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幕之兵-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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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车帘掀开,驾车的人披着灰衣,戴着风帽,回头看了她一眼。
她的手一分分松开,“是你?怎么回事……”
秦赐复收回目光,却没有答话。车帘再次摇摇晃晃地掉落下来,隔断了她的视线。
心头突然涌上空前的不安,她不管不顾地起身掀帘,大声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为何会在这里,你要带我去——”
秦赐蓦然转身,将她整个人往后扑倒在地!
车帘被她重重地压了下去,一道利箭划破空气的轻响,马儿骤然惊叫,失蹄前跌,带着车舆整个往树林中倾翻过去!
天旋地转的眩晕之中,秦赐一直牢牢地抱紧了秦束,直到最后将她护在倒塌的车轴与车轸的缝隙之间。
秦束呆住。
秦赐的脸近在咫尺,那双灰色的眼眸底里翻腾起来的深沉情绪,此刻,全部一清二楚地裸裎在她眼前。
然而他却只是低眸看了她一眼——只是一眼。
蓦然间空气中划过“呲啦”一声响,粗糙得几乎震破她的耳膜——秦赐拔刀,“叮叮叮”数声连响,便挡下四五枝飞来的箭矢!
“不要动。”秦赐沉声道,翻身一跃落地,便挡在车舆之前,与抢上前来的刺客们近身搏斗起来。
秦束再是工于心计,也绝少遇上这样白刃见血的境地,一时将车帘裹紧了身子,只靠着车门发抖。
车边有两名刺客。这两人与上回躲在草丛中偷袭太子的乌丸人显然不同,虽然最初发了几箭,但似乎本就有意近战,两人的剑术密不透风,将秦赐围在中间步步紧逼,而秦赐则只能一点点地后退、后退,直到腰背撞上了车轴。
那两名刺客对视一眼,似是确定了秦赐已无威胁,一人向他要害刺去一剑,另一人则径自剑挑车帘,直刺秦束——
“哐啷”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响,秦赐长刀横砍下来,死死地架住了那把剑!
秦束脸色惨白地看着那剑锋,就在自己眼底,不过三分之距。
秦赐的额头上流下大颗大颗的汗珠,那双灰色的眼眸死死地盯住对方。
而另一人的长剑,已经刺入他肩胛下的肌肉里。
鲜血汩汩地涌出,那人意欲拔剑,却被秦赐左手握住了剑锋,不容他动弹。
秦束只觉手心渗出的汗水几乎要让她握不稳袖中的刀柄,但她到底是抓紧了,抓紧了,然后抬手朝那剑刺秦赐的人飞掷出去!
“啊——”那人骤然一声惨叫,短刀竟狠狠地扎入了他的眼珠!
他的手脱力地放开剑柄,捂着眼睛踉跄几步,最后还是支持不住跪倒在地,血流披面,惨痛不绝。另一人见此惨状,心上大震,秦赐趁此机会,长刀翻转将他的长剑弹开,再一刀重重劈落——
那人的头颅径自飞上了天,又重重落下,鲜血淋漓如雨水洒了满地。
秦赐的肩胛上犹插着剑刃,他低头看了看,便一把拔了出来,面无表情地打量一番,才慢慢看向地上跪着的那个半瞎的人。
“是谁指使你的?”他开口,声音低哑,带着冷漠的血腥气味,刀尖指着地面,犹不断地往下流淌着血水。
“……”那人还在犹豫时,长刀的锋刃已逼至眼前,他连忙惊恐大叫:“我说,我说!是、是广陵王……”
连一声轻响都未发出,长刀如月亮般轻轻在他的咽喉上割过一弯血口,那人便砰然一声倒了地。
***
残阳如血。
四下里不知何时起了风。此处是一片破落的树林,离洛阳城已有些距离了,萧萧的风穿林过叶,振振有声。
秦束的手紧抓着车轴,指甲嵌进了木刺,她不觉痛,却只是怔怔地看着那夕阳之下,秦赐的背影。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杀人。
他的背影森冷,灰色长袍被夕照染成深深的冥漠的褐色,如血锈一般的颜色。自他的衣角不断地流下鲜血,又同长刀上的血汇作一处,默默地渗透入土。
俄而,也许是在天光收束的那一瞬,秦赐动了一动,往前走了两步,将秦束的短刀从那刺客的眼中拔出,又拿自己的衣角擦了擦。他做这些的时候神色平静,并不回头看她一眼,只用那沙哑的声音低低地道:“请您再等一等,衡州、阿摇他们会来的。”
秦束轻声道:“你的伤……”
她想帮秦赐看看伤,他却并不理她,只更加往树林深处走去。秦束心中顿时升起一种莫名的恐慌,好像他即将要把自己扔在这黑暗而冷冽的荒草之间似的,手撑着膝盖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跟在了他后头。
秦赐蹲下身子在草丛中翻寻着,俄而开始拔草——
“你在做什么?”秦束不由得问,“这是……药吗?”
