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幕之兵-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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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王府的三位仆人俱都哭丧着脸,道:“我们将河间王送过去之后,原在暗中盯着的,结果不知是谁来将我们打昏了,直到方才才将将醒来。也不知秦小娘子进屋了没有,眼下已灭了灯……”
秦约的神色微微一暗,低斥:“滚!”
那几人连忙离去了。
秦约站在门口,兀自发了一阵呆。
是谁……是谁,看出来了?
“要孤看,”床上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你们女人的法子还是太窝囊。孤手下有三十剑客,何事不能为?”
秦约勉强地笑了笑。
天光亮时,梁氏、长公主带着温玖来造访。
梁氏笑道:“还是你这个阿姊贴心,想着阿束未嫁操劳,让我们来帮衬着些。”
秦约正抱着小王孙在妆台前摆弄一把小金锁,闻言将小王孙交给了一旁的傅母,款款地笑道:“阿母想必也心疼阿束的,却来说我。”
温玖道:“阿束姐姐还未起身么?我方才见有几位客人,已经先去用早膳了。”
秦约端庄地走来,“我们这就去瞧瞧阿束。”
秦束的院落与书斋相连,落雪之后,风竹摇影,声响空疏。秦约走到房门前,示意婢女去敲门,却见那门自里开了。
秦束已是穿戴整齐,一身软红小袄,仍披着昨日那件玄色大氅,只梳小髻的发上点缀着精致的金箔,又在耳旁垂下金丝串联的珍珠耳珰,映出那如月般美好又年轻的脸庞。她只低头含笑地走了两步,便已让一众女子看得呆了。
祸水。长公主心中冷冷地想着,脸上却仍端着笑。
“阿姊。”但见秦束对着秦约柔柔地一笑,“多谢阿姊好心来叫我,所幸妹妹今日早起了,不然的话,岂不要让长公主都看笑话了?”
第20章 耿耿雾中河()
正月过后,许是严冬难捱,官家竟彻底病倒。
大司徒秦止泽往宫里去看望过几次,面色十分凝重,“想当年,官家带我们征战南北,戎马倥偬,那是何等英武雄壮!到如今……唉,到如今……”
到如今,却只有一副堪堪遮住骨架的皮囊,每日还在迅速地消瘦下去。
二月初,宫里又下旨意,召秦束入太极殿去面圣。
这一回,来的却是东宫的马车。
阿援给秦束重新梳头,长发拢作归云髻,上压着缠枝金步摇,又特意垂落两三缕发丝到鬓边,衬得明珠耳珰愈加明亮动人。秦束本来生就一双含烟带雾的眼眸,在脂粉的映衬下,看不出本来表情,反而更显得冷而清丽。
阿摇一边给阿援帮忙递东西,一边担忧地道:“娘子,官家召您,为何却用东宫的车马?”
秦束垂眸,淡淡地道,“说明太子也在宫中,等着我呢。”
阿摇张了张口,有句话几乎呼之欲出。阿援看了她一眼,接口道:“今日是不是要定下来了?”
定下来什么,也不须明讲。空气里漂浮着陈旧的、乃至朽坏一般的味道。
认命的味道。
秦束轻轻地“嗯”了一声。
阿援道:“会不会有危险?要不我去找……”
“找谁?”秦束微微重了话音。
阿援不敢再说了。
秦束闭上眼。
她想起上月大宴结束之后,秦赐来向她道别的场景。
他如今已贵为四镇大将之一,不再是她秦家的奴仆了。但是他站在廊下院中等待她出来见自己,明明甲衣挺括,身形高大,飞雪濛濛扑上他宽阔的双肩,那模样却依然如一个最卑微的下仆,在等待着主人或有或无的垂怜。
她有时希望他能更自信一些、更骄傲一些,但有时又希望他能永远这样对着自己,永远都不要变。
“末将……末将告辞了。”他道。
她微微扬着下巴,点点头,一个充满戒备的姿态。
他们谁也没有谈起昨夜。也许心中还有眷恋的,但到底是被按抑住,于是在这微雪将歇的清晨,他们甚至连话也没有说上几句。
即使她一夜都没有睡成,即使他在门外等了她两个时辰。
但有些话,若终归不可说,便到底不必说了。
妆成之后,秦束扶着镜台站起,由着阿援给自己试穿新衣。到底还是阿摇憋不住,开了口:“您费心养着那人那么久,好容易他出息了,可不就得派上用场才行?今日官家不召君侯,不召其他秦家人,只召您一个,您就不害怕?”
