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悲剧-第1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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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充满鼓励、同情——甚至亲昵地微微一笑。克莱德觉得这是他入狱后头一次找到了一个他信得过,而又绝无危险的人,他心里已经在琢磨,也许最好把所有一切——每一件事——一古脑儿都告诉这个人。至于他为什么会这样,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反正贝尔纳普他是喜欢的。克莱德马上——尽管还是朦朦胧胧地——觉得,只要这个人全都——或是差不多全都——知道的话,他就会了解他的,说不定甚至还会同情他的。后来,贝尔纳普又向克莱德详细介绍他的对手——梅森——如何恨不得马上给他定罪判刑;还说只要他能设计出一个合理的辩护方案,他又如何十拿九稳,使这个案子拖下去,直到这个人卸去地方检察官职务时为止。于是,克莱德便说,贝尔纳普最好让他今天夜里好好地思考一下,那末,到了明天,或是随贝尔纳普的便,什么时候再回来,他就要把所有一切都向这位辩护律师和盘托出。
转天,贝尔纳普坐在一只凳子上,嘴里嚼着巧克力棒,仔细地倾听着。克莱德坐在自己铁床上,向贝尔纳普陈述个人经历——从他来到莱柯格斯以后生活中的所有情节说起,比方说,他是怎样到这里来的,为什么要来,以及在堪萨斯城轧死一小孩的不幸事故(不过,他并没有提到他给自己保留的、后来却又遗忘了的那份剪报);他跟罗伯达的幽会,对她充满情欲,使她怀了孕,后来他又怎样想方设法让她摆脱困境。他谈着,谈着,一直谈到:她如何吓唬他,说要揭发他,最后,他在万分绝望和惊恐之下碰巧看到联合时报上那条新闻,自己就想何不也仿效一下。不过,贝尔纳普必须明白,这个他自己是怎么也策划不出来的。到了最后一刻,他也不是存心要把她害死的。不,他并没有害死她。不管贝尔纳普先生是怎么想的,但是这一点必须相信克莱德。他从来没有故意砸过她。不,不,不!这是一个不幸事故。他是有一架照相机的,据说有一副三脚架给梅森找到了,那当然就是他的三脚架。他在无意中用照相机砸了罗伯达,随后眼看着照相机沉入湖底了。于是,他把那副三脚架藏匿在一根圆木底下。那架照相机,毫无疑问,如今还在湖底,里头胶卷只要没有被湖水泡坏,上面还有他本人跟罗伯达拍摄的相片。反正他从来没有故意砸过她。不,他从来也没有呀。是她身子向他探过来,他碰了她一下,但决不是故意的。小船一下子翻掉了。随后,他尽可能把当时情况说得更准确,说他在翻船面前如何惊恐失措,简直是呆若木鸡似的,因为当时他已在那条犯罪的路上走得那么远,再也无法走得更远了。
这个离奇的故事,终于使贝尔纳普也感到心烦意乱了。依他看,这一切简直没法向这里荒僻林区的任何一个普通陪审团提出来,更不用说让他们相信这些恶毒、残酷的计划与行动竟然都是毫无恶意的。最后,贝尔纳普简直腻味透顶,满腹狐疑,甚至心乱如麻,站了起来,两手搭在克莱德肩膀上,说:“嗯,我想,今天就讲到这儿吧,克莱德。你心中的感受,以及这一切发生经过,我全都明白了。我也知道你该有多累了。我很高兴你能把这一切真相全讲给我听,因为我知道要你讲这些,该有多难受呀。但现在我不要你再多讲了。以后我们日子还长着呢。再说,暂时我还有几件事要兼顾一下。到明天或是后天,我要把这个案子里面一些细节跟你谈一谈。现在,你先躺下来睡,暂时休息一下吧。不久我们两个就要开始工作了,你非得有饱满的精力不可。不过,暂时你不要发愁,因为这压根儿就犯不着担心嘛,明白吧?我——说得更确切些——是我们——我的同事和我想要把你从这一事件中拖出来。我有一个同事,我马上要把他带到这儿来。谅你也一定会喜欢他的。不过,有两个条件,我希望你能考虑一下,而且还要坚决遵守——第一,你千万不要一见到什么人,自己先就给吓坏了,因为不管是我也好,还是我的同事也好,反正每天要来这儿一趟的。你想要说些什么,或是想要知道些什么,你尽管可以对我们说。第二,你不得同任何人说话——不管是梅森、执法官,或是这些监狱看守,哪一个人都不行——除非我关照你可以这么做。不管是谁,都不准说——你听见了吧!顶顶要紧的是——再也不要哭鼻子。因为,不管你像天使一样清白也好,还是像魔鬼一样恶毒也好,顶顶要不得的,就是——你在人家面前哭鼻子。不管公众也好,还是这些监狱看守也好,他们并不了解这个——人家始终把泪水看成一种软弱,或是自己供认有罪。我决不希望人家对你抱有这样的看法,特别是我已经明白,事实上你并没有犯罪。这一点现在我明白了,而且也是相信的。你明白吧!所以,你在梅森等人面前,就得表现坚定沉着。
