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悲剧-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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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人坐定以后,马上就谈到了最近以来莱柯格斯的一些新闻。贝拉是提供全家谈助的主要来源,这些新闻多半是从斯内德克学校搜集来的。所有的社会新闻,好像以惊人的速度都渗进了这所学校。这会儿她突然说:“你觉得怎么样,妈?罗塞达尼科尔森,就是迪斯顿尼科尔森太太的侄女,去年夏天尼科尔森太太从奥尔巴尼来过这里——你知道的,那天晚上,她还参加了我们在草坪上举行的女毕业生游园会——你记不记得——那个黄头发、蓝眼睛,有点斜白眼的姑娘——她父亲是奥尔巴尼一家大杂货批发店的老板——哦,她跟去年夏天来看望兰伯特太太的那个来自尤蒂卡的赫伯特蒂克哈姆订婚了。你不记得他了,可我是记得的。他个儿高高的,皮肤黑黑的,多少有些忸忸怩怩,而且苍白得吓人,不过还是很漂亮的——哦,简直是电影里一个不折不扣的男主人公。”
“你听见了吧,格里菲思太太,”吉尔伯特狡黠而又挖苦地对母亲说。“斯内德克女子学校列位小姐时常派出一些代表悄悄地溜出去看电影,以便不时掌握电影里男主人公的动态。”
老格里菲思突然开了腔,说:“这次我在芝加哥碰到一件怪事,相信你们各位一定也会觉得有趣。”他想到了两天前在芝加哥不期而遇的一个人,后来才知道此人原是他的小兄弟阿萨的大儿子。他还想到了自己对此人所下的结论。
“哦,那是怎么回事,爸?”贝拉马上催促说。“快说呀。”
“快把这一条重要新闻讲出来,爸,”吉尔伯特接下去说。他知道父亲疼他,所以对父亲向来好像平起平坐,一点儿拘束都没有。
“哦,我在芝加哥,下榻在联谊俱乐部,碰到一个年轻人,是我们家的亲戚,孩子们,还是你们的堂兄弟,也是我弟弟阿萨的大儿子。我心里捉摸,如今阿萨是在丹佛吧。我没见过他,或者说没听到过他的消息,迄今已有三十个年头了。”他说到这里,就迟疑不语,陷入沉思。
“不就是在某个地方传道的那一个吧,爸?”贝拉昂起头来问。
“是啊,就是那个传道的。至少,我知道他离家以后有一阵子是传道的。不过,他的儿子告诉我,说他现在已经不干这个了。他在丹佛,我想,大概是在一家旅馆做事。”
“请问他那个儿子是什么样子呢?”贝拉问。她只认识按照她现在的社会地位和父母的监护许可范围的那些衣冠楚楚和显然非常保守的年轻人与成年男子,因此,这一个新亲戚,西部一家旅馆老板的儿子,深深地把她吸引住了。
第41章()
“一个堂兄弟?他有多大年纪?”吉尔伯特马上追问。他急于了解这个亲戚的性格、地位和能力。
“哦,依我看,他是个挺有意思的年轻小伙子,”格里菲思多少有点儿迟疑,欲说还休。因为,直到此刻为止,他真的还说不上对克莱德有个一定的看法。“他模样儿长得相当漂亮,举止言谈也相当正派——依我看,年纪同你差不多,吉尔,乍一看,也很像你——像极了——眼睛、嘴巴、下巴颏儿,都是一模一样。”他仔细端详着自己的儿子。“如果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他个儿稍微高些,显得瘦削些,虽然我看他实际上并非如此。”