秦束道:“往后我入了宫,难道还有其他秦家人陪着我?世上的路,原都是一个人走的。”
阿摇哑了。
小娘子平素虽不爱争吵,但其实口舌最是犀利,她根本辩不过,但心里又不是个滋味。待将秦束送上了马车,东宫的使女接了手,她和阿援两个只能站在春寒料峭的路边朝那远去的马车挥手。
“阿摇。”阿援忽然道。
“啊?”阿摇还正恼着,回头看她,又不管不顾地说起来,“你说这算什么事儿,当初那胡儿在军营里,小娘子还天天盼着他写信来呢!”
“我看今日不妙。”阿援却好像没听见她的抱怨,“你快去镇北将军府上,让小秦将军想想办法。”
阿摇一怔,“可是、可是小娘子不是明说了……”
“小娘子那是气话,不可当真的。”阿援的眼中透出些忧虑,“同样是下人,你看她何时对我们这样过?小秦将军这回若不帮忙,那就是狼心狗肺。”
***
马车从正南门入,粼粼驶过平坦甬道,最后在太极殿前停下。老宦官王全已经等候在甬道旁,扶着秦束下了车,秦束抬起头,见百级白玉墀之上,太极殿巍峨耸立,背后是飞云翻卷之下的重楼飞阁,屋脊上一条金龙昂首挺胸,爪中紧握着金珠,被喷薄的日光一照,几乎令人眩晕。
夏冰也从殿中迎了出来,笑道:“秦小娘子到了,官家已候您多时了。”
官家躺在宽阔华丽的大床上,瘦弱得不成人形的身躯深陷在柔软的丝缎之中,身边围拢着人,一侧是温皇后和皇太子,另一侧是小杨贵人。
太子在温皇后的怀抱中,一身锦缎华服,一双圆溜溜的乌黑眼珠仿佛被吸引一般,直勾勾地盯着床上的父亲瞧。
“来了来了。”王全笑着通报,“秦小娘子来了,陛下。”
萧镜艰难地动了动身子,温皇后忙招手让秦束靠近来。
太子萧霂转头看了她一眼,又很快好像不感兴趣一般回过头去。
这也是秦束第一次离太子这么近。她在御床边跪直了身子,手心在袖中攥紧了,低低地道:“臣女,向陛下、殿下、娘娘请安。陛下……”
她的问候尚未说完,萧镜已伸出手来,握住了她的手。
天子的手,瘦骨嶙峋,但却似乎有了不可抗拒的力量。她挣不脱,抑或是不敢挣脱,便由着他,将自己的手,放在了萧霂肉乎乎的小手之上,慢慢地,包覆住了。
“太子年幼,”萧镜一个字、一个字,极艰难地发出嘶哑的声音,“委屈你了。”
空气里像是裂开了一道噬人的口。
秦束没有料到官家会说出这样的话。她以为这一切会更平静、更坦然、更冷漠,可是“委屈你了”,这四个字,却饱含着老人的同情,如海水般,柔软又广袤的同情,几乎要让她溺毙。
她用了最大力气来控制住自己的神色,铁石心肠的自己,明明知道这一切只是九五之尊的策略,却竟然还是会被这个老人说出的四个字而逗引得想哭。
啊——哭,又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她低下头,一手仍牵着萧霂的手,一手撑着地,郑重地叩首,“臣女,谢陛下隆恩。”
萧镜凝望着她,眼神里是一片渺茫无边际的空虚。他似乎还有许多话想嘱咐秦束的,但却因气力不支说不出口,于是便只是定定地望着,目光像是穿过秦束,而看见了另一个人。
另一个身姿窈窕的女子,站在遥远时光暗香疏影的彼端,朝他毫无芥蒂地嫣然一笑。
因为她离开得太早,所以记忆反而留住了她最年轻最美丽的模样,相形之下,衰老枯弱的萧镜,几乎要抬袖遮住自己的脸容。
后悔吗?
