破旅舍,若非此次特殊任务,守卫京城的精英部队宿卫军恐怕根本没机会来。后院几乎没地方下脚,几个士兵皱着眉骂骂咧咧进来,宋微抬头看过去,仿佛惊吓呆滞,直愣愣瞪了片刻,才醒神避让,垂手弯腰,做出恭敬模样。
后院除了他,还有一个侍弄牲口的伙计在。
将两人打量一番,一个士兵摇摇头,其余人便转身往外走。大概得哒英姿在这又脏又破的院落里太过醒目,士兵们临走,视线都忍不住在它身上稍作停留。宋微十分淡定。谁都知道六殿下心爱的坐骑是匹灰马,得哒现在的新形象越出色,障眼法也就越有效。
悄悄抬起眼睛,目送几人背影。那摇头的士兵他认得,乃曾经看守自己的宪侯府东院侍卫之一。
宿卫军以抓捕逃亡钦犯为名,连续对蕃坊进行了几次大规模搜查,抓了一些人回去审问,问些莫名其妙的问题,不久又都放了回来。仿佛认定六皇子必须藏身此地一般,奕侯魏观将大把力气都花在了这里。宋微冷眼观察,万分庆幸当初第一次改装并非蕃坊附近。
说不担心,是不可能的,但此等情形下,一动不如一静。宋微每日照常出入,该干啥干啥。也曾与官兵迎面错过,满脑子先入为主印象的搜查者,完全没注意这个气色大好的蕃族流浪汉。
多来得几次,由于宿卫军的搜捕行动严重影响了蕃坊商铺正常经营活动,以及各族民众日常生活,各家老板工头、里长坊长们,联名向京兆府尹提出抗议。最后双方达成协议,宿卫军减少频率,缩小规模,将公开搜捕变为半地下搜捕,而各商铺民户,也须提高警惕,随时向官府汇报可疑人物可疑行迹。
这一日宋微照常牵马驮货,干了个多时辰,懒筋发作,找工头结了工钱,在街巷闲逛。
表面上,搜查的官兵不怎么来了,宋微却能感觉出隐藏在深处的暗流。他有点待不住了。必须尽快想办法弄笔钱。只要有足够的钱,总有胆子够大的生意人,肯把自己捎出城去。
他低着头在街上游荡,满脑子都是“来钱快”三个字。往常街边最能吸引他的那些奇淫巧技各色玩物,还有搔首弄姿的外邦女子,一时都没了兴致。
想来想去,要说来钱快,凭他自己,什么都没有洗干净了卖身来得快。
宋微不由得停下脚步,深深地,无比惆怅地,叹了一口气。
“哎,你这人,怎的挡在道中间,让开让开!”
宋微这才发现不小心挡了别人的路,头都没抬,牵起缰绳就往边上让。
那几人已经过去,其中一个忽回头:“咦,这马挺不错呐!四爷你也瞧瞧,是不是挺不错?”
声音有点耳熟,却想不起是谁。宋微心中一惊,抬起头,那一行五六人,后头还牵着两匹马,正向自己走近。当中一个衣饰华贵,派头十足,三四十岁年纪,相貌周正。眼睛微眯着,带点儿笑意,看去很是平易近人,然而不免显出几分轻浮。身边紧随一个跟班,气势虽不如,模样却更加出色,俊俏得很。
宋微定睛一瞅……哎哟,我去……这跟班,不正是那杀千刀的淫贼,薛璄薛三郎么!
果然不该动念卖身,现世报哇!
薛璄上前两步,伸手去摸马头。得哒一扭脑袋,叫他落了空。
“嘿!脾气还不小!”
马的记忆力相当好,得哒如此表现,不过是薛三和从前同等待遇罢了。
当中为首那人道:“宝马良驹,往往烈性。三郎,是你唐突了。”
薛璄一脸驯服:“四爷教训的是。此马如此烈性,想来是匹良驹。”转头问宋微,“喂,你这马卖不卖?”
