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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3部分

双骄-第18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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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堂屋没人,所以他喜气洋洋的嚷出了这一嗓子之后,直接转身掀开了身边的一挂门帘,弯腰探身向内一瞧,他被那苦药和鸦片的混合气味刺激出了一个大喷嚏。

    然后,他看清了房内的情形。

    房内摆着简单的家具,靠墙是一张床,白布床帐挂起了一半,露出了雷一鸣的上半身。雷一鸣直挺挺的躺在床上,天气这样热,他身上还搭着一条薄毯子。慢慢的睁开眼睛向外望去,他那黑眼珠滞涩的转动,转了一周,才转向了门口的张嘉田。

    张嘉田快步走到了床边,先是去看他的脸,随即转身把床帐完全的掀起来勾住了,让阳光照射到他的身上去。把手伸进毯子里摸了摸,他摸到了一只冰冷潮湿的手。

    “你怎么病成了这个样子?”他问。

    雷一鸣在枕头上摇了摇头:“我没事。我看着狼狈其实只是没力气”

    他把那只冰冷潮湿的手从毯子里抬起来,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我脑子是清楚的。”

    “你这几天有没有吐血?”

    “没有。没有。”他在枕上连着摇了摇头,又扭过脸往窗外望,把两道眉毛皱了起来:“我只是睡不好,夜里睡不着,白天,你听,知了又一直在叫,吵得我真是——简直想把这里的树全砍了,看它们到哪里叫去。”

    说到这里,他轻轻的吐出了一口气,声音弱了下去:“狗养的知了,夏天都过去了,还他妈的一直叫。”

    张嘉田听了他这牢骚,一面忧心忡忡,一面又有点想笑。雷一鸣沉默片刻,忽然又问:“我作为战俘,会被送去南京受审吗?”

    “我能让你去受审吗?”

    雷一鸣不耐烦的咕哝:“受审也不过是走个过场,我当然知道他们不会让我去坐牢。”

    张嘉田答道:“你这个样子,就不要想那些事情了。你等着,我安排一下,送你去青岛进医院。”

    雷一鸣闭了眼睛:“不用你,我自己会安排。”

    下一秒,他又睁开了眼睛:“你听听,又叫上了!”

    张嘉田苦笑着看他——窗外的知了们确实是忽然又爆发了大合唱,可雷一鸣烦躁到这般程度,分明也是受了疾病的影响。

    张嘉田不能立刻带着雷一鸣搬家,故而叫来几名人高马大的壮汉,斧锯齐上,花了二十分钟,把房屋周围的四棵树伐倒抬走了。

    雷一鸣之前一直想念着张嘉田,可是如今当真见了他,却也并没有感到喜悦,心里就只是烦。知了们虽然是滚蛋了,可风又在院子里盘旋起来,卷着一张纸在那青砖地上“嗤啦嗤啦”的磨蹭。他觉得这风带着一点鬼气,若是放在平常,他就一定要害怕了,可如今张嘉田正在房内来回的走动,高大威武,热气腾腾的,杀气凛凛的,约等于一个镇宅的神灵,一定抵挡得住那些乘风而来的鬼魅。

    所以他闭了眼睛,虽然不知道张嘉田怎么会连续不断的制造出那么多噪音,不过为了安全,他也就强忍了。

第224章 吸血() 
张嘉田暂时驻扎下来了。

    这并不是他自作主张,而是奉命行事,带兵占住这一片土地,负责击退一切来犯之敌。但是来犯的敌人并不多,因为讨蒋联军节节败退,雷一鸣这边都彻底的投降了,其余各方面的力量也都忙着自保,谁还有心思和力量“来犯”?

    九月份,天气还热着,下午过了三四点钟后,太阳降得较为低些了,张嘉田便陪着雷一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雷一鸣没有往青岛去——当下大局未定,实在不是个疗养治病的好时机,雷一鸣怎么想怎么觉着自己不能离了张嘉田,所以宁愿留在此地睡睡觉、晒晒太阳。这回张嘉田看他病势沉重,十分关切,他自己倒是坦然。瘫在一把藤制的躺椅上,他对着张嘉田说道:“你不要看我病得这个样子,我心里一直是很清楚的,从来没糊涂过,也不怕。”

    张嘉田和他隔桌而躺,桌子是小小的矮桌,上面放着茶壶茶碗。给自己点了一根烟卷,张嘉田深吸了一口,然后问道:“不怕?怎么又不怕了?第一次吐血的时候,不是都吓哭了?”