“其实,从现在起,我希望你就不妨开始来一点儿格格大笑——至少也要笑眯眯的,乐呵呵的,跟这儿所有人都得寒暄道好。你知道吧,司法界有一句老话:只要知道自己无罪,定能处之泰然。记住自己是无罪的,别让人家看到你有犯罪的神态。切莫愁眉不展呆坐在这儿冥思苦索,让人看到你好像连一个朋友都没有——但事实上,你并不是这样。有我在这儿哩——还有我的同事,杰夫森先生,我们都同你在一起。过一两天,我要把他带来。你对待他的态度,就要像对待我的态度一个样。要信任他,因为他精通法律,在某些方面比我还要强。明天,我要带一些书报杂志给你,我希望你随便翻翻,或是看看那些插图也好。反正可以让你消愁解闷呗。”
克莱德淡淡地一笑,点点头。
“哦,还有一件事——我可不知道你现在信不信教——不过,不管你信也好,不信也好,这儿监狱里星期天照例做礼拜的,我劝你要经常参加——这就是说,只要人家邀你参加的话。因为,这儿人人都信教,我倒是希望你尽可能给人留下一个好印象。至于别人对你有什么议论,或是对你看法如何,你先不要放在心上——你只要照我的话儿去做就得了。但是,如果说梅森这个家伙,或是这儿哪一个人再来跟你胡搅蛮缠,给我写个条子就得了。
“现在,我该走了,我出门时,你要乐哈哈地对我笑一笑,下次我一进门时,你也要这样笑一笑来迎接我。还有,不许胡扯——明白了吧?”
随后,他使劲地晃了晃克莱德的肩膀,拍拍他的后背,便迈开大步走出了牢房。其实,这时他心里却在思忖:“请问,我真的相信这小子像他所说的自己无罪吗?砸了一个姑娘,还不知道他这是故意砸的,这可能吗?过后,他就泅水游到别处去了,照他的说法,因为深怕一游到姑娘身边,说不定会被她拉住,也给淹死了。简直是卑鄙无耻!像他这样说法,十二个人'1'会相信吗?还有——那只手提箱、那两顶草帽、那套不翼而飞的衣服!可是他却赌誓发咒,说他是无意之中砸了她的。但他那一整套的计划——真实意图——从法律观点来看,还不是同样犯罪了吗。他说的是实话呢,还是直到此刻继续在撒谎?也许是想欺骗他自己,同时也在欺骗我吧?还有那架照相机——本来我们应该在梅森找到和当众出示以前早就弄到手的。还有那套衣服。我应该把它找到,也许还得公开地提一提,别让人家以为那套衣服是藏匿起来了——说它一直掌握在我们手里——已送到莱柯格斯去洗了。可是,不,不——等一等——这事我们还得好好琢磨琢磨不可。”
就这样一点一点地暗自琢磨,同时,他又腻味地想到:最好也许压根儿不采用克莱德的说法,还不如干脆另编一套——那就是说,把克莱德的那个说法改动一下,让人看起来不是那么残酷,或是从法律观点来看,也不是那么迹近谋杀。
注释:
'1'此处指大陪审团(通常由十二至二十三人组成)。
第145章()
鲁本杰夫森先生跟贝尔纳普、卡奇曼、梅森、斯米利显然不同——事实上,跟迄今所有见过克莱德,或是对这个案子表示关注的人都不一样。他是个身材瘦长、肤色黝黑的年轻人,长相很粗,头脑冷静,处事并不冷峻,却具有坚如钢铁一般的意志和决心。他爱动脑筋,擅长诉讼,练就一套本领,活像一头猞猁或是一头雪貂那么机灵乖巧,可又私心极重。他那黝黑的脸盘上,长着一双灵巧、坚定的淡蓝色眼睛。他那个长长的鼻子,显示出富有力度和好奇心。他的那一双手和他的身躯,也都很强劲有力。他一发现他们(贝尔纳普与杰夫森事务所)有可能承揽为克莱德辩护的任务,就抓紧时间,研究验尸官的验尸记录、几位医生的报告结论,以及罗伯达和桑德拉的那些信件。这时,贝尔纳普当面向他说明现在克莱德承认自己确实策划过要把罗伯达害死,尽管他实际上没有这么做,因为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一下子惊呆了,或者说是他的悔恨之心油然而生,所以他只是无意之中砸了她——听完这一切,杰夫森仅仅两眼直瞪着贝尔纳普,既不发表什么意见,脸上也没有一丝笑容。
“不过,他跟她一块去湖上时,并不是处在这样一种惊呆状态吧?”