想到有一个堂兄弟很像他——可能跟他一样有吸引力——又是同姓,吉尔伯特心里就打了个寒战,有一点儿反感。因为,到现在为止,在莱柯格斯这地方,人人都知道:他是独生子,未来的厂主和继承人,姑且少说些,至少也是他父亲产业的三分之一的继承人。可现在呢,万一大家知道他有个亲戚,有一个年纪同他相仿,甚至外貌举止也跟他相像的堂兄弟——一想到这里,他禁不住怒火中烧。(这是一种他既不了解,而又控制不住的心理反应)他马上断定,他不喜欢他——无法喜欢他。
“他现在的职业是什么?”他质问时的语调简慢,而又有一点酸溜溜的味道,虽然他也竭力想使后者不要暴露出来。
“哦,他的职位算不上什么,我想应当这么说,”格里菲思若有所思地微笑着说。“目前他只是芝加哥联谊俱乐部里的一名侍应生,不过,这孩子倒是很惹人喜欢,有点儿绅士派头,我想应当这么说。我倒是很喜欢他的。事实上,他告诉我,说他在那里没有什么晋升的机会,希望能够另找一个地方,以便有机会学到一点东西,日后也能出人头地。我对他说,要是他乐意上这儿来,那就不妨来碰碰运气吧,也许我们可以帮他一点小忙——至少给他一个机会,让他表现一下究竟有没有才能。”
开头,他并不打算把自己对侄儿如此热心关怀一下子都讲出来——原是想等一等,跟妻儿商量几次后再说。殊不知他觉得既然有这么一个合适的机会,何不先说了出来呢。现在,他既然讲了,自己觉得也很高兴,因为克莱德很像吉尔伯特,他的确很想帮帮自己亲侄子的忙。
不过,吉尔伯特听后有些恼火,心里不觉凉了半截。贝拉和麦拉对父亲的意见倒是相当赞成。但格里菲思太太却不以为然;她不论什么事,一概站在她的独生子一边——甚至宁愿他连一个亲戚都没有,一个能跟他竞争的人也没有——她热衷于这么想。一个堂兄弟,也姓格里菲思,长得很漂亮、潇洒,年纪跟吉尔伯特相仿——据老爸说,很惹人喜欢,举止言谈又很正派——这就使贝拉和麦拉很喜欢。而格里菲思太太一发觉吉尔伯特阴沉的脸色,也就很不高兴了。这表明吉尔伯特不喜欢他啊。不过,为了尊重丈夫的权威和遇事果断的才干,这时她依然默不作声。但贝拉并不这样。
“哦,你打算给他一个位置,是吧,爸?”她说。“那多有意思。我希望他比我们其他的一些堂兄弟长得更漂亮、更潇洒些。”
“贝拉,”格里菲思太太呵责她说。麦拉回想起好几年前有一个笨拙的叔叔和堂兄弟从佛蒙特来看望他们,在这里还待过一两天,就会心地笑了一笑。这时,深为恼火的吉尔伯特心里竭力反对父亲这个意见。他简直不理会父亲的用心。“当然咯,只要有人想进厂来学咱们这个生意,我们怎么也不能马上回绝他们,”他尖刻地说。
“哦,这个我明白,”他爸爸回答说,“不过,堂表兄弟,阿侄外甥嘛,那就另当别论了。再说,依我看,他很聪明,很有抱负。如果说我们反正仅仅接纳个把亲戚,给个机会让他试试看,那也无伤大雅嘛。我真闹不明白,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像雇用陌生人那样雇用他呢。”
“我可知道吉尔不喜欢莱柯格斯有人跟他同姓,外貌也像他。”贝拉佻巧地说,话里带着一点儿恶意,因为她哥哥动不动就当面数落她。
“嘿,胡扯淡!”吉尔伯特忿忿地回嘴说。“你要是过一段时间能说上一句有点儿头脑的话多好?至于他跟我同不同姓——或者说他长得同我像不像,这些跟我又有什么相干呢?”这时,他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就显得特别酸溜溜的。
“吉尔伯特!”母亲带着呵责的口吻大声说道。“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而且还是冲着你自己的妹妹?”
