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约死亡-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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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老字是代词,指的是自家的双亲。这第三个字是名词,包括普天下所有的老人,具有
一种抽象的意味。”
詹姆斯博士凝神听着。
齐大夫接着说:“这句话串起来的意思就是,你要象服侍自己的双亲服侍整个人类
的老人。”
詹姆斯博士喟叹道:“神秘而博爱的东方哲学!”
我们为詹姆斯博士送行。
“我没想到在红色中国,看到你这样年轻而认真的同行。”看得出,詹姆斯博士挺
欣赏齐大夫,但他的夸奖仍有节制。
“我这一次到你们国家来,请我看了豪华的宾馆,现代化的流水线,吃了皇帝吃过
的饭,游览了美丽的古迹。一切都在萌芽,你们几乎什么都有了,建设中的中国现在只
缺一样东西了。”詹姆斯博士很真挚地说。
“什么东西?”我们又一次异口同声。
“就缺临终关怀事业了。这文明世界的象征。”他说。
我觉得这真是干什么吆喝什么。但还是为他真诚的敬业精神所感动。
詹姆斯博士继续说:“你们的临终关怀医院太简陋了,象贫民窟。我们的医院象花
园,高大的病房,先进的设备。甚至还有一所幼儿园建在里面,让孩子们的欢笑去冲淡
死亡的叹息。我们还有无数的志愿者。大学教授、学生、白领职员、家庭妇女……当然
最多是的大学生,组成关怀者大军,完全无偿地为垂危的病人服务,闪烁基督的精神。
很可惜,你们要走到这一天,还很漫长……”
无论詹姆斯博士怀着怎样的善意,齐大夫还是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的话:“我们现
在就有不要任何报酬的志愿者。”
同样固执的英国博士说:“可是我没有看到。”
“那是你在中国呆的时间还短。假如你有兴趣,请周末下午来。你会看到我们的志
愿者。”齐大夫毫不退让地坚持。
※ ※ ※
一位志愿者让在我面前。我是那么不情愿用志愿者这个词来称呼她。她很年轻,眉
宇间很忧郁,时刻提醒你她不是一个完全的志愿者,而是被某种目的驱使到这里来的。
这一次站在院子里,是为了更方便的谈论死亡。病房里住满了垂危的人,尽管有的
昏睡的,有的痴呆,我还是不愿在距离他们很近的地方谈不可避免的归宿。尽管他们可
能完全听不见。
因为冷,女孩的瘦削的双颊现出艳丽的玫瑰色,使她比我初见时可爱了许多。冷和
热都会使年轻人脸色红润。但热会使额头也红起来,人显得毛躁。惟有冰冷中的红润,
象果子一样生动。
“你为什么到这儿来的呢?”我问。不是专业记者,很不会采访,只拣最好奇的问。
“因为……大家都来,我就来。”她说。声音很小,迫使你离她更近些,看到她的
额头明净得象刚洗过的玻璃杯。
“如果大家都不来,你来吗?”我问。这是个穿着随大流的小姑娘,今冬最流行的
黑色羊毛健美裤,套上洋红色的小靴子,该是很有生气的打扮,但仍然觉出她的沉闷。
“我不来。”她干脆地说。
还好。有说真话的勇气。
“那么为什么来呢?”
“因为总说要做好事,一般的好事早就叫人做完了。我说得不是数量,是种类。学
院要挖掘新的好事品种。一位同学的表姐在这当护士。她说,大学生闲着没事,到医院
来陪要死的老头老太太说会儿话吧。就这样。”
“同学们都有些什么说法?”
“说什么的都有。先说,给不给钱啊?外国干这事可得给大价钱。立刻有人反驳,
你才土呢,外国干这活一分钱也不要。其实他俩说得都对都不对。如果要钱,真是不少
要。如果不要,就一分钱也不要。”
“你们呢?”我明知故问。
“我们当然不要的。一星期来一次。”
“大家愿意来吗?”
