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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部分

预约死亡-第4部分

小说: 预约死亡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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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两天内就可以……走了。”法兰克福的小伙子不看院长,对着墙壁说。
    他的话说得很理智,漠然中渗出残酷。但他越往后说,语调越被一种潜在的哭泣所
分割。“这样,我就可以在母亲身边尽完最后的孝道,无怨无悔地踏上奔赴异国的道路。
我将把母亲滚烫的骨灰带在身边,无论我走到什么地方,母亲都永远同我在一起了。她
会保佑我,关照我,我一生永不孤单。从此,我的灵魂同母亲的灵魂在一起,永不分离。”
    院长瞠目结舌。她觉得自己也算个高级知识份子了,真不明白这个儿子!要说他不
肖吧,他服侍老母到今天,此刻眼里还闪着莹莹水光。要说他孝,竟打算把自己的亲生
母亲活活冻死!饿死!
    院长背对着法兰克福的小伙子,从抽屉里拿出一瓶药,说:“我本是从来不帮病人
做这种事的。拿去,这虽是普通的镇静药,给你的妈妈服上几粒。她也能毫无痛苦地永
远睡去。比你那办法要人道得多。”
    小伙子惊恐地叫起工业区:“不!不!我不要!我怎能亲手给我的妈妈吃这种东西??
那样,我的心灵将一辈子不得安宁。我的妈妈会在一个特定的时间死去,而那个时间正
是由于我给她吃了某种东西,这个结论会使我痛苦万分。我的灵魂将终生在有愧于母亲
的阴影里徘徊。我不能做这件事!”
    医护人员象摘渔网似的从她身上取下各种导管。揪下氧气的时候,她的呼吸顿时窘
促她长期生活在氧气的保护下,其实同正常人已不在一个地球。那是几亿年以前的地球。
树木葱茏恐龙出没,氧气比现在要多的多。她知道这是转院的需要,就坚强地隐忍着。
几乎没有一个病人能从这所医院里活着出去,她是多么的幸福啊。
    “我好了……会来看你们……“这是法兰克福小伙子的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
    整个告别过程,院长没有出百。她抱着双臂从窗户看着这一切。她觉得自己没出息,
当这么多年的白衣天使,还那么容易动感情。她在想,小伙子不怕他妈妈的死,那么,
他绝不是装出来的恐惧,究竟是怕什么呢?
    他怕的是天命。
    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他哪怕在外国得了诺贝尔奖,他也畏天命。
    在中国人的骨髓里,觉得人是不能操纵自己的生命的。冥冥中有一只手,那是天的
意志。天要你活,你不得不活。天要你死,你非死不可。儿子可以把母亲往死路上推,
但他不敢清晰明确地对那个时刻负起责任。他不怕母亲,他怕的是天。代天行道,天就
会怨你僭越了名份,惩罚于你。
    既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又要顺乎天意。难啊!不孝儿女们!

                  ※               ※                 ※

    我与院长交谈着,进来一位穿淡紫色工作服的女孩。我知道这是护工的装束。护工
就是护理员,临终关怀医院里最脏最累的活由她们承担。
    女孩向院长请示工作。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孩,直到她离开。
    “她叫小白。我知道你为什么看她。”院长和我已经熟悉,半开玩笑。
    “她工作服的颜色很奇怪,象紫罗兰的叶子。”我说。
    “我们的护工都是年轻的女孩。你觉不觉得穿这种颜色的衣服显得更美丽?我希望
院子里多一些生气。当然,这种布也比较便宜。”院长笑了笑说,“但引起你注意的不
单是衣服,是小白的漂亮。”
    我说:“在这种悲痛的地方看到如此美丽的女孩,真叫人不好意思,好象对不住垂
危的人。”
    院长说:“这是您从年轻的活人的角度看问题。其实,老人们看到美好的事物,精
神会凛然一振。他们不嫉妒。”
    我隔着窗户追踪小白的身影。她的肌肤象鲜嫩的白菜心,泛出莹莹水光。绝无化妆,
但无可挑剔的眉宇漆黑如墨,轮廓极为柔和的嘴唇艳红如丹。
    我说:“我也不算孤陋寡闻的人。象这么美丽的女孩从来没见过。”
    院长说:“她是我从保姆市场上挑来的。当时一口乡下话,现在下了班穿上时装,
所有的人都看她。”
    “我想她刚从乡下来的时候,可以安心在您这儿。现在依她的相貌气质,随便可以
在五星级的饭店里谋到饭碗。您靠什么留住俊?院长说:“她真有你说得那么漂亮?
也许我们天天看,惯了。”
    我说:“真的。我是一个对女人的长相很挑剔的女人。女人骗男人容易,骗女人难。
    院长说:“其实小白最出色的不是漂亮,是善良。善良是女人最好的化妆品,它使
女孩子的脸蒙上一层圣洁之光,看上去就格外动人。例如菩萨,例如佛。菩萨真是天下
最俊俏的女子吗?肯定不是。但你觉得是。”
    我说:“能够告诉我,您一个月给小白们发多少饷钱?”
    院长说:“您最好不要问我这件事。您一问我就心酸。不过您既然问了,我就告诉
您因为给临时工的工钱也不是我定的,是公家。每月200元。”
    我说:“我想同她谈谈。”
    “可以。今天她是主班,非常忙。下次她上副班的时候,您来。”

