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女奇缘-第9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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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早见她拿着条布手巾,一头走,一头说,一头擦手,一头进门。及至进了门,才想起姑老爷在家里呢;不算外,还有个张亲家老爷在这里;那样个畅快爽利人,也就会把那半老徐娘的脸儿臊了个通红。也亏她那畅快爽利,便把手里的手巾撂给跟的人,绷着个脸儿,给安老爷、安太太道喜,便拉着他们。舅太太道:〃 妹妹,这可是你一辈子第一件可乐可喜的事,你只说我乐大发了,你再不想你们都是一重喜,我是三重喜:也算得我外外中了,也算得我女婿中了;你们想我这个外外,这个女婿,还不抵我一个儿子吗?可不是三重喜?你们怎么怪得我乐糊涂了呢?〃 安老夫妻听了大乐。安老爷那等一个不苟言笑的人,今日也乐得会说句趣话儿了,便说道:〃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圣门绝无诳语。大姐姐,你可记得那日我说那出起兵来,卧不安枕、食不甘味的话,你只道不信出兵忙得连茅厕都顾不得上了。可见性情之地,是一丝假借不来的。〃 说得哄堂大笑,他自己也不禁笑得前仰后合。
这阵大乐,大家始终没得坐下。舅太太才给张亲家老爷道喜,正要找张太太道过喜,好招呼他小夫妻三个,满屋里一找,只不见这位张太太,因问:〃 张亲家呢?我洗手的那个工夫儿,她都等不得,就忙着光跑了来了,这会子又那儿去了?〃 安太太道:〃 没见过来,必是到小屋子里去了。〃 说着,公子换了衣裳同张姑娘一齐过来,问了问说:〃 不曾过去。〃 张姑娘说:〃 一定家去了。〃 张亲家老爷说:〃 我方才从家里来,没碰见她。〃 这一阵查亲家太太,闹得舅太太也没得给他们小夫妻三个道喜。张姑娘忙着叫人出了二门,才到她家里问了一回,那位詹嫂也说没家来。舅太太道:〃 别是她也上茅厕去了罢?〃 张姑娘说:〃 正是我也想到这里,才叫柳条儿瞧去了,也来不了。〃 正说着,那柳条儿跑了回来,说:〃 上上下下三四个茅厕都找到了,也没有亲家太太。〃 当时大家都纳闷诧异,张姑娘急得皱着眉头儿干转,说:〃 妈!这可那儿去呢?〃 她父亲说道:〃 姑娘,你别着急呀!难道那么大个人会丢了?〃 张姑娘唉了一声,说:〃 爹,你老人家这是甚么话呢?〃 说罢,扶了柳条儿,亲自又到后头去找。
何小姐的腿快,早一个人先跑到里头去了。安太太、舅太太也叫人跟着找,张老同公子只不信她不曾回家,又一同出去找了一趟。顺着连何公祠两个妈妈家都问到了,踪影全无。里头两位少奶奶,带着一群仆妇丫鬟,上下各屋里甚至茶房哈什房都找遍了,甚么人儿、甚么物儿都不短,只不见了张亲家太太。
登时上下鼎沸起来,一个花铃儿,一个柳条儿,是四下里混跑,一直跑到尽后院西北角上一座小楼儿跟前,张姑娘还在后面跟着嚷:〃 你们别只管瞎跑,太太可到那里作甚么去呢?〃 一句话没说完,柳条儿嚷道:〃 好了,有了,太太的烟袋荷包在这地下扔着呢!〃 这座小楼儿,又是个甚么所在呢?原来这楼还在安老爷的太爷手里,经那位风水司马二爷的老人家看过,说有个遥远的山峰射着;这边主房正在白虎尾上,嫌那股金气太重,叫在这主房的乾位上,建起一座楼来镇住,安太爷便供了一尊魁星,大家都叫作魁星楼,至今安太太初一十五拜佛,总在这里烧香。
张太太来的时候,也上去过;她见那魁星塑得赤发蓝面,锯齿獠牙,努着一身的筋疙瘩,跷着条腿,两只圆眼睛直瞪着她。