    雷一鸣抬了一下手,像是有点不好意思,要阻止他的下文。

    “不一样。那时候怕,现在不怕。”

    张嘉田摇摇头:“没听明白,现在为什么就不怕了?”

    雷一鸣半闭着眼睛,轻声答道:“那时候,是孤家寡人,身边一个可靠的人都没有,还带着个妞儿,真要是有了个三长两短,简直是死不瞑目。现在就不一样了,现在我有你了。”说到这里,他喘了几口气:“晒晒太阳是好,我心里痛快多了。前些天躺在屋子里,总觉着透不过气来,还冷。”

    张嘉田吁出了一道白烟,然后扭头笑着看他:“你这是讹上我了?”

    雷一鸣也微微一笑:“养儿防老嘛。”紧接着,他懒洋洋的又道:“我没儿子,可我想我即便是有,也未必赶得上你。我的儿子随了我,大概也是个坏人,靠不住的。”

    张嘉田取下烟卷:“再敢拿我和你儿子打比方,别怪我翻脸!”

    雷一鸣不说话了,头脸躲在院墙的阴影里,他的前胸和胳膊腿儿都被阳光晒透了,阳光不烈,类似于夕阳的余晖,否则他也承受不住。忽然把手抬到眼前张开五指,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背,手背微微的黑了一层,是这几天那阳光留下的痕迹。他的手不小,当年也是结实有力过的,现在瘦成了皮包骨,指关节就显得有些突出,一节一节的,手指线条从指尖一路顿挫下来,及至越过了手掌,腕子骨头高高的支起来,又是一节。

    四周很安静,连风声都没有了。张嘉田端了茶杯正要喝,却听雷一鸣又开了口:“到海边疗养的人,过的不也就是这样的日子?晒晒太阳,吹吹风,要紧的是心里要清静,心里乱,在太阳底下晒熟了也没用。”

    张嘉田不喝了,先腾出嘴来问他:“你现在心里乱不乱?”

    “不乱,就是有点想妞儿。没别的亲人了,就剩了她一个。”

    张嘉田“嗤”的一笑:“就她一个?刚才不还说我比你儿子还好吗?把我夸得像一朵花似的,原来心里没把我当亲人看啊!”

    雷一鸣“唉”了一声:“你还挑我的理。我怎么看你,你还不知道吗?”

    “你没亲人是你自作自受,你活该。”

    这话说完,张嘉田等着雷一鸣的回击,然而等了半天,始终不见雷一鸣开口。隔着那张小桌子,他伸手一拍他的肩膀:“哎,哑巴了?”

    雷一鸣一晃肩膀甩开了他的手,然后翻身从躺椅上滚了下去。张嘉田连忙坐直了,就见他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拖着两条腿往房里走。立刻起身追了上去——张嘉田现在是谁都敢惹,唯独不敢惹雷一鸣。不是怕他的人,是怕他的病。

    雷一鸣只上了一级台阶,就上不动了,一点一点的弯下腰去,是要往下委顿。张嘉田扶着他在门前台阶上坐了,而他先是呼呼的喘粗气,等着气息平顺些了,才断断续续的说道:“我快要把心掏出来给你了你还对我说这种话我懂你的居心你把我逼死了,你就利索了”

    张嘉田看着他,以为是自己那话让他想起了叶春好。目光扫过他的白头发,张嘉田后了悔。抬手一下一下抚摩着他的后背,张嘉田想要辩解几句,可是话到嘴边,最后却是只叹了一口气。

    他那话说得是毒了点,可是没有错。若真是错了,雷一鸣也不至于这样动气。他没错,他实话实说,有什么可辩解的?

    “以后这话我不说了。”他告诉雷一鸣。

    雷一鸣往旁边挪了挪:“离我远点。”

    张嘉田一皱眉毛:“怎么?还想让我再哄你一场?告诉你,不可能!我现在可没那个闲心和耐性了!”

    雷一鸣把胳膊肘支在膝盖上,双手捧住了头:“离我太近了,不好。”

    “你又不是个娘们儿,我离你近点儿有什么不好的?怕我坏了你的贞节牌坊?”

    雷一鸣急了,捧着脑袋低头怒道:“我有病!”

    张嘉田怔了怔,瞬间明白过来了,然而没接茬——不知道怎么接,甚至都没法开口,一开口,就好像坐实了雷一鸣真有痨病,即便他说话是为了否认,听着也像是死鸭子嘴硬。不由自主的效仿了雷一鸣的姿态,他也捧着脑袋沉思了好一阵子,最后,他对着地面,闷声说道:“第一,未必就是痨病,是不是的,你我说了不算,得听医生的;第二,真是痨病的话,也没什么,养着就是了,总比那要人性命的急病强,有那得了痨病的人,一熬能熬个一二十年,你老人家今年四十整,要是再熬上二十年,熬到六十死了,也不算英年早逝,是吧?”

