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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预约死亡-第6部分

小说: 预约死亡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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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早就不能平躺着了,躺下来就得疼晕过去。他哪有绳啊,就把秋衣脱下来挽了个扣,
搭在晾衣服的铁丝上了。要不怎么说老爷子遭罪呢。每天痛出一身一身的汗,那秋衣早
泡糟了挂不住他,摔在地上了……”
    齐大夫不情愿地把话翻给詹姆斯博士。补充说:“幸好没受其它伤。”
    “可是病人很恐惧,你们看不出来吗?”詹姆斯博士愤怒了,“临终的人并不是恐
惧死亡,他们只是恐惧疼痛!死亡不可避免,疼痛却是完全可以避免的。你们为什么不
长程足量地使用镇痛剂,保证他们毫无痛苦地走向永恒?在我们的国度里,病人一旦被
确认患了不可逆转的疾病并伴有刻骨铭心的疼痛时,临终关怀医院将无限量地使用麻醉
性镇痛剂怕他成瘾吧?他已经89岁了,绝不会活着走出这间病室。你们为什么不让他舒
适?要是在我们的国家里,他每天会得到300片以上的盐酸吗啡,他会觉不出任何疼痛。
我们还有更先进的止痛膏药。敷在患处,保证72小时不痛。我的国家,是剧痛者的天堂!”
他气咻咻地吐着气。
    齐大夫对我说:“他有什么权力对我们指手划脚的?”说完又长叹一口气。
    “可是我又想起毛主席的一段语录,一个外国人,毫无利己的动机……”
    我说:“你快跟他交流。人家正看着你。”
    “我们的麻醉性镇痛剂使用非常严格。例如吗啡,要经过几级机构批准。每一片都
要登记在案。”齐大夫郑重解说。
    “我可以知道一下贵国麻醉镇痛剂的产量吗?”博士的蓝眼珠很专注。
    “当然可以。”齐大夫报出一个数字。
    “准确吗?”博士充满疑惑。
    “非常可靠。这是我们的国家统计局颂的数字。”齐大夫很有把握地说。
    “假如您的数字准确无误,那我要说,以一个十一亿庞大人口的国家,只使用这样
微不足道的镇痛剂,贵国的绝大多数晚期癌症病人,都是活活痛死的!”博士极为愤慨。
    我们都愣住了。我们这个民族善于忍受疼痛,我们以坚忍不拔著称于世。我们的每
一位久病的英雄都说,把好药留给别人吧,我还能忍。我们的医生习惯了对病人说,到
实在不行了,再用镇痛药。刚有一点小痛就用,大痛时怎么办?
    我们在思索。
    蓝眼珠不依不饶:“每当我看到第三世界国家把大量的海洛因焚毁的时候,都万分
遗憾。那是一笔多么宝贵的财富啊!上帝给人感觉痛苦的神经,上帝又给了人克制疼痛
的法宝。你们辜负了上帝的公平。”
    齐大夫清了清嗓子,说:“詹姆斯博士,我很喜欢这种思维的碰撞。但是您知道吗?
在中国的历史上,曾经有一场悲壮而屈辱的鸦片战争。那场血火之战的挑起者就是大不
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缘于他们向我们输入鸦片。我们是鸦片战争的战败国。对此
我们刻骨不忘。”
    詹姆斯博士的眼睛蒙上云翳。他费力地回忆着,说:“很抱歉……”
    他毕竟是一个有良知的英国绅士。
    他接着说:“抱歉的是,我并不知道历史上曾经有过这样一场战争。我是医生,我
除了医学之外,其它一律不感兴趣。我只同您讨论医学。我不明白眼前这位老人发黑溃
烂的双腿同100多年前的那场战争有什么关联。你们以为不给这位痛不欲生的老人吃镇痛
剂,那场战争的结局就会改写吗?我的中国同行,你们是不是把简单的医疗问题想得太
复杂了太久远了?而对这个企图以纺织品自杀的老人,太少人道的关注!?”
    我们张口结舌。无论我们多么地具有爱国主义情操,也无法同这个英国佬理论。他
只懂医学。

                  ※               ※                 ※

    我们又走进一间病房。这是一位老媪,用乒乓球一般瓷白的眼珠瞟着房顶。一个穿
紫衣的护工正给她喂食。一种混有黄色颗粒的乳汗从她鼻孔的管里推进,少部分自嘴角
外溢。尖锐的喉结滚动着,耙子似的把液体驱赶入胃。
    “这是什么液体?”