“勉强吧。”秦赐冷淡淡地回答,一手攥着大把连根拔起的野草,另一手持刀挥砍着荆棘丛开道,直至找到了一条小小的溪流。
春日的溪水本是潺潺可喜,但因到了夜晚,只有一径地沉默,哑着声音从生满青苔的石头缝间冲刷而过,就好像每个人都会有两面的生命,一面是欢喜跳脱,另一面却是冷清晦涩。四方林木幽静,远的近的都笼着飞灰似的霏微的薄雾,与不知何处的蛩响一同,将这夜愈益地拉长。
秦赐随意地将兵刃丢在岸边,将那一把野草往溪水中冲洗了几过,便脱下外袍,将它按在了伤口上。
秦束注视着他的表情,而他却只是眼神更深了一些。
他仍然不看她。
秦束沉默地走过来,拾起泥土中那把短刀,也放入水中洗了洗,便收了起来。
她也已很累了。这万物倦怠的清夜,与这连飞鸟亦绝迹的死寂的树林,和片刻之前那金碧堂皇的太极殿可说是天壤之别,也可说是毫无区别。
她想休息,她知道今日发生了很多事情,她甚至也知道秦赐在等着她说一些什么,但她却说不出来。
她本来有许多种冠冕堂皇的措辞,在那一个积雪的夜晚过后,便全都失去效用了。
她应该好好地再想出一些法子拴住他的,可是不是现在。
她靠着树干坐下,看着他在溪水边擦拭长刀,衣袍脱下一半,一只袖子绑在腰间,露出伤痕累累的精壮胸膛。不知为何,她觉得安心,安心得几乎可以就在此地睡着——
“广陵王,”终于,是秦赐开了口,“为何要杀您?”
第22章 与我倾怀抱()
“广陵王,为何要杀您?”
煞风景的话题。秦束撇了撇嘴,望向别处,“他有野心,不愿让太子平添羽翼。”
“杀您就有用么?”秦赐又问。
他问得好像很认真。
他好像在学习什么。
秦束远眺着溪流对岸黑黢黢的山林,淡淡地道:“广陵王是先帝宠姬宣夫人所生,当年宣夫人与梁太后争中宫嫡位虽然落败,但宣家拿到的补偿也不少,足够他做个太平宗室直到老死。但广陵王自幼骄横惯了,自然不会甘心,且不说那荏弱的小太子了,如今他在京城那大宅子里一住就是几十年,连官家都没法赶他就国……
“是以朝野上下,公卿百官,都在观望,广陵王和太子两个,谁的力量更强。”秦束笑了笑,“杀了我,兴许撼动不了什么,但却可以改变朝堂上的风向。何况那样一来,秦家的女婿便只剩广陵王一个,在外人看来,秦家便只能支持广陵王了。”
秦赐微微地皱了眉。
“所以官家一定要您嫁给太子。”他道。
“不错。”秦束笑道,“对官家来说,最重要的不是争权夺位,而是平衡。若能将秦家挟入局中,至少可稳定人心,暂时不至于大乱。”
秦赐紧紧地盯着她,“那您能不能派人杀了广陵王?”他直接地道,“我去也可以。”
“不能。”秦束仍是笑,“且不说广陵王何等尊贵,他的母家宣氏已经与长公主结亲了,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你懂不懂?眼下且想不了其他,只求能让我安安稳稳地进宫就是上上吉了。”
秦赐不知道她为何还能笑得出来。这样的她,与一个天平上的筹码,或棋枰上的棋子,复有何异?
