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跃龙门记-第1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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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微呆呆望着对方。本已干涸的眼泪,唰一下又涌了出来。他瞪着眼睛,长长的睫毛糊得湿漉漉,眼珠子像雨水冲刷过的墨玉髓。
独孤铣一番动作,他当然明白是什么意思,心底甚至有些好笑。他自杀过一回,哪里还敢有第二回。他一点也不想哭,尤其不想在这个人面前哭。却不知为什么,听见他那句话,再看见他这副表情,两只眼睛就成了堵不住的喷泉。
他想:枉我以为可以选不同答案,谁知道这一回,压根不是选择题,是他娘的必做论述题……倒霉催的,真荒唐呐……
独孤铣被他看得心魂俱碎,翻身把人抱在怀里。似乎低声劝诱,又似喃喃自语:“小隐,你为陛下如此伤心,却为何不肯令他稍感安心?你有这样的坚定用以逃避,为什么不能用它去勇敢承担?”
宋微冷冷地想:你知道什么?你凭什么?你有什么资格?你他娘的……就是个渣。
宋微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他只知道自己做了很多梦。梦里似乎回到凶肆街做挽郎时候,一家接一家地唱着挽歌。唱到后来,又变成自己披麻戴孝,走在长长的送葬队伍前列。凄厉而尖锐的声音在身后高喊:“皇帝龙驭宾天——”
他登时惊醒,猛地直起上半身。
独孤铣被他带动,跟着醒来。睁眼就看见满面泪痕。正要抬手去擦,却被宋微自己抢了先,眼泪鼻涕直接糊在被头上。
改为拍他后背,安抚道:“陛下无妨,只是还没醒。再睡会儿罢。”
昨夜宋微睡着后,独孤铣就叫了李易与蓝靛轮班看守,自己替魏观负责皇帝人身安全工作,天亮才过来躺下。至于奕侯本人干什么去了,皇帝早有吩咐,一旦宗正寺卿宣布太子罪状,则第一时间封锁太子府,全力搜捕太子门客。
原本按皇帝计划,今日早朝,就要公开此事。独孤铣昨夜被奕侯找去交接,才知道还有这些后续安排,不禁为皇帝行事之周密老辣暗自惊心。只是皇帝自己大概也没想到,六皇子不愿意接太子之位倒也罢了,竟然能再次气得亲爹吐血昏迷。此等杀伤力,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因为皇帝还昏迷着,早朝便只能暂停一天。
独孤铣估了下形势,觉得如此也好。搜捕太子门客的行动,能更加从容一些。而小隐这里,明显需要更多一点时间缓冲。
宋微伤病本来就没恢复,又一夜不曾睡安稳,被他拍拍摸摸,很快忍不住又睡着了。独孤铣起身,拿着奕侯的令牌,巡查一番皇宫安全。又接了几份宿卫军、府卫军副手送来的情报,看罢再将命令传回去。
太子门客中不乏能人高手,虽则皇帝谋划周详,力求攻其不备,一击即中,也难免不出现漏网之鱼。宿卫军和府卫军须得提高警惕,加强戒备,配合奕侯,专在外围拦截逃亡者。
这一夜奕侯率廷卫军精锐封锁太子府,搜捕太子门客,如雷霆闪电,迅猛却短暂。等到太阳出来,文武百官聚集宫门前,得知皇帝龙体欠安,早朝暂歇一日,其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没有觉察到,咸锡皇朝未来的天空,已经注定要改变颜色。
宋微醒来,床前只有一个李易。李管家要叫人进来服侍六皇子,他摇头拒绝,慢腾腾爬起来穿衣服。见李易一脸紧张盯住自己,道:“你不必这样。我爹都要死了,我还折腾个什么劲?我又不是老大,巴不得他早点死。”
这种话题李管家压根没法接茬,毕恭毕敬将靴子在床前摆好,没话找话:“蓝靛挂念陛下,上那边伺候去了。”
蓝靛原本就是皇帝身边人,知道皇帝时日不多,忍不住跑到御前去守着。
宋微穿好衣服,在屋子当中呆站一阵,冲李易道:“走吧,去我爹那里。”说罢,自己先迈开步走了出去。
暖阁与皇帝寝室不过隔了个中厅。但每一重都是里外套间,又有一门二门,加起来层层叠叠,颇具曲折缦回之感。李易把他送到最后一道门,驻足留步。宋微走进去,皇帝居然起来了,正半躺着和宝应真人说话。