    “菠萝奶。”护工小白用英语回答博士。她无法确切称呼这种流质,就把菠萝和牛
奶两个单词叠加。
    詹姆斯博士听懂了,说:“这是一种残忍。”
    一瓶纯白的液体悬挂在半空,好象猪板油。它们凝重地滴进老太婆骨瘦如柴的臂膀。
    “这是在输油。”齐大夫简短地说。那是蛋白乳,给不能进食的病人提供高热量。
    齐大夫忍不住说:“您可以说得明确一点么?谁对谁残忍?”
    詹姆斯博士说:“我说得难道还不明确吗?是中国的临终关怀人员对临终的病人残
忍。”
    “能说得再详细一点吗?”齐大夫咄咄逼人地问。
    “中国人太看重生命的数量,忽视生命的质量。在生命的末期,生命已毫无意义,
关键是生存的品位。对于已经无法经口进食的人,你们把导管从她的鼻腔捅进去,强行
把复杂的营养成份灌入毫无生气的胃,让她的消化道不得安宁。这难道不是残忍吗?还
有你们叫做油的这种粘稠物,进入血管给她疲惫的心脏加重负担。她的肌体是一个衰弱
的脚夫。你们却强加她更多的货物,难道不是残忍吗?我研究过你们的禅学,一个老人,
不吃任何动物蛋白,拒绝人际交流,在深山老林里面对一块石壁,直至象音乐中的渐弱
符号,融化在大自然中,成为你们理想中的最高境界。这种活着同死了一样的生存状态,
不可思议。生命在于动作,没有了动作,犹如剥了皮的青蛙,连标本都不如。当死亡一
定要降临的时候,就象一个婴儿的诞生,我们要做的是让它到来的更为舒适和顺利。”
    我想到了一个词“方沟”。东西方文化的沟。真是一条深邃的大峡谷,我们可
以相互听到歌声,但想走到一起,多么艰难!
    齐大夫用比英国人更为地道的姿势抱着双肩说:“我从理论上同意您的观点,詹姆
斯博士。但是中国人民的伟大领袖毛主席说过这样一句话,对具体情况要做具体分析…………”
    正说着,小白捧着一个多层奶油蛋糕。图案繁复,床上架屋,堂皇得象古罗马的竞
技场。
    “奶奶,您要的蛋糕来了。先拿来给您瞧瞧,让您高兴高兴。等一会儿,您的儿子
女儿儿媳妇女婿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来了,我们就把蜡烛点着,说什么您也要吃一块
寿糕,有一点没能叫您满意,就是我在店里买生日蜡烛,人家说,老人家那么高寿,得
插多少支蜡烛?寿糕还不成了马蜂窝?我说,那不成,说什么我们也得插上,奶奶就等
着这一天哪!后来他们给想了个办法,您多大岁数,就插了两个蜡做的数字。待会儿,
数字蜡点起红红的火苗,多好看哪!”女孩子兴致勃勃地讲着,完全不顾及半昏迷的老
太是否听得见。就象喋喋不休的母亲,相信她的婴儿一定记住她的话。
    老妇真的抖开眼皮,用明亮得骇人的眸子,盯住了蛋糕上的红色阿拉伯数字。
    “78”,象灯塔似的戳在奶油中,柔软的烛芯象男孩调皮的卷发,耷拉在一旁,引
诱你点燃。
    老人自豪地看了所有人一眼,嘴唇动了动。她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她象不屑于为
不认识的人浪费精力。不过我们都听到了她的话:“终于活到78岁啦!”
    詹姆斯博士翻着硬而卷的睫毛说:“是这位老妇人要求你们把她的生命一定保存到
78岁诞辰这一天吗?”
    齐大夫说:“是的。”
    詹姆斯博士说:“请原谅我刚才的唐突。”
    齐大夫说:“我们这间的共同之处大于我们的不同之处。”
    詹姆斯博士说:“是的。在临终关怀医院里,病人是最靠近上帝的人。我们要象服
从上帝一样,服从他们。”
    我们又走进一间病房。仰卧病人是位秃头老汉,呜呜在哭。音色凄厉,象有人往生
了锈的管道里吹气。
    “爷爷,别哭了。那东西是不能要了,对您的病不好。”小白也跟过来,和颜悦色
地劝。
    “他为什么这样悲痛?”詹姆斯博士问。
    我也是第一次看人哭得这样伤心。许多文学作品里都形容老人眼泪如何浑浊,其实
不确。他的泪珠晶莹,每一粒都有钮扣大。
    齐大夫走过去,象哄小孩似的搬起他的头:“老爷子,又为那事哭,是不是?”