“得了,那我就不打算给这个年轻人出点子了,如果说要引起大家心里不愉快的话,”老格里菲思接下去说。“我只知道,他父亲做事从来不是很能干的,我怀疑克莱德过去是不是有过一个正经八百的机会。”(儿子一听见他父亲如此善意、亲切地称呼他堂兄弟的名字,不由得有点儿畏缩不前了。)“我要他上这里来的本意,不外乎是要帮着他迈出第一步呗。至于以后他行不行,我可一点儿都说不准。也许他行,也许他不行。要是他真的不行——”他忽然一只手往上一扬,好像是说,“要是他真的不行,那时,我们当然就得把他抛开。”
“哦,依我看,你可真是个好心肠,孩子爸,”格里菲思太太殷勤而又委婉地说。“我可巴望他能不辜负你的一番好意。”
“还有一点,”老格里菲思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意味深长地找补着说。“要是他受雇了,那末,他在我厂里工作期间,我不希望仅仅因为他是我的侄儿,他的待遇就跟其他雇员有什么不同。他来这儿是做事的——可不是来玩儿的。他在这儿接受考验期间,我可不希望你们里头哪一位同他有来往——哪怕是一点儿也不行。反正他还不是一味依赖我们的那种人——至少他并没有给我留下这样的印象。再说他来的时候,心里也不会想到以后自己要跟我们里头任何一位平起平坐。要不然,那就太蠢了。往后要是他果然真的表现不错,能够自己照顾自己,知道牢守自己的岗位,而又不出风头,如果说你们里头又有人也想照拂他一些——得了,到那时候还来得及,瞧着办,不过,在那以前可万万不行。”
特鲁斯黛尔太太的助手——女仆阿曼达,正在把盘子撤去,准备上甜食。不过,格里菲思先生平素很少吃甜食,除非有客人在座,通常他就利用这一空隙,看看放在书房小书桌里的股票,以及有关银行业务的报表。这时,他就把椅子往后一挪,站起身来,跟家里人说他有事,径直走进隔壁书房去了。其余的人仍然留下来吃甜食。
“我倒是很想看看这位堂兄究竟是什么个样子。你呢,妈?”麦拉问母亲说。
“可不是啊。我真巴不得他能不辜负你爸爸对他如此厚望。要不然,会叫他伤心的。”
“我可怎么也闹不明白,”吉尔伯特说,“我们对原来已有的人,总算好不容易才给安置下来了,现在干吗还要另外添人。再说,只要想一想:要是一发现我们的堂兄弟上这儿来以前只不过是旅馆里一名侍应生,人们又会怎样风言风语!”
“嘿,他们不一定会知道,不是吗?”麦拉说。
“嘿,怎么会不知道?唉,我们怎能不让他自己说出来呢——除非我们特别关照他千万别说——又怎能不让在那里见过他的人上这儿来呢。”他眼里凶光闪闪。“一句话,我可希望他千万不要乱说一通。不用说,这对我们大家一点儿好处都没有。”
贝拉找补着说,“但愿他别像艾伦伯父的两个孩子那样傻呵呵。依我看,他们才是天底下最没有味儿的男孩子。”
“贝拉,”她母亲又一次规劝她。
第42章()
塞缪尔格里菲思所说在芝加哥联谊俱乐部遇到的克莱德,早就不是三年前从堪萨斯城逃出来的那个年轻小伙子了。他现年二十岁,个子比头几年长得稍微高些,更为结实,但也不见得太强壮,不用说,阅世经验倒是较为丰富了。自从丢掉了堪萨斯城的老家和那份差使以后,他不得不接触到许多人世间的艰辛——他体验到低贱累活身居陋室的况味,身边又没有一个亲友,不由得竭尽全力给自己闯出一条生路来——久而久之,他就养成了三年前谁都不信他能具备的、一切依靠自己的品质,以及善于曲意奉承、很懂分寸的习惯。现在,他穿的衣服,虽然远远比不上逃离堪萨斯城时那么讲究,可是,他身上总是流露出一种极为文雅的风度,哪怕不能一下子就引人注目,毕竟还是惹人喜欢。更有甚者,他已变得非常谨慎,而又善于节制,跟当初爬上一辆敞篷货车从堪萨斯城逃出来时的那个克莱德,简直可以说判若两人了。
他从堪萨斯城出逃以后,就得施展出各种各样诡计,才得以勉强过活,由此他得出了一个结论:他的前程完全取决于自己。现在他终于认识到,家里人一点儿也不能帮助他。他的父亲、母亲、爱思达——他们通通都是太不能干,而且也是太穷了。
这时,尽管他们处境艰难,他心中不由得非常惦念他们,尤其是他的母亲,还有他从孩提时就熟悉的往昔家庭生活——连同他的弟弟、妹妹和爱思达也都在内。现在他才认识到,爱思达如同他自己一样,早已成为再也不受自己意志支配的现实环境的牺牲品了。他不时满怀痛苦地回忆过去:当初他对待母亲的态度;他在堪萨斯城的事业突然中断——失掉霍丹斯布里格斯,对他来说,是一大打击;从那时起他心中感到的种种苦恼;以及想必由于他的缘故给母亲和爱思达带来的苦恼。
出逃后过了两天,他来到了圣路易。两个司闸员发现他躲藏在货车上,先是抄走了他的手表和外套,接着就在一个灰蒙蒙的冬天早晨,离堪萨斯城一百英里远的地方,把他推到了雪地里,简直惨不忍睹。后来,克莱德无意中捡到一张堪萨斯城的报纸——星报,这才知道车祸发生后叫他最揪心的忧虑,早已成为事实。该报在两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