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狼-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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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年羹尧应了声,扭头就要吩咐高福儿,又被胤禛叫住了,“算了算了,你也累得够呛,歇着去吧!”
“哎?”年羹尧愣了愣,看主子面色难测的样子,低头思忖了一下,笑着应了出去。
屋里只剩了两人,胤禛面无表情地望着弟弟,终于忍不住推了推。
“祥儿,醒了醒了,房里睡去。”
想是睡得死了,推了再推,还是没有反应。
叹口气,站起身,走到面前,一手从腋下穿过,一手挽过膝弯,一使劲,竟没抱得动。
愣住了,那个人也醒了。
“呀——哥!”慌慌张张跳起来,两人面对面站着,空气凝结在那里,谁都说不出话来。好半天,胤禛才自嘲地笑了,踱回椅子,坐下,喃喃自语:“都忘了,你也不是孩子了,哥抱不动了呢……”淡淡的惆怅如薄烟围绕在他周围,只觉时光飞逝,昔日舐犊温情已成过往。
胤祥只是呆立着,凝视着兄长的侧影。哥哥没变多少,只是高了些,更成稳了,清俊的面容含着几分冷峻,几分威严。人称“冷面王”的哥哥,是瞪一眼也能把人吓出一身冷汗的人物,可是在他看来,哥哥还是哥哥,还是那温柔会哄人的哥哥。
从来没有想过哥哥会抱不动自己的事。
抬手,看看自己,一身短打,雪练似的肌肉块块绽起,个头儿已经高过哥哥两分了。拜小时受气所赐,天性一个争强好胜,长年文武兼修,练出了今天的好身板儿。
记得当时想什么来着?
“……现在是哥哥护着我、疼着我。迟早有一天,我要强得足可以保护哥哥、疼着哥哥,谁敢碰哥哥一下,我要他百倍偿还!”
现在呢?自己是否拥有足够的力量可以保护面前这个唯一的亲人呢?
哥哥的身影清瘦、挺拔、倔强,又是那么的孤独,孤独得让人心酸。
禁不住上前一步,从后面紧紧抱住了他。
胤禛微微抖了一下,镇定地,没有作声,任凭弟弟把头靠在自己的颈窝。虽然是六月天,夜里却也有一些凉气,但不知是天凉、风凉,抑或是心凉。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祥儿,你累了,去睡吧。”
那么大的个子,弯扭得像个孩子。微微皱眉,侧头,失笑——原来已经又睡着了。
再次站起身,架着胤祥,半扶半抱还带拖才送他上了后面的卧房。替他脱了鞋袜,搭上凉被,几分怜爱,几分心疼,霎时间全涌上了心头。
都忘了,已经过了多少年了。
洞房花烛夜……
打那次胤祥晒晕之后,没多久自己就受赐四贝勒府,出宫居住。因惦着十三,索性秉明皇阿玛,接了弟弟出来与自己同住。不是成日呆在宫里了,弟弟才算是少受了些欺负,脸上也渐渐有了笑,只是刚烈的性子没半点改观。跟着开始习武,他天赋极高,起初还常遭人捉弄,被打得鼻青脸肿,到后头武功日渐精进,越练越猛,慢慢地就没人敢当面欺压他了。宫里常把十三和十四并称为文武双全的武郎君。但在他看来十四弟还略微缺了点豪气,只有十三,受的苦多了,一出手自然而然地霸气十足,光明正大,豪爽磊落,真正是应了皇阿玛御赠“拼命十三郎”这名。
人都说祥儿性子暴烈。可是他知道祥儿其实很乖,很柔顺。
祥儿从来不顶他一句。两人名为兄弟,其实祥儿敬他爱他至深至重,远甚于兄弟之情。他知道,自己就是这个弟弟的全部依靠了,半点舍不得放开,唯恐有看护不到的地方。有时候自己也说不明白,为什么独独地就心疼祥儿,远胜过一母同胞的十四弟胤禵,仅仅是为了骨肉亲情还是单可怜那没妈的孩子,或者是,老早以前就被那双深黑倔强的眸子给陷进去了?
转眼自己奔二十了,三哥胤祉大婚过后,阿玛开始旁敲侧击:“年纪大了,府里要有个看护的人。”
是该娶妻了。
反正都会娶的,所以阿玛钦赐了那拉氏的千金给自己时,并没有多大惊讶。对方出身还好,八旗家子女,纯正满人血统,模样端庄贤淑,知书达礼,性子又温和。没有什么好反对的,于是,结婚吧。
那一段时间都很忙,没怎么顾着祥儿,每天都匆匆地打招呼,匆匆地离开。很快迎来了大婚,他骑着高头大马,披着红绸带,身着皇子礼服,护在大红花轿前面。锣鼓喧天,一条街满溢着绯红的喜气,他却左看右看,似乎少了什么。
“回主子,十三爷昨儿个带人打点礼堂,着了凉,眼下正在府上休息着等着主子呢。”
还是高福儿伶俐,见着风头就知道该使什么舵。
眉头一皱。
“碍事儿不?有没有请太医?”