似乎这时才看清对方什么模样,皱眉掩鼻,连退几步。
宋微不敢开口,只摇摇头,表示不卖,作势要走。
那为首之人倒不嫌弃他一身味道,伸手拦住:“这位兄弟,卖不卖好商量。在下亦是爱马之人,兄弟这匹马颇为罕见,可否赏脸,容在下多看两眼。”
明摆着是个有钱有势的主。宋微点点头,一屁股坐到街边,缰绳拉在手里,意思是你随便看。
那人不计较他态度,背起双手,绕着得哒看过来,又看过去,越看越爱。得哒被他看得不耐烦,打着响鼻昂起头,浑身高冷傲娇气质,看得人心头直痒。
“兄弟,我是真心喜欢这马,你只管开个价。”
宋微瞥他一眼,再次摇头。站起来,翻身上马。得哒与他心意相通,抬起蹄子就跑。
几人没料到他这般干脆,薛璄在后边跺脚:“哎!这人,怎的如此不识抬举!”
那被唤作四爷的笑道:“有趣!这马我还真是难得看上了。走,追上去瞧瞧。”
闹市商业区,都不敢肆无忌惮地跑。宋微混了这么些日子,明显比后边追的熟路,很快拐进贫民区。几人追到近前,看见一片低矮破落,脏乱不堪,悻悻然瞅几眼,走了。
宋微心慌意乱回到旅舍,躲进房里,只觉祸不单行,倒霉透顶。不料人长得太好麻烦,马长得太帅同样麻烦。那薛三郎也不知搭上了什么人,万一不肯死心,再来蕃坊寻衅纠缠,可怎么办。不过话又说回来,要来钱快,眼下这个状况,除了卖身,恐怕还真就只剩下卖马了……
他倒在床上翻来覆去盘算,晚饭也没顾上吃,才慢慢拿定主意。
次日吃罢午饭,照常往货栈找活儿。干不一会儿,就被人拦住。
头天非要买马那人站在面前,指着马背上的货物,满脸痛心疾首,仿佛他干下了什么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罪行。
“兄弟,如此好马,你、你、你……怎舍得这般糟践!”
原来这位四爷回去惦记了一夜,实在放不下,顾不得嫌弃环境脏乱差,换身便捷胡服,大早上出发来蕃坊找人。走失的六皇子不好找,这几人要找一个带了匹棕马的瘸子,倒容易得很。半天工夫,就问到了宋微常日出没的货栈。
宋微望着自己的马,任凭对方控诉。半晌,缓缓垂下头。那无言的动作,诉说着来自心底的羞惭与痛惜。天高地迥,英雄末路,宝马良驹也跟着落拓江湖。
得哒配合默契,仰首一声嘶鸣,凄切悲怆。
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奈若何!
对面之人被深深感染,沉默许久,才慨然道:“兄弟,良禽择木,良驹择主。兄弟眼下这般情状,马也跟着受苦,莫如忍痛割爱……”
这人口才极好,颇善煽情,宋微终于被他说动。就在附近寻个稍微周正些的酒馆,以黄金十两的价钱,一手交钱,一手牵马,钱物两讫。宋微拖着瘸腿,一步一回头。那边两个仆从并薛璄三人,合力才将得哒拖走。
此前双方讨价还价,宋微一直没开口。对方为取信于他,主动亮明身份:襄国公中书令姚府四爷,小公爷的亲兄弟,姚子贡是也。
宋微暗中吓一大跳。随随便便来个横刀夺爱强行买马的,就是三公五侯皇亲国戚。京城地界,果然了不得。原来西都薛家攀上的,是京城姚府。
他有点后悔。早知道这样大来头,不如藏得再深再远些,过几天劲头下去,自然无事。转念又想,正所谓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若能混进姚府,连自己都想不到,别人当然更加想不到。更何况,假如姚府四爷要出城,守门士卒总不至于也挨个查看他的跟班。果真能混进去,身份问题迎刃而解。
宋微此时并不知道,这襄国公中书令姚府,也就是太子外祖家,亦即独孤铣退亲的那一家。
次日,宋微坐在旅舍门外一个废弃的磨盘上晒太阳。这时候人都上工去了,少有出进,只剩下零星老弱病残,街巷中传来小孩子的玩闹嬉笑声。
等到平时出工干活的点儿,宋微忍不住伸长脖子,往街口探看。没多久,便听见熟悉的蹄声,越来越清晰。咧嘴一笑,站起身来。果然,是得哒回来了。
迎上去一把抱住马脖子,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拿自己脏乎乎的脸就往上蹭。
“我说得哒,虽然我觉得你本就应该这么聪明,但是真的这么聪明,还是很叫人惊悚啊……你怎么就不能变成人呢?你要变成人咱俩大摇大摆诈了那冤大头的金子跑路,多方便呐!”