“怎么说呢?又害怕又好奇。真的,我长这么大没见过死人。我特怕见死的东西,
所以我喜欢小动物,可是我从来不养。觉得养得不好,它们就死了。心里的难过,远远
大于它们活着的时候带给我的欢乐。我问过我妈,说以前的人有的连蚂蚁都没踩死过,
我眼神不好,根本看不清地上有没有蚂蚁,不知踩死多少小生灵了,真糟。我妈说,傻
孩子,一条生命,哪就随随便便没了?只要不是成心用鞋底碾,蚂蚁不会死的。我试了
一回,穿着旅游鞋走过去,回头趴在地上一看,蚂蚁安然无恙。我的心不坏,可是我不
愿来。不是因为别的,我太容易忧伤了,胆子还特小。”
“不来不行吗?不是说自愿吗?”我问。
“不行。现在说是自愿的事,有几个是真自愿的?学校后来把它规定为品行项目,
打分记档案。说这是爱心服务,必须来。刚开始,我的确是被迫的,但现在,我是心甘
情愿地来了。”
我不知假如詹姆斯博士在场,会是一副什么样表情。我说:“详细讲讲好吗?”
“第一次走进这个院落,死气沉沉。表姐说同学们愿意进屋同老人聊天最好,要不
帮着打扫卫生也行。她知道我们害怕。”
“几个胆大的同学随便找了个门,一推就进去了。我很想等他们出来告诉我窨是怎
么一回事再决定进不进。可他们好象进了漩涡,再不露头。我傻傻地让在院子当间,后
来发现只剩下我一个人站在那儿。表姐走过来说,你要不帮助擦玻璃吧。”
“我端了一盆热水立在一扇窗户外头。那一年的冬天比今年冷,玻璃上结了厚厚的
冰花,是从里面结的,外面蒙着黄沙。我用手把抹布拧干,表姐会关心人,水是热的。
我团着手巾在玻璃上一下一下地干抹,一溜溜同抹布等宽的洁净玻璃面就露出来了。现
在只剩下里面的冰花了。我是每一次那么仔细地观察冰花,象一棵棵圣诞树,笔直地立
在透明的大厦里。因了毛巾稀薄的热气,它们极轻微地融化了,精致的树叶好晚淋了雨,
晶莹的雾气缠绕其上,轮廓柔软地模糊了。现在,这间病房玻璃朝外的一面,已经象刚
洗过的葡萄,带着隐隐的水珠,漂亮清洁。明亮但并不温暖的阳光照在上面,泛出带虹
彩的光。”
“其实没什么用。光擦一面的玻璃等于没擦。我不敢去擦里面,不知这间门窗紧闭
的小屋里躺着怎样可怕的怪物。没办法消磨剩下的时间,我就用手指揉搓那块最下面的
玻璃。玻璃这东西挺奇怪的,你用布用报纸用汽油用酒精,都没有用手指头擦得干净,
好象手跟玻璃相克。”
“我下意识地用手心画着圈,玻璃闪出钢蓝色的光。突然,手掌对侧的白羽毛神奇
地变薄了,露出一个淡褐色的洞,好象一块蛋形的巧克力敷在玻璃的那一面。由于我的
体温,一小块冰凌变成蒸汽飞走了。我不由得凑过去,想看看这间我擦了外面玻璃的房
子,是番什么景象。”
“我换了一只手。原先那只手掌已变得同冰块一般冷。新的手心热很冲,油亮黑暗
的斑块迅速扩大,已经够我把两只眼睛镶在上面了。”
“我半蹲着腿,因为那块玻璃很矮。我屏住气把鼻子压扁在冷冷的玻璃板上……”
“您猜我看到了什么?”她忧郁的眼神垂落在地,好象怕吓了我,提示我有个准备。
她不知我当过医生,而且已在病区盘桓多日。
“雪白的被单,瘦如骷髅的老人,树根一样的皱纹,氧气瓶……”我直截了当地说。
“你说得对。”她轻声地说,知道没有什么能出乎我的意料。
“我是看到了那些,但不在那一刻。那一刻,我看到的是无边无际的黑暗。黑暗中,
有萤火虫在飞,不多,仅两只,但飞得很快。在黑暗四周,有一圈白茫茫的藤条,编织
着细密古怪的花纹……”
“这是什么?”轮到我吃惊了。能让一个有着20多年医龄的主治医师吃惊的事,实
在不多。
“那是一双患白内障的老爷爷的眼睛。他正从我的手心融出的那两个小洞向外张望。”
女孩依旧垂着眼帘说。
“讲下去。”我极力使自己音色平各。
她说
※ ※ ※
后来我就进去了。我看到了您刚才说的那一切。我对老爷爷说,我是来为您服务的。
他在床上,仍然保持了着窥探外界的姿势,只是脖子软弱地拐在肩膀上。他是晚期胃癌,