    老翁泪眼凄迷中看到齐大夫,抖着皱纹笑了:“你来了就好。他们都不听我的,就
你心好。”说着用手指挖耳朵眼儿里灌进的泪水,眼巴巴地等着。
    小白气得一甩手,说:“齐大夫,你就会收买人心。”
    我和詹姆斯博士面面相觑,不知是怎么回事。齐大夫也不解释,从白大衣兜里掏出
一包“红塔山”,摸出火柴,扑的点着,将米黄色的过滤嘴优雅地衔在嘴里,徐徐吸着。
待朱红色的焰火象仪表似的渐渐发亮,迅即拨下。一边吐着雪青的烟圈,一边把烟嘴栽
到老翁干裂的唇里。
    老人象狮子打起欢快的呼噜,大口喷烟。原来就灰暗的脸,罩成紫色。
    我看了眼他的诊断:肺癌。
    詹姆斯博士告诉地连说OK。
    扑扑!病人把烟段象瓜子皮似的弹出,艰难地说:“这烟……不对味……骗人……”
    小白心疼地拣起烟把儿,说:“齐大夫能骗你吗?这根烟值好几毛钱呢。怎么说丢
就丢了?”
    病人梗着脖子说:“我抽了70年的烟,我能冤枉人吗?我没说齐大夫他骗我,我是
说烟贩子骗了齐大夫。齐大夫比孩子们好,他们不叫我吸烟。我说,你们有后悔的时候。
到那时,想我了,甭点香,就在我的骨灰盒上烧根烟就行。不过得好烟,冒牌货可不行。
    齐大夫脸色很难看。
    詹姆斯博士上前一步,从裤袋里掏出一个硬如盔甲的烟盒按了某处机关,啪地蹿出
一根。他用长满黄毛的手指捻起烟,打着金乌龟模样的打火机。并不火苗跳起,烟就熏
着了。他轻轻嘘了一口,递给病人。
    肺癌紧紧地抿着口,象个死蚌。
    “给———你————”詹姆斯博士用怪调的中文满脸热情地说着,蓝眼珠里跳荡
着仁爱的光辉。“这是正宗的英格兰产品,绝无假冒。”他又用英语说,急切地要齐大
夫翻译给病人。
    肺癌把嘴张开了,但不是接烟。说:“我不要沾过你嘴巴的烟。我要是叫你传染上
了爱滋病,怎么办?我听人说了,亲嘴可以传染。”
    我觉得齐大夫完全可以把这些话隐瞒下来,随便用其它理由拒绝博士的好意。但是,
齐大夫原汤原食地将话译了过去,不怀好意地瞧着大洋彼岸的绅士。
    我们都很紧张。
    詹姆斯博士悲悯地看着病人,停了一会儿才说:“不要以为西方的每一个人都是爱
滋病患者。我可以很负责地说,我不是。”说罢,他把烟盒留在床头柜上,对小白说:
“小姐,请您再给他点上一支烟。谢谢。”
    他小心地没有触着烟盒内壁。
    小白憋红了脸。齐大夫接过来说:“中国女士一般不会吸烟。我来吧。”
    老爷子香喷喷地吸着烟,冲着外国人,连连杵着大拇哥:“好烟!好烟!”
    詹姆斯博士观察起墙上的一幅字画。小白又到别处忙了。
    “齐大夫,你还是挺适合搞临终关怀。刀子嘴,豆腐心。”我说。
    “不。”他高大的身躯佝偻了。“我给病人买的红搭山的确是冒牌货。正规店里的
太贵了。病人们都管我要烟,我又不能叫他们的钱。卖烟的小贩说,这烟是专卖给送礼
的人的。我的烟不是给当官的人抽的,是给临去了的人,我不该骗他们。西方的临终关
怀人员的确值得学习。”
    我说:“我们毕竟刚刚开始。”
    詹姆斯博士说:“我仔细研究了这张图表,发现其中有一个规律……”
    我们定睛看去,那是一幅草书,铁划银钩“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什么规律?”我们异口同声地问。
    “这个符咒连续出现了三次。”博士毛茸茸地大手指点着。
    真够难为这位洋博士的。一片天女散花的狂草之间,他居然认出了三个相似又绝不
雷同的“老”字。
    齐大夫看了看我说:“解释这是作家的专利。”
    我说:“还是你说吧。你们既然把它贴在这里,自然有寓意。”
    齐大夫清清喉咙,说:“这第一个老字,是一个动词。意思是照顾服侍老人。第二
个老字是代词,指的是自家的双亲。这第三个字是名词,包括普天下所有的老人,具有
一种抽象的意味。”
    詹姆斯博士凝神听着。
    齐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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