如果当初娶了她,而放弃了这个万乘之尊的宝座……
温皇后看着病榻上的皇帝渐渐浑浊的双目,心中冷冷地哼了一声,语气却很柔和,拉着萧霂的手按在被褥上:“陛下累了吧?”说着,便给他掖了掖被角。
萧镜看见了她,又转过头去。
“皇后,早日准备起来。”他慢慢地吩咐,话音里的同情刹那如潮水般退去,而只剩下不留情的指令,“在朕死之前,务必让他们完婚。”
“是。”温皇后应声,又哀哀道,“陛下,可不要说这样的话……”
萧镜并不理她,而是示意王全,将案上搁置的圣旨取来。
王全将明黄帛书抖搂开,殿中诸人全部面向他跪下伏首——
“司徒秦止泽小女秦束,温懿恭淑,明正徽柔,可以辅仁。着入东宫为太子妃,夫妇之道,参配阴阳,通达神明,尔其慎之!”
秦束的额头抵在冰凉的地砖上,寒意透体而过。清平的声音在空旷大殿中清晰如响:
“臣女秦束,领旨。”
***
“将军,小秦将军!我家娘子有事——”
阿摇一走入铜驼大街上的这座镇北将军府,便着急得提着裙角小跑起来,罗满持在她身后跟着叫道:“你等一等,将军正在待客,待会儿再——”
阿摇猛地刹住步子,罗满持险些撞在她身上。从那高堂广宇之中走出来两人,其中一个衣衫落拓,正朝站在阶上的另一人拱手道别,笑声豪犷。那人一直往外走去,经过阿摇身边时,后者连忙低头行礼:“河间王殿下安。”
萧霆并不看她,径自离去了。阿摇这才敢再度抬头,便见初春的疏枝影里,秦赐一身素淡的白衣独立阶前,方才送客时的笑容已经收起,此刻的神色清冷而遥远,眸光只淡淡地从阿摇身上掠过,便转身往里走了。
阿摇回过神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跟上去,“小秦将军,今日我家娘子蒙召入宫,我怕、我怕有什么万一……”
秦赐停下了脚步。
汉制的白衣不能遮挡他高大的身形,但却令他的背影,透出些微寡淡的孤独感。
阿摇咽了口唾沫,“来接她的是东宫的马车,让她去太极殿听旨。我估摸着,今日宫中若是有大事,那娘子她回来的路上……宫里不让我和阿援跟着去,我们放心不下……”
“我知道了。”秦赐截断了她的话。
阿摇顿住。
他的声音很冷,冷得几乎让她以为秦赐对娘子有怨。
但她想起自己来的时候,阿援曾说:“你不必担心,不管我家娘子对小秦将军做了什么过分的事、说了什么过分的话,他都得对娘子忠心耿耿的,不是吗?”
——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即使娘子对他做了过分的事、说了过分的话,他也还得对娘子忠心耿耿呢?
阿摇去看秦赐,后者如刀削般的侧脸却冷如寒冰,那双灰冷的眸子里透出的神色,竟与今晨小娘子出门前的眼神,一模一样。
第21章 不辞逢露湿()
秦束便在一片茫然之中,登上了回府的马车。
入宫的事情,很快了,据温皇后说,大约下个月就可以行册立之礼,让太子接她进东宫去。也是好笑,当温皇后这样说的时候,太子咬着自己的手指头听得一愣一愣的,皇后问他听明白了没有,他却突然大哭出声:“父皇,父皇你不要死!”
王全连忙尴尬地道:“太子殿下真是感天动地地孝顺啊!”又是一番手忙脚乱,好容易才将太子哄住。
马车摇摇晃晃地起行了。秦束扶着额头,原是件好笑的事情,她却笑不出来。她不知道是谁教了太子这样说话,或许不难猜的,但她现在已很疲倦了。
黄昏时分,晦暗的天色迢迢递入车中,几乎令人想要睡去。又到了一日的收梢,可是对她来说,这十五六年来的每一日,全都没有变化。
那些表面看去鲜亮明艳的东西,暗里其实全都发出腐坏的臭气,全都在日复一日往黑沉沉的深渊里堕落去。
秦束扶着额头,隐隐感到些头疼,伸手开了车窗,却见外边是一片她不熟悉的景色——
凹凸不平的积水的地面,低矮的土坯房屋一座连着一座,甚至还有不时经过眼前的鸡犬——
“这是何处?”她厉声,一手已抓住了袖中藏着的短刀刀柄。
前方车帘掀开,驾车的人披着灰衣,戴着风帽,回头看了她一眼。
她的手一分分松开,“是你?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