                  ※               ※                 ※

    我和小白让在院子里谈话。所有的房间都被病人挤得满满的,冬天是收获死亡的季
节只有院长的房间有空,但我想避开院长。
    “你长得真漂亮。”我说。我本不准备这样开头,实有恭维之嫌。话脱口而出,你
站在小白的面前没法不说这话。犹如你在焦渴当中看到清泉,没法不说真凉快啊!早晚
都得说,完全下意识。
    她微微笑笑,说:“也许是周围太凄凉了,陪衬的。”
    院长说她读了很多文学书,还学着外语。
    “你以后会长久地在这儿干吗?你知道自己的价值吗?”我迫不急待地问。
    “小白!小白!你在哪儿呐?快去看看你当班的那个6床吧!”远处淡紫色的影子喊
    我拉了小白聊天,她护理的病人就出现了真空。听人一叫,象林业工人听到火警,
顾不得同我打招呼,撒腿就跑。
    我紧迫其后,心想这可以现在观察。
    露天冰冷的空气麻痹了嗅觉。尾随小白进了病房,直奔6床。鲜红的“6”字床号下,
一位须发洁白的老人正在安详地吃香蕉,全无呼唤的危急。
    “嗨!真是虚惊……”我刚说到这儿,看见老翁不高兴地把手里的香蕉一甩,巴掌
印到了墙上。
    一个黄而粘的毛茸茸的屎手印,新鲜地扣在壁纸上,呼呼地冒着热气。
    他欣赏着,又按了一个,呵呵笑。
    浓烈的屎气象原子弹爆炸的烟雾,呛人肺腑。眼睛习惯了室内的昏暗,我看软香蕉
原来是糯软的粪便。
    顿时,胃里倒海翻江,辣而苦的灼热直逼咽喉。我连连干呕,发出乌鸦一般的怪叫。
    透过眼里的酸泪,我还瞄着小白。她的嗅觉好象失灵,温柔的白脸无一丝变色,细
细的柳眉徐缓地舒展着,轻声说:“你啊你。我就这么一会儿不在,怎么就……”说着
用纸去揩老翁的黄手。
    气味愈发浓郁。
    无论我多么钦佩姑娘的美德,重量反向还是继续,再过一秒种,胃液就会汹涌而出。
我象一个逃兵,扭头就跑,氢病房的木门摔得震天作响。
    我在阳光下尽情地呕吐。每一根睫毛都挂满了泪水,看天空有几十轮太阳。
    当小白重又袅袅婷婷地站在我面前,我仍拂着胸口,无法安定。那恶臭无比的粪便,
那狼吞虎咽香蕉的场面……
    我又想呕。
    小白不停地同我说话,以求转移我的注意力:“都这样。我刚来的时候,几天没有
吃下一粒粮食。我真恨我的鼻子。我妈从小就说我的鼻子灵,干这活儿鼻子可受大罪了。
现在好了,我的鼻子已经聋了。我是院长招来的,后来院长太忙,就说小白,以后这招
工的事就分给你了。你现身说法,就这活儿,就这钱,谁爱来就来。来了先试三天工,
愿意干就留下,不愿意干就走,给工钱。以前院长挑来的人,尽不干的,有的连工钱都
不要就跑了。轮到我挑,基本上都站下了。你觉得好点了吗?要不咱们到上风头去站站?”