她有些害怕,轻易不敢上去。后来听得人讲究魁星是管念书赶考的人中不中的,她为女婿初一十五必来,望着楼磕个头,却依然不敢进那个楼门儿。今日在舅太太屋里,听得姑爷果然中了,便如飞的从西过道儿直奔到这里来,拚死忘生的大着胆子上去,要当面叩谢魁星的保佑;便把烟袋荷包扔下,一个人儿爬上楼去了。及至柳条儿看见烟袋荷包后一嚷,何小姐道:〃 放心罢!有了东西,就不愁没人了。〃 她那双小脚儿,野鸡溜子一般,飞快跑在楼跟前;撩起裙子来,三步两步,跑上楼去一看,张太太正闭着两只眼睛,冲着魁星,把脑袋在那楼板上碰得山响,嘴里可念的是〃 阿弥陀佛〃 和〃 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何小姐不容分说,上前连拉带拽,才把她架下楼来,却正好遇张姑娘带着一群人赶来了。张姑娘一见,便说:〃 妈,这是怎么样呢?可跑到这儿作甚么来呢?〃 她道:〃 姑奶奶,你看看姑爷中了,这不亏人家魁星老爷呀!要不给他老磕个头;咱的心里过得去吗?〃 何小姐道:〃 好老太太,你别搅了,没把个妹妹急疯了,公公婆婆也是急得了不得,快走罢。〃 这个当儿,安老夫妻那里也得了信,安太太和舅太太说道:〃 我这
位老姐姐怎么个实心眼儿?〃 安老爷道:〃 此所谓其愚不可及也。〃 一时大家簇拥了她来,安老夫妻不好再问她,只说:〃 亲家,你实在是疼女婿的心盛了!〃 她也乐得不分南北东西,不问张王李赵,进了门儿,两只手先拉了两位妈妈道了阵喜,然后又乱了一阵。
这个当儿,外边后来的报喜的都赶到了,轰的拥进大门来,嚷成一片,嚷的是:〃 秀才宰相之苗,老爷今年中了举,过年再中了进士,将来要封公拜相的,转年四月里,报喜的还来呢!求老爷多赏几百吊罢!〃 嚷得里面听得逼清,阖众大乐。公子方才恭敬敬的放下袍褂儿来,待要给父母行礼。安老爷道:〃 且慢,你听我说,这喜信断不得差,但是恪遵功令,自然仍以明日发榜为准;何况我同你都不曾叩谢过天君佛祠,我两老怎好便受你的头。你只给我向你娘道了喜,好见过舅母、岳父母。〃 公子便双腿跪下,给父母道了喜。一样的给舅太太、张老夫妻道了喜,金、玉姐妹道过喜后,安老爷、安太太又叫夫妻交贺。一时里外男女家人、丫鬟小厮,黑压压跪了一屋子,半院子,齐声叩贺完了,又给爷奶奶的道喜。公子连忙出了屋子,把张进宝拉起来。二位奶奶这里便招呼两个妈妈,周旋长姐儿。一时舅太太望着公子道:〃 这你父亲可乐了!〃 张太太又问他说:〃 我们姑爷今儿个这就算八府巡按了,不是呀?〃 舅太太道:〃 将来或者也作得到,今儿个还早些儿。〃 安老爷听了这话,便长吁一声道:〃 太太,这不当着二位亲家、舅太太在这里,我一向有句话,却从不曾说起。玉格这个孩子,一定说望他到台阁封疆的地步,也不敢作此妄想。只我自己读书一场,不曾给国家出得一分力,不曾给祖宗增得一分光,今日之下,退守山林,却深望这个儿子,完我未竟之志。却又愁他没那福命克继书香;不想今日侥天之幸,也竟中了。且无论他此后的功名富贵何如,只占了这个桂苑先声,已经不负我十年课子的这番苦心,出了我半载作官的那场恶气。〃 这正是:不须伯道伤无子,生子当生宁馨儿。
后事如何?下回书交代。
第三十六回 满路春风探花及第 一樽佳酿酾酒酬师
这回书话表安老爷家报喜的一声报道:〃 公子中了,并且高标第六。〃 阖家欢喜非常。道贺已毕,便要打点公子进城,预备明日揭晓后拜老师、会同年这些事,此时忙得怎能分身再去梓潼庙赴那个题糕雅集,正要着人去辞谢,却又不好措辞。
恰好梅公子早从城里打发人来打听,说:〃 城里已经报动,听说公子中了,因关切遣人来打听;果然恭喜了,便请公子张罗正事,不必赴约。〃 安老爷这里打发来人,又专人前去道答,就便打听那边的信息。一时诸事停当,才打发公子进城。公子辞过父母出来,又到书房见过先生,然后才动身。
再讲场中那天填完了榜,次日五鼓送到顺天府悬挂起来。
安公子同下场的那班少年,只莫世兄中了,托二爷中了个副榜,余皆未中。
那场里的三位主考,放榜后也便随着出场复命;那些内外帘官,纷纷各归寓所。
就中单讲安公子那位房师娄主政,这个人虽生长在风高土厚地方,性情不免偏于刚介,究竟面目不失其真。因他天理中杂了一毫人欲,就不免弄成一个乖僻性情。自在场里经了那番,才晓得虽刚方正直也罢,也得要认定情理,不是闹得脾气的;早力改前非,渐归平易。因此出场后,便急于盼望这个第六名门生安骥来见,要看看他究竟是怎的个人,好细问他一个端的。