消瘦得无以伦比。脸色象一个角落里的脏塑料袋,眼睛大得令人人恐怖。也许是刚才的
运动费尽了气力,他拼命喘息。
看得出他非常寂寞。我想他该对我的到来表现出高兴。可是,没有。他面无表情地
对着我,淡漠得象一块旧床单。
我是个生性腼腆的女孩,对那些热烈追求我的男孩都不知说什么好,面对这样一个
年纪足可做我太爷的沉默老者,真不知该怎样。
我呆呆地看着他,他也呆呆地看着我。就象我们最初隔着窗户那样。
就在这时,护工小白送饭来了。我说,你到别处忙吧,我来喂饭。
小白说,杜爷爷的饭可不好喂了。要实在不吃,别勉强。
我说,你放心。我把鸡汤面放在嘴边吹,不凉不烫地送到杜爷爷面前。他的嘴象被
透明胶纸粘住了,严丝合缝。
您得吃饭啊。我后悔揽了劝人吃饭的活儿,我不会劝人。
他终于开口,不是吃饭,是说话。药都没有用,饭就更没用了。我不要吃饭。他很
清醒,癌症病人至死都是很清醒的,没有人能说服他们。
您总得吃一点儿。我又说了一句。我不会说别的话,就擎着勺愣愣地站着。勺里的
饭凉了,我就把它磕在另一个碗里,重剜了一勺热乎的汤,象举蜡烛一样端着。我想,
古代的举案齐眉,大概就是如此。
杜爷爷打精神,挣扎着说,你这不是成心气我吗?
我眼泪一下子迸出来。我跟你无亲无故的,这么服侍你,你还不知好歹!
我倔犟地一直举着,直到鸡油凝出了黄圈。
杜爷爷叹了一口气说,我吃,孩子。有一个条件。
我心里很反感。吃不吃饭是你自己的事,还跟我讲什么条件。可一想到回去还得汇
报今天的战果,只好顺着他。就问,什么条件?
这回他回答得挺利索:唱一个歌吧。
我为难地说,我不会唱。
他毫不通融,死心踏地地说,那我就不吃饭!
我在心里嘲笑他。你见过这么不讲理的老头吗?我只是一个志愿服务人员,几个小
时以后就走了。你吃不吃饭关我什么事?是你肚子饿还是我肚子饿?这么大年纪了,还
要人来哄你。我忿忿地说,不吃就算了,我去喂别人。
他仿佛很怕我走,忙说,你唱一句就行。唱一句我就吃一口。
真没见过这样的交易。做事总要有始有终。我说,好吧。我唱。只是我从来没当着
人唱过歌,可能不准。
他象孩子一样兴奋,望着我说,唱吧唱吧。
唱什么呢?轮到开口,更犯难。唱个《团结就是力量》吧。有劲,听着振奋。我说。
不听。他说,平日里小白常唱这个。他说。我这才知道以吃饭要挟唱歌,是他的惯
用伎俩。
我忍着气说,那就给您唱个《潇洒走一回》吧。
他木呐地问,到哪儿走一回?
我这才记起他住院已经很久,现时风靡的歌曲十分陌生。我说,您看,您让我唱,
我要唱的您又不听。您自己说个歌吧。别太难,我不会。
他慎重地开始想,惨白的脸上突然现出黄色。真的,不是红色。由于极度衰竭,他
的血很稀很淡,就象绍兴黄酒的色泽。
他终于想好了,说,就唱一个情歌吧。
我手里的汤泼了。一个垂垂老矣的病叟,80多岁的年纪,居然要听什么情歌!该不
是他的神经有什么毛病?看他目光炯炯的样子,我想起了无所不在的弗洛伊德。这老头
在寻找渲泄,是性变态。
我一字一句地说,我、不会、什么、情歌!
他仍满怀期望地说,就是“在那遥远的地方”。
不会!我说。
他说,那就“一条大河”也行。
我说,也不会。他好象觉察到了什么,试探地说,都会的呀。你要记不清词了,我
给你提。
你说我一个20岁的大学生用他80岁的老头提醒吗?我还是硬梆梆地一口拒绝。他改
变战术,说,你就唱一个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也成。你是不是怕我说了不算说啊,我
先吃,我这就吃给你看啊……说着,抖抖索索接过勺,填进嘴里,用长了黑苔的舌头搅
拌面条。
我突然一分钟也不愿在屋里呆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