    我出了洋相,还要人家劳动者照顾,真惭愧。我忙说:“好了。你是怎么挑人的?”
    “院长挑人是看人能不能干。看到身子膀大,手脚粗糙的就要。我是先挑长相,长
的美的就要。”小白柔柔地说。
    天!就这人所不齿的活儿,还要挑美女来干,要不是自己面前这个娇美的女郎樱唇
亲自吐出,我是绝然不信的。

                  ※               ※                 ※

    她看出了我的疑惑,说:“我说的美,并不是平常讲的漂亮。美就是面善。面善的
女人,天长日久地就美了,漂亮的女人并不一定美。一个姑娘要是经常和善地笑着对人,
不是那种妖妖地笑,她的嘴巴就会往上翘,眉梢就会摇起来。面善是有一个尺寸的,眉
太高了就不对了,那是疯。太低了也不对,她当着人时候笑,背后就哭丧着脸,不是真
心的欢喜。反正我也说不太清,看得多了,你自然就分得出来了。院长挑能干能吃苦的,
其实能干和能吃苦是可以变的。再说这里的活儿,真比拔麦子脱土坯,也不是太累。但
一定得心善,要不是做不长这活儿的。”
    我对这个乡村女孩乔目相看。“面善是天生的吗?”我问。
    “是天生的,练不来的。善就是善,不善就是不善。我到保姆市场招工,什么话也
不说,只静静地寻面善的女孩。”
    我说:“你给我表演你是怎么招工的好吗?”
    小白为难:“怎么演呢?那词都是到时现想的。一碰到实在的人,我就会说了。象
现在这样干说,真不知说什么。”
    我说:“这么着吧。假装这院子就是劳务市场,我就是想找工作的。你来问我。”
    小白重又打量了我一眼,说:“俺不会雇你的。不同你搭拉话。”
    我很沮丧地说:“是不是因我不面善?”
    她说:“面还行。只是捂得太白了。”
    我说:“你自家也很白。再说,在屋里捂得时间太长了,都变白。”不下地,不晒
太阳,是不是很娇?哪里还有耐心烦侍候别人?”
    我说:“你的眼还挺毒。好了,面试的关就算我通过了,你再往下说什么?”
    小白说:“再往下我就问,有服侍病人的活儿你愿意干吗?我们是公家的。”
    我想着,这一句话没啥大稀奇,就瞪着等她的下文。她说:“该你了。你得反过来
问我。”
    问什么?我略一想,说:“一个月给多少钱呢?”
    小白扑嗤笑了,说:“你不象的。面善的女子不这样说。”
    我说:“保姆市场上的女孩不就是为了挣钱才跑出来的吗?哪里能不问钱呢?”
    小白说:“我们出来是为了挣钱。可是在家里是那样想的,一进了城,眼就花了。
钱倒是次要些的,先要找个稳妥地方安顿下。所以我们先要问:那地在哪?”
    我就说,不远。
    管住吗?她们会问。
    管,我说。
    她们的心就安些了,再问,都干什么活儿?
    我就说,服侍病人。她们会说,俺们不会呢。现今城里的人求职的时候,兴把自己
吹得天花乱坠,说自己这行那行。乡下人不,还遵循丑话说在前头的古例。我就说,这
不难家里有老人吧?就照那样服侍就中。最难的事就是接屎接尿的。不过下了班能洗澡。
    一般说她们这会儿得停半晌,考虑屎尿的事。过一会儿她们会问,你是干这活儿的

    我说,是啊。她们说,这就中了。你能干我也能干。待到把这些都说妥了,她们才
会小心翼翼地问,每月多少钱哪?
    我就实话实说。然后说,先试试。要觉得不好,随时都可以走。工钱干一天有一天
的?要是我们觉着你不称职,你也只好走。
    她们就说,那是。你是东家。
    就这样。
    小白说完了,又静静地看着我,象一朵迎风摇曳的紫云英。
    “工钱你觉着少不少?”我悄悄关了衣兜里的录音机,不愿她的私房话留下痕迹。
    “少。”她说。
    “那你为什么不到别处去?”
    “我知道,在城里,一个漂亮的女孩能得到的机会,比在乡下多得多。可我喜欢这
儿?喜欢这些快死的人。您是刚来,只看到他们的傻和脏。其实他们没有一丝害人之心,
象婴孩似的。你对他好,他就对你好,非常纯净。跟他们相处,充满静谧与安宁。古话
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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