“回主子,不碍事儿,说休息一会儿就好。”
“四哥新婚大喜,还惦着十三弟呢!”侧身赶上来的八阿哥,笑着向自己作辑祝贺。他回过神:“这孩子,真叫人操心!”
“哦,是吗?可别忘了四哥您的正事。小心怠慢了新娘子哦!”老八呵呵一笑,退开去吆喝送亲的亲兵了。
也想笑,却笑不出来。回头叮嘱高福儿:“先走两步,去看看你十三爷。累着了就好好休息,不必出来观礼了。”
高福儿踌躇了一下:“回主子,这个……皇上要来,十三爷不出来恐怕不行……”
愣了愣,眉皱得更紧了:“这个……叫快熬些参汤银耳羹的给补补精神,你十三爷要有什么不爽利,我要你们好看!”
那夜拜堂成亲,一屋子欢声笑语,喜气洋洋。人说人生四喜,其中便有这洞房花烛夜。男女之事并非初遇,府里自然也早安排有贴身的通房丫头,但胤禛 本身就不是个好色的,于这男女之事看得极淡,应付了事。只是想见皇阿玛延享天年,自己尽到人子之道,才略略有点喜色。
闹了半夜,新婚夫妻入洞房圆房,宾客渐次散尽。诺大个府邸,突然少了喧闹,一时间静得消无声息。
胤禛 小睡了片刻,见新娘睡得实在,便爬了起来,顺手披上挂一边的礼服,推开门走进院子。
白天实在太吵了,闹了一整天,现在趁这夜风,正可以清醒一下灌够了喜酒的大脑。
今天席上祥儿一直没好脸色,连敬酒的时候都是硬挤出来的笑容。想说他两句,心里却酸酸涨涨的,实在不知道拿什么话来教训,只得作罢。后头他好像是开心了点,却又一个劲儿地和兄弟们拼酒,多大点个孩子,一会儿功夫就醉了,让太监们送回房去。
去看看祥儿吧。
走到十三住的院儿里,迎面一阵风过来,扑在脸上却是雪白的花瓣。抬头看,院心的那株梨花开了,白压压一树,沉香积雪般的冰清玉洁。散落的点点花瓣如同坠落星子,莹白一地,扬起的,夹着穿堂风,扑面而来。
“祥儿,你怎么还没睡?”
满月夜梨花下寂寞的影子,一动不动地面对自己。
沉静如夜的眸子,墨黑不见底,掩在同样浓黑的睫羽下,吞没了一切的星辰月光。
胸膛中隐隐作痛。
似曾相似的一幕。
——“你负了我,负了我……”
我负了谁?又欠了谁?
“祥儿,去睡了。”
拍拍他的肩,解下外套为他披上。早春寒气逼人,不能冻着了。
没有动。
摇摇头,叹口气,弯腰想抱起,却反被扑了个满怀,站立不稳,倒进了梨花的影子里。
不能动。
“祥儿,你在想什么?”
无声的啜泣。
就这样一直一直拥抱着,直到怀中的颤抖渐渐平稳。
一手撑起,站起来,抱着他,走进他的卧室,细心脱了鞋袜,盖上被子,却不想离开,所以坐在床沿,凝视那细嫩眼皮下的幽黑深潭。
祥儿,你还小,所以请不要使用“年幼”这样的免死金牌,哥哥赔不起;抑或是,早已输得精光了……
第三章
“那帮盐狗子,非狠狠整治不可!”
这次来安徽,皇上下的差是监督治水。黄河年年决口,整饬河堤是一等一的大事,要的是银子。可现在户部亏空得厉害,统共不过七百万两,不可能全部拿来堵河堤。安徽盐商是天下闻名的豪富,胤禛 决 定 就 从 他 们 身 上 把 银 子 筹 了 ,也 免 得 再 加 重 户 部 负 担 。
问题是安徽盐商大半都拥护着头号盐枭任季安,任季安又是八阿哥门人任伯安的弟弟。八阿哥与自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自然不会指望自己把差使办好,那任季安的态度就显而易见了。
胤祥愤然一拍书案,焦躁地来回踱着方步,胤禛 一声不吭坐在一边,冷冷瞅着门口立的高福儿:“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十三爷上杯茶?”
“扎!”高福儿忙不叠地转身跑开了。
胤祥转头一看高福儿的慌张样儿,倒忍不住笑了:“四哥真会找人撒气,把个高福儿支得团团转。”
“还不是有人气涨得凶了,不能怪我。”兄长淡然道,“正所谓‘气死城隍,累死小鬼’。”
“噗嗤!”“气涨”的爷又是一笑:“四哥说笑了,胤祥顶多是个小鬼罢了,哪够得上城隍呢!”