    雷一鸣听到这里,感觉他这话说得有点幽默,便忍不住一翘嘴角。

    张嘉田继续说道:“第三,你也不用躲着我,痨病没那么容易染上,要是咱们这么挨着坐会儿,你就能把病传到我身上来,那天下的人早死绝了。”讲到这里,他忽然抬头一拍大腿:“想起来了,老孙他三儿子就是痨病,是骨痨还是什么来着,反正是站不起来,天天在床上躺着。老孙照样看他三儿子是个宝贝,还给他娶了个媳妇,现在那媳妇都生了小孩了,小孩倒是好好的,什么毛病都没有。你看,人家得了痨病,照样好好过日子,什么都没耽误。”

    雷一鸣不知道“老孙”是谁,猜测那大概是张嘉田身边的熟人。张嘉田这话是真是假,他无从辨别,听着倒是很真。不管是真是假,他现在心里确实是亮堂了些许,真的,好死不如赖活着,他若是能够赖活到六十岁,那也就算够本了。慢慢的扭头望向了张嘉田,他有点头晕,但还坐得住,不至于一头栽下去。

    “我并不是要你哄我,我们又不是小孩子,也不是男女夫妻,我要你哄我做什么?我是——”

    他沉吟着措辞,不知道如何表明自己的心意。他是——对于快乐和幸福,他向来只是个消耗者,不是制造者,所以若是没有旁人用双手把新的快乐和幸福捧到他眼前,他便会坐吃山空,吃到一无所有、怨恨丛生。

    他不肯安慰自己,不肯鼓励自己,只想着东一口西一口的索取和啃食。而张嘉田显然是资本雄厚,随随便便拋出几句话,“第一”“第二”“第三”的这么一说,便说得他脸上又有了笑模样。

    一般的人,没有这个本事长年的供给他,有这个本事的人,比如玛丽冯和叶春好,又实在是禁不住他那无休止的索取,可他认准了她们,她们不给也不行。胆敢不给,便是罪大恶极,他不但要对她们敲骨吸髓,还要对她们赶尽杀绝。

    不知道张嘉田够不够他再吃二十年的,假如他真的还能再活二十年的话。

    这时,张嘉田又发了话:“不晒了,回屋吧,该吃药了。”

    他乖乖的站了起来,扶着张嘉田上了台阶,又扶着门框进了屋子。他还是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这番心意,所以索性决定不说,也怕说得不清楚或者太清楚了,显得自己像个吸血鬼一样,再把张嘉田吓跑。

    在雷一鸣晒了半个多月太阳之后,这一场大战,是彻底结束了。

    讨蒋联军败了个稀里哗啦,联军中的统帅们如何各寻生路,姑且不提,只说雷一鸣这提前投降了的,倒是从南京政府那里得了个军事参议的职务。这职务乃是虚职,毫无权利,就只有个名儿,但雷一鸣本也是要告老还乡的了,有个名儿就已经足够了。

    这一次回家,他提前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好。张嘉田另有军务在身,不能和他同行,但是已经选拔了得力的干将,一路护送他走。他的部下官兵们是向张嘉田投降的,也自有张嘉田去安置他们,完全无需他管。苏秉君是要跟着他同行的,这时就把行李都收拾好了,又挑了几个清秀伶俐的勤务兵留下做跟班。

    等到了出发这天,张嘉田的干将预备了一乘软轿,把雷一鸣直接抬上了火车。雷一鸣坐在轿子上,身体随着轿夫的步伐一颤一颤,很舒服,也很得意。他记得自己是前年冬天偷偷离开天津、跑去承德的,从那时到这时,两年过去了,真是好大的一番折腾,不过没白折腾,值了。

    要是没有这一番折腾,他留在天津家中,家门大敞四开的,人也来得,鬼也来得,无论人鬼,都敢由着性子随便戏耍折辱他,那样的日子,岂是人过的?

    要是没有这一番折腾,他想自己大概活不到如今,纵是没有气死病死,也会被张嘉田活活打死。即便活着,也是苟延残喘,何等的可怜?

    那样的日子,他连想都不敢想,越是不敢想,越觉得自己伟大正确,是个扭转乾坤的英雄豪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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