联系宝应真人头天言辞,宋微推测,皇帝服用的药物,大概含有振奋神经的成分,类似引鸩止渴。
见六皇子进来,宫人们纷纷行礼,又纷纷退下,最后只剩了青云和蓝靛。宝应真人也跟着行礼告退,只是告退的话说完,却看着六皇子半天没有动。
宋微道:“真人放心,我不会再气我爹了。”
宝应真人弯弯腰:“殿下有此孝心,可见陛下洪福。”这才当真退出去。
宋微坐到龙床前,好一会儿没说话。皇帝也不说话,跟儿子大眼瞪小眼。见儿子半天没表示,索性闭上眼睛,一副假寐养神模样。
宋微低头,瞅着老爹搭在床沿上的手,忽道:“不就是做太子,当皇帝么?成,我答应你。”
心想:有什么了不起,小爷我轻车熟路,重操旧业。至不济,无非从头再来一遍。
皇帝立马睁开眼睛,脸上是一目了然的惊喜与欣慰。
宋微道:“只不过,你别后悔。还有你那些公侯,回头可不要后悔。”
皇帝笑了。宋微以为他要来一番长篇大论,劝勉训诫,谁知皇帝问道:“小隐,你还记不记得,当初你才进宫,我问你为何在南疆救了明华。你当时跟我讲,不豁出去,就是个死,因为不想死,便只能豁出去。那会儿你一手烂棋,奇臭无比,”皇帝皱皱眉,“当然,现下依旧奇臭无比。你笑说,我要真为这个砍你脑袋,没准三个月就能拼成国手。你知道那一刻,爹爹心里是何想法么?”
宋微十分摸不着头脑,连老头只能活三个月带来的打击与悲哀,都似乎被冲淡了。呆呆问:“我棋下得臭,你心里想啥?”
皇帝笑道:“我当时就想,假若果然为此拿性命逼你,不知你是不是当真三个月就能拼成国手。”皇帝顿了顿,“小隐,你一向极有自知之明。爹爹很抱歉,别无他法,只能拿性命逼你——三个月,成国手。”
宋微张口结舌。什么叫一语成谶?什么叫自作自受?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皇帝望着他:“明日早朝,你跟爹一起去。从现在起,你留在宫里,爹有很多事要告诉你。可惜,三个月……还是太短了。”
宋微愣愣憋出一句:“那、那都是瞎扯,谁会当真啊……万一……万一干砸了,你可别怨我。”
皇帝不说话,露出温和的笑容,拍拍他的手,将鼓励和信任无言地传达出来。待儿子被看得扭过头去,才温声道:“做了太子,便不能没有太子妃。爹答应过你,你的妃子,你自己选——”
宋微猛然将头扭回来。皇帝还是那副表情:鼓励、信任、期待、祈求。宋微再一次清楚地认识到,老头子蛮横霸道、奸猾狡诈的本质,没一刻改变过。
挤出一个麻木的笑容:“爹,你说话不算数,又骗我。昨儿你才说过,做太子,是……最后一个请求。再说,选妃这事不急。”
皇帝望着他:“小隐,爹只想在最后闭眼之前,看到你成亲,才真的……放心了。”
见宋微半天不答话,皇帝又道:“爹答应了让你自己选,自不会食言。润泽拿的这些,都是爹觉得不错的,你先瞧瞧。”
按说捧画像这活儿,不是青云就该是蓝靛。皇帝嘴里“润泽”两个字,宋微很是反应了一阵,才回过神来。噌地转头,果然,双手托着一大堆卷轴,面无表情迈步走近的人,不是独孤铣是谁?
独孤铣走到他面前,单膝跪下,像个傀儡般,一个字一个字僵硬发声:“此乃陛下属意之名媛贵女,请殿下过目。”
宋微不动,就这么瞧着他。见独孤铣始终不抬头,便从椅子上起来,蹲到地上,仰面冲着他的脸,眼睛一眨不眨,继续瞧。瞧了半天,不见对方有丝毫表情变化,冷笑一声,站直了,运足全力,猛然抬起右腿,冲着他心口一脚踹过去。
这一脚饱含怒火,不留余地,尽管两人力量悬殊,也踹得宪侯上身晃动,脸色苍白,手中捧着的卷轴哗啦掉了一地。
独孤铣依旧没有抬头。过了一会,将卷轴一个一个捡起,重新捧托在手,跪到宋微面前:“请、殿下、过目。”
宋微那一脚好似踢在铁板上,脚趾尖生疼,阵阵钻心裂肺。他吐了几口气,觉得脑袋不那么气得发晕了,伸手拿起一个卷轴,打开扫一眼,随即撇到地上。然后一个接一个打开,每个都不过一眼,就顺手撇出去。等看完最后一个,满地都是半卷半舒的美人肖像,楚楚可怜。
肖像均属未出阁的贵族少女,六皇子到处乱扔,宪侯从头到尾闭着眼,非礼勿视。
皇帝在边上冷眼旁观,不作任何干涉。
宋微丢掉最后一个卷轴,沉默片刻,忽道:“我怎么觉着,这里边还少一个?”