他跟马儿絮絮叨叨腻腻歪歪,不出一刻钟,追兵就来了。
薛璄一马当先:“那畜生!别、别跑——”冲过来气喘吁吁下了马背,看宋微没有动弹的意思,放下心来,“你、你这畜生,好不狡诈……”
宋微不高兴了:“你怎么说话呢?”
薛璄吃惊:“咦?你不是哑巴。”
宋微心说,你懂个屁,老子那是深沉。
这时姚子贡和仆从们也到了,宋微从怀里掏出金子,双手呈上:“姚四爷,我这马离不得我,我若昨日提前说了,四爷未必相信。这金子,还请四爷收回去。辜负了四爷一片美意,着实惶恐。”
姚子贡斜眼看看他,又看看马,冷笑一声:“我姚某也算活了半辈子,倒是头一遭遇上这等奇事!”他心里认定是宋微耍了什么花招,并不伸手接金子,沉着脸道:“这马你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究竟是马离不得人,还是人离不得马?你今日不给我说个明白,在下便只能报官,告你个欺诈之罪了。”
宋微左右踌躇,万分为难。终于一咬牙,指着薛璄道:“姚四爷,这位薛三郎,可以为我作证。”
薛璄原本越听他说话越觉得熟悉,看看形象又实在天差地别,正暗自纳闷。忽闻此言,猛然瞪眼看过来。
宋微撩起额前成绺的长刘海,斜飞一个媚眼,语调哀切可怜:“三郎……”
这声三郎,于薛璄而言,可说刻骨铭心,日思夜想,震得浑身一抖。再看面前人那模样,没有分毫可与心上人联系在一起,然而眼神却莫名熟悉,令人心悸。
顷刻间信仰崩塌人生幻灭,薛璄整个人都呆了。
“你……你……”
宋微怕他露出马脚,拼命打眼色,嘴里哽咽道:“三郎,三哥,连你也认不出我了么?我、我、”搜肠刮肚也只想起唯一一个说得出姓名的薛氏名人,“我是你好兄弟薛蟠啊!”
第〇八六章:情重激出真血勇,心虚不换臭皮囊
姚子贡也算见识广博,却头一遭现场观摩这等离奇认亲戏码。
转头问薛璄:“这是你兄弟?真是你兄弟?”
薛三脑子还不大能正常转动,张着嘴不说话。
宋微以为他还没认出自己,或者不敢认出自己,一边抹眼泪,一边哀戚道:“姚四爷,说来惭愧,我确实是薛三郎本家兄弟。如今这副样子,当真无颜以对。别说三郎认不出来,我自己又何尝有脸与他相认。”
转向薛璄道:“去岁仲夏,与三郎西都一别,竟不觉经年。三郎上京武举,想来必定旗开得胜,独占鳌头。我秋天离开西都,亦不知三郎秋试后是否曾经归家……”
眼泪鼻涕亮晶晶挂在头发胡子上,怯怯望着薛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