恰好这日安公子第一个到门拜见,投进手本去,他看了连忙道请,安公子早巳裼袭而来。他一看见是个风华浊世的佳公子,先觉得人如其文。当下安公子铺好拜毡,递过贽仪,早拜下去。
他也半礼相还。安公子站起来说道:〃 门生年轻学浅,蒙老师栽植,知感知勉。只是自问阅历未深,体用未备,此后全仗老师教诲。〃 他便一把拉住公子的手说道:〃 年兄,你我诸话莫谈;我且问你,你平日作过一桩甚的大阴德事,先讲来我听。〃 公子被他这一问,一时摸不着头脑,只得答道:〃 门生在家闭户读书,懔尊庭训,不过守着几句入孝出悌的常经,那里有甚么阴德?便是有,既曰阴德,门生自己又怎的会晓?〃 娄主政一听这话,心里说道:〃 这个门生,且莫和他讲文章,只听说话,就比我通些。〃 便又问道:〃 然则一定是尊翁大人平日有个甚么大功行了?〃 公子忙道:〃 门生父亲,平日却是认定一片性情,一团忠恕,身体力行;便是教训门生,也只这个道理。
要定说那一番是功行,门生一时都指不出来。〃 他听了早大声急呼的说了一声:〃 如何,这就无怪惊得动那等两个大力量的来玉成你的功名了。〃 安公子此时,如何想得到他这位老师,在场里面会见着他岳祖父了,听他说的这等离奇,倒觉骇异,不禁问道:〃 请示老师这话,因何说起?〃 他才恭肃其貌,郑重其辞说道:〃 年兄,你今日束修来见我,其实惭愧。你这举人不是我荐中的,并且不是主司取中的,竟是天中的。〃 说着,便把他在场里自阅卷到填榜,目击安公子那本卷子,怎的先弃后取的情形,从头至尾,不曾瞒得一点,向这个门生尽情据实告诉了一遍。还道:〃 贤契,你看这段机缘,得不谓之天乎?
倘然不是那个老人、那位尊神开我愚蒙,只我娄蒙斋,蒙蒙一世罢了,岂不被我断送了你一个真功名,埋没了你三篇好文字?
莫讲我今日之下,没福和你作这个通家,我娄蒙斋这场任性违天的罪过可也不小。你回去务必替我请教尊翁,这老爷和那尊神端的是怎生一个原由?我是要把这节事刻在科场果报里边,布告多士的。〃 安公子听他讲了半日,早已悟到他讲的那老人所说的〃 予何人也?〃 那句话,自然该是自己的岳祖老孝廉何焯;那位尊神所说的〃 吾神何来?〃 这句话,一定便是自己的岳父,新城隍何杞了。但是想了想,今日初谒帅门,怎得有许长工夫和他把《儿女英雄传》前三十五回的评话从头讲给。只得说道:〃 虽说如此,究竟仗着老师的力荐成全,才得备中。
〃 那房师听了大喜,茶添二道,论了会子安公子的诗文,又细问安老爷的官阶年纪,才知是位先达,益加起敬。安公子也便告辞,准备去拜见座师。
接着城里正有许多应酬,他因记挂着还不曾拜过父母,因此拜过座师,便一迳出城回家,在天地佛祠父母前磕过头,便在上屋拜见了舅母、岳父母,又去到何家岳父母祠堂和先生馆里行了礼。重新回到上房,才把他见各位老师的光景,以至他那位老师讲的话,细回了父母一遍。阖家听了,无不惊疑赞叹。
何小姐此时想起她父亲来,未免一阵心酸,眼圈儿一红,只是在公婆跟前不好哀泣。不想安老爷早已泪流满面,呜咽不止。
一面擦着眼泪,便向着太太说道:〃 我这位恩师再生之德,我不知受了他老人家多少裁成。不想今日之下,他老人家久归道山,还来默佑这个小子,叫人怎的不感激而泣!〃 因又吩咐公子道:〃 至于你生受你岳祖岳父的栽培,从此更当益加感奋,勉图上进,却不可仗着这番鬼神之德,稍存一分懈怠。须知天道至近,呼吸可通,善恶祸福,其应如响。你可晓得一念不违天理人情,天地鬼神会暗中呵护;一念背了天理人情,天地鬼神也会立刻不容。古有云:'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 你只看它这' 积' 字这' 必' 字,何等有斤两,有把握。
只可惜世人都把它作老生常谈读过去了,往往丢了玉律金科,靠些才智用事,以至好端端的骨肉伦常,功名富贵,转眼间弄到荡析沦亡,困穷株守,岂不可惜!〃 当下公子敬听着父亲的教训,便也如对天地鬼神一般。你看这位安老先生,惹着他便是一篇唠叨,言者何其苦不惮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