皇帝心里吃惊,却没说话。独孤铣终于睁开眼,涩声问:“殿下觉得,还少哪一个?”
宋微挑起眉毛。独孤铣恍惚间竟从他脸上看出几分诡魅之色。
“少一个……宪侯府上嫡长小姐呐!”
独孤铣被这句话炸懵了,直挺挺跪着,一时没了反应。倒是皇帝马上想明白,儿子这是跟宪侯赌气发狠,什么都顾不上了。
心中黯然,嘴里却低喝一声:“小隐!”
宋微转脸看向父亲,面上居然带着笑意:“宪侯嫡长女、独孤大小姐,出身尊贵,芳龄正好,才貌双全,兰心惠质。爹,儿子很荣幸,与独孤小姐有过几次交往,早已倾慕非常。听说独孤小姐尚未定亲,儿子认为,太子妃最佳人选,非她莫属。”
宋微字字在理,所有反驳理由,都不适合宣之于口。皇帝顿感词穷:“小隐,你……”
“君无戏言。爹你答应了我自己选妃,我就选宪侯嫡长女独孤萦。别的人,我一个也看不上。”
皇帝算无遗策,也想不到儿子会拐到这上面去,竟不知如何作答。
正当此时,一直像个僵尸般跪着的独孤铣突然站起:“陛下恕罪,臣有话与六殿下私下说。”话音没落,攥住宋微手腕,径直将他拖了出去。
第一五〇章:已是难收如覆水,不堪言悔作浮云
六皇子就这么被宪侯拽走,蓝靛想跟出去,皇帝开口挡下。倒是门外一个李易,顾不上震惊,尽职尽责小跑跟上,直追到暖阁门口,差点被宪侯暴力关上的门板拍扁了鼻子。他虽隐约猜出几分,毕竟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何事,难免担忧。又不敢当真闯进去劝架,只得再次守在门外,干着急。
独孤铣一路把宋微拖进里间,恶狠狠盯着他不说话。他内外功夫都深厚,等闲不曾有呼吸紊乱,血脉暴流时刻,这会儿却脸色青得吓人,凡是看得见的地方,经络血管根根突起,胸腔起伏不定,仿似下一刻就要憋不住爆炸。
宋微只觉得腕骨都要被他捏碎了,咬牙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叫起来:“放开!独孤铣,你要弄死老子,何必这么费事!”
独孤铣恍然惊醒,如同火烫般把手迅速松开缩回去。片刻后,又慢慢伸过来,将宋微红肿的手腕托在掌心里,左右仔细端详一番。依旧铁青着脸,取来床头专为肩伤准备的药膏,轻柔细致涂抹。
两人谁也不说话,仿佛比着赛似的憋气。
独孤铣小心翼翼抹了两层伤药,仍然将红肿的腕子托在掌心里。神色间煞气逼人,动作却像对待最珍贵的易碎品。宋微任由他捧了半天,才陡然想起什么,气鼓鼓将手抽走。
“小隐,别这样。”
独孤铣终于开始说话:“别这样。小隐,你恼我,恨我,要骂,要打,剜一块肉,或者剁一根骨头,都没什么不可以。”说到这,独孤铣解下腰间佩剑,当啷一声,剑鞘拔出一半,递到宋微面前。
“别像上回一样,糟蹋自己出气。是我不好,该受罚的人是我。”
宋微满脸嘲弄看着他,嗤笑:“没错,独孤铣,该罚的人确实是你。只不过,骂你,我嫌浪费口水;打你,我嫌浪费力气。剜你一块肉,剁你一根骨头,没的污了小爷的手。我不要别的,就要你难受——难受一辈子,看见我就难受。你懂么?”
独孤铣听了他这话,露出死灰一般的表情:“小隐,你以为……我……还不够难受么?”
宋微冷哼:“也许吧,谁知道。我偏要用我的招,你自找的不算。你跟我爹串通起来,逼我做太子,又逼我成亲。既然如此,我只娶独孤萦,这事没得商量。”
独孤铣缓缓摇头:“萦儿……不会答应。你……不可勉强她。”
宋微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独孤铣,你是哪里来的自信,她不会答应?刚在我爹面前我就说了,对独孤大小姐仰慕非常。你焉知你家那个高贵女儿,对六皇子不是同样仰慕非常?你回去问问你的乖女儿,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