“哦?那谁是城隍啊?该不会是作哥哥的我吧?” 斜眼打量着弟弟,嘴角一提,“你这个老十三,什么时候不是压四哥压得紧啊?你要是小鬼,我就只能当个小鬼腿下的青云台了。”
胤祥突然不说话了,怔怔立在原地。一杆烟功夫,他大腿一拍:“哥!有了!我有法子叫那帮盐狗子出血了!”
他乐滋滋地把辫子往后一甩,敞了敞汗衫,冲着胤禛 一拍胸膛:“哥,这把——我这小鬼做定了!你这城隍可要再抹点青脸哦。”转头向外,正巧高福儿端茶进来,“高福儿,茶不要了,去把年羹尧、狗儿、坎儿给我叫进来!”
“啊?——这茶?”“端回去端回去!”“哎?”“快去叫人啦!”“扎——”
“我说,今儿不是鬼过年吧?”
“天知道那黑白无常似的两个阿哥打的什么算盘!反正啊,看他们那样儿,倒也只能过鬼年。”
“嘘——轻声,传进那俩刻薄爷的耳朵,咱就没好日子过了。他二位怎么说也是皇子,太子的心腹——”
“顶屁!谁不知道太子位置不稳?!哼——今后还不知道东风西风呢!”
盐枭们私底下窃窃私语,唯边上坐的为首的任季安一言不发,低头吃茶。
一会儿功夫,那两兄弟就乘了杏黄大轿过来了。石青团龙通绣蟒袍,红宝石东珠二层金龙冠,一个是气度沉着,一个是漫不经心。大堆的太监亲兵戈什哈簇拥着,端端的两位金枝玉叶。盐商们心头一慌,齐刷刷跪了一地。
“起来了,起来了,让大家好等。今儿请大家坐坐,吃吃小菜,却要劳各位破费了。” 胤禛 呆着脸往那儿一立,闷笑了一声。
“十八地狱廊前席面儿已经摆好了,四哥走头儿,各位,那儿凉快。”胤祥一让手,一帮子脸死白的盐商和官员随从跟了胤禛 往里走。一路上柏桧森立,阴冷凌人,两边石人、功德、神道,死人脸似的苍白着一道道瞪了帮盐老狗。四下里只听见衣角擦动的“沙沙”声,忽然“嘎”愣长一声鸦叫,惊得一帮人冷汗湿了一背。却是胤禛 站定了,朗笑道:“各位看这边方灵皋的一手好字,可是皇阿玛都赞叹了的。戴铎,叫人拓下,明儿带回北京。”
众人望去。
呀!暗室亏心,巧取豪夺,带来几何玉女娈童,财贯金帛?!
喂!神目如电,敲骨吸髓,取去多少身家性命,人肉膏血?!
血淋淋两溜儿朱红大字,居高临下;任季安一个寒颤,回想兄长信里所说“固守”,嘀咕着今儿守不守得住了。
接下来两兄弟一唱一和,满脸阴笑,满桌子劝酒。那边一帮鼓乐奏的都是些《薤露·蒿里》之类的悲怆阴沉调子;一边年羹尧打个抗旨奴才打得是皮开肉绽;再添上胤禛刚收的两个小奴才狗儿坎儿在一旁,紧锣密鼓地讲些死人笑话,一干子士绅们已是魂飞魄丧面色如土。高福儿、戴铎恰时奉上“治河乐输”抬头的宣纸,头一个便找着任季安。任季安一声不响写了“十八万两”字样,瘫倒在椅子里,两眼只拿青石地面盯了。看着那张纸挨个儿传了下去,还没回过神,猛听连串爆竹响,眼白一翻,无可奈何了。
治水差使告一段落,兄弟二人旋即奉命回京。天正热,二人坐在车里,也是闷得一头汗。
“亏你想得出这主意。人说我刻薄,只是没见着我家这刻薄的主儿。十三阿哥的刁钻劲儿可真是罕见了。” 胤禛摇着竹扇,边摇头边指着胤祥的鼻子笑。
胤祥一脸无辜地一摊手:“我算什么?不过是雕虫小技。哪比得上哥哥你,连方苞都扯出来了,还挨着儿念牌位,叫戴铎讲典故。这刻薄二字,我还担不起。”
两兄弟在车里头只管谈笑。一边儿狗儿飞马过来,向胤祥报告:“十三爷,那个桐城买的女的好像快中暑了,咱是不是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他妈的个小鬼头!明着就说你骑得累了,还拉个娘们儿挡脸儿,传我的话,找前面树林子就地休息。”胤祥拉开帘子笑骂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