“不是的。”
“后来他泅水游到别处去的时候,也不是这样吧?”
“不是的。”
“他穿过树林子,或是另换一套衣服和一顶帽子,或是把三脚架藏匿起来的时候,也不是这样吧?”
“不是的。”
“当然咯,你也明白,如果我们采用他的这一套说法,那末,从法律观点上来推断,他现在的情况就如同他砸过她一样,是犯了罪的,而且法官也非得这样判决不可。”
“是的,我明白。这一切我全都想到过了。”
“嗯,那末——”
“哦,杰夫森,我跟你说,这是一个棘手的案子,准没有错。现在依我看,似乎梅森稳操胜券。我们要是能让这小子逍遥法外了,那末,我们就能让任何人逍遥法外啦。只不过我觉得,现在我们还犯不着提出他惊呆了这一点——至少,提出了这一点,我们就要辩护说他患有精神病,或是感情上神智错乱,或是诸如此类——比方说,如同哈里索那个案子那样——明白了吧?”他迟疑不语,犹豫不决地搔了一下他那略呈苍白的脸颊。
“你当然认为他是犯了罪吧?”杰夫森干巴巴地插嘴说。
“哦,喏,你也许会觉得大吃一惊,不!至少我还不肯定地相信是那样。老实说,这是我承揽的最难办的案子之一。这个小伙子决不是像你想象的那么心狠,或是那么冷酷——可以说倒是相当老实,颇有柔情的,这你自己也会看出来——我说的是他的态度。他才只有二十一二岁。尽管跟格里菲思家确有近亲关系,可他本人很穷——说实话,才不过是一名普普通通的职员。他还跟我说,他父母也很穷。他们办了一个传道馆什么的,是在西部——我记得是在丹佛吧——而早先是在堪萨斯城。他已有四个年头没有回家了。事实上,他在堪萨斯城一家酒店里当侍应生时,跟一些胡闹的小伙子一块卷进了一件荒唐事,后来不得不从那儿逃跑了。这件事我们可得提防一下梅森——不管他是不是知道了。事情好像是这样的:他跟一小拨侍应生偷偷地把一个有钱人的一辆汽车开走了,后来他们怕时间来不及,怕上班迟到,就拚命开快车,结果把一个小女孩给轧死了。我们还得把这件事了解清楚,以备不时之需,因为如果梅森也知道了,他会在本案开庭时突然把它提出来,以为我们决不会想到这一着。”
“得了,他来不及露这一手,”杰夫森不以为然地回答说。瞧他那双炯炯有神的蓝眼睛在闪闪发光。“只要我去堪萨斯城调查一下就得了。”
接着,贝尔纳普把他了解到的克莱德迄至目前为止的一些经历,悉数讲给杰夫森听——讲他在到莱柯格斯以前在饭馆里洗过碟子,侍候过客人,在冷饮柜当过小伙计,开过送货车子,反正一句话,什么活儿都干过——讲他动不动就被姑娘们迷住了——讲他第一次如何遇到罗伯达,后来又遇到了桑德拉。最后讲到他怎样跟一个姑娘陷入困境,却又狂恋着另一个姑娘,要是不把头一个姑娘甩脱掉,那末,第二个姑娘就断断到不了手。
“既然有这么多情况,你还怀疑他有没有害死那个姑娘吗?”杰夫森一听完就开口问道。
“是啊,我早就对你说过了,我还不能肯定地认为是他害死了她。不过,我确实知道,至今他还在深深地迷恋第二个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