秦束歪着头,好像从他那双眼睛里读出了什么,眨了眨眼道:“这世上,每一个布棋的人,都不过是他人手中的棋子。你若可怜我,可不要忘了,你也不过是我手中的棋子。”
这样残忍的话,却被她用非常轻松、甚至怡悦的语气说了出来。
“末将没有忘记。”秦赐冷了声气,“我只是……”
“你只是什么?”秦束倾身过来,凝视着他,追问。
他的表情真有趣。明明始终是冷冷的,但到底还是藏不住吧,从那眼神底里透出交杂的不忍与不甘,好像是令他很痛苦地皱起了眉,方才即使被一剑刺穿了肩胛也不见他这样的。秦束竟有些迷恋看他的表情了,就算是可怜她也好——
可怜她,也是一种感情啊。
她曾经因为被他可怜而发怒,但现在想来,那其实是她这为人棋子的惨淡一生里,所能得到的最珍贵的感情了,不是吗?
秦束微垂眼睑,声音里像有一道微微开裂的豁口,有些什么东西不经意地坠下去了,“今日入宫,官家下了旨,命我下月便嫁入东宫……”
秦赐的面色愈冷,在夜的阴影里,迎着水流的返照,那双狼一样的灰眸阴燃着星星点点的暗火,微弱而决绝地发亮。
这是一种她未曾见过的表情——于是她感到慌张了,不知所措地移开视线,撑持着笑道:“你不必讲,我也懂得……归根结底,我不过是——”
男人竟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臂,欺身上来便吻住了她的唇。
像是恶狠狠地一吮,牙尖轻轻一合,竟往她娇嫩的唇瓣上咬了一口。她大惊失色地拼命挣扎,却被他那只手顺势而下反剪了双手——
他的吻更深了。带着摧枯拉朽的热度和进退狼狈的痛感,长驱直入,秦束的脸色惨白,眼中却似涌出了泪。
“闭眼。”男人道。声音发狠,像一道命令。
她不肯。张目盯着他瞧,极近的距离里,那双明眸中像含着一片弥漫荒原的雾,湿润,又荒凉。
男人笑了。
是微微发涩的苦笑,他伸出手指,轻柔地触碰她的脸颊,她的眼睫微微垂落,好像被他碰落了淅淅沥沥的冰屑子。
“我就是看不得您如此。”他稍稍放开了她,喘息着抵着她额头,像是有意要将她逼入死角,声音是强硬的执着,“您若不想嫁,谁也不能逼着您嫁。您想去哪里,我都可以带您去,北方也好,西边也好,只要您高兴——”
“不要说了!”秦束嘶声。
秦赐不说了。但他终于已占据上风,凝注着她的眼眸里是一片坦坦荡荡,如大雨洗净的长空,如新火烧尽的原野,如厮杀过后没有尽头的夜。
秦束喃喃:“你以为这样,我就会高兴?”
秦赐静静地道:“您怎样高兴,我便怎样做。”
***
“您怎样高兴,我便怎样做。”
他说得如此自然,如此笃定,如掷金石,往而不返。
他是在诱引她吧——手指轻轻地勾上了她的衣带,生着厚茧的指腹一下下、耐心地摩挲着那上好的绸料,没有任何多余的话,只是一个眼神,就令她不得不用尽全力咬紧了牙。
他复笑了,伸手揽住她的腰,低眉之际,便如一幕夜空压落在她的身上,“我很可怕么,小娘子?”
她不答。
她在寻索,那个在积雪的台阶下卑微地仰望着她的男人,和这个在深夜的怀抱中故作冷酷地笑着的男人,到底是差别在何处。她必得要寻到那差别,才能有抵抗他的法子……
抵抗。
“我却觉得您更可怕呢。”他轻轻地道,像一个想不明白的孩子般嘴唇轻轻蹭着她的头发,俄而是脸颊,是脖颈……只是轻微地蹭,就好像如果她不下令,他就一定要忍耐住,而绝不会越雷池一步。
可是她知道他绝不会安分的。
她闭上眼,“我……我下月便要进宫了。”
这是一句无意义的重复,但她的语气与前次已经不同。
他抬起了头。
“请您看着我。”他认真地道。
可是她不愿意。
他这么认真,不就是为了冲垮她的世界吗?
她在那么长的岁月里竖起来的藩篱、披挂上身的铠甲,在他面前已几乎要丢弃尽了,她觉得危险,而且恐惧,甚至羞耻——这难道不是很自然的吗?
“请您看着我。”他又重复了一遍。
她咬住牙,颤抖着睁开眼。
他的背后是树枝交疏的夜空,他的眼中是流转的星辰。
他看了她很久、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