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南-第1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到了江南,见得最多的,便是落雨了。
披纷而坠的雨丝,带著些温润的玉色,落到手心却是冰凉。它们来自天上,高处不胜寒,但那是我和箕伯的故乡。
已入了三月,却还有些料峭春寒,这是我随箕伯下界来最冷的一个春。又或说,离了箕伯,我所触到的这个世界,便开始渐渐地,冷却。
细绒绒的雨丝,摩挲在竹叶上,同样也沾湿了我的衣衫。抬抬眼睫,便有一抹烛光跃入了眼中,和著雨水点点晕开,象是绽在黑缎上的花。
那边有幢旧宅,前朝末年的样式,檐下落叶堆叠,淤出的青泥里,婷立著一树落寞的榴花。月华下,依稀有晚风撩拨著我的额发,夜色已深,是该找个落脚的地方了。
屋内亦是水汽氤氲。
曾经的华宅,在时光的浸淫中洗去了铅华。裂冰纹的窗格上,糊著的宣纸已遭斑落,案几被蛛网锁作一处,凤尾与旱伞交错丛生。而那星昏黄的灯光,就在後院的一间小屋里微微跃动,推著满院树影,荡漾如波。
箕伯总不让我在夜里随他外出,不让我看那红尘的灯火;各色斑斓的,包含著各种悲喜,生生诱著我上前。
又推开一扇门,便见到一袭青衫浸在光影里。以指叩门,他便抬起头来,竟是一张与我无二的面容。
“我……”
讶异之下,竟然惶落了言辞,只是怔怔地注视著那张熟悉的面容,心想这也许便是命定之数,心下又突生出一丝慰籍来。
“外面雨大,请进来说话。在下双目有疾,恕不能相迎。”
心中一沈,再去细看他的双眸:端丽的眸子没有焦点,茫茫然投来一片失措──他竟已失明。
进屋,将门带上,想要避开屋外那尾随的风雨,却不甘地飘进了几瓣榴花来,那榴树原是长在宅外,竟被吹了进来,散落一地的嫣红。
“……这个季节竟然就有榴花……”
我喃喃地俯身去拾,那花却似乎是被雨水浸泡良久,触指便化作血水红泥,玉殒香消,却将一个细小的悲鸣留在了我的指尖,顺著血脉颤到了心中。
“…榴花?…能给我看看麽?”
听见我的低语,他竟然激动起来,稍立起身,空洞的目光投向门边──只可惜我的回答,定要叫他失望了。
“是榴花瓣,可惜被水浸软了,拾不起来。”
那人低低地应了声,掩不住的失落,跌回桌边,又去凝视那看不见的灯火。
“这花就开在宅子外面,你若是有心,出去便可得见。”
那人知道我是好意,却还是摇了摇头。
“不,我在等人,不过已经等了很久了……”
他那神情,流露出了淡淡的愁苦,似乎是很久没有与人说话了,遏制不住地想要倾诉苦闷,却又欲言又止。
“……我看得出你的真身,请说吧,你的故事,作为让我避雨的报答,我定倾听。”
那人怔了怔,随即漾了个苦笑在唇边。
“如此……便有扰清听……”
他说,这幢宅子的旧主与他有约,所以他甘愿等。
“我与那人的誓言,除非那人或者我喝下孟婆汤,不然我便要一直在这儿等他……可日夜苦盼,却杳无音信,渐渐地这身子便大不如前,眼见就要支持不住,於是又许愿,愿以此身为灯芯,照亮永夜,只盼他归来。”
又是一个痴人……略微沈吟,心中又纠痛了起来──我这皮囊,也日渐不中用了呢。
“现在,究竟是何年?”
“按照人间的朝代……应是呈浅十三年。”
“呈浅……那你知道清嘉元年距离今日大约有多久?”
“将将百年……这已是前朝的年号了。”
“将将……百年?”那人突然痴笑起来,
“竟然等了这麽久麽……也早就过了那人的大限之日了吧,那它定然转世……他还是没有回来,看来,毕竟厌恶我是个异类。”
看著他黯然垂首,也不便安抚,只是在心中悲笑。
痴儿,你不知道,你等候的那人,虽然早已转世,却执意没有喝下那碗孟婆汤,你更不会知道,那人,现就立在你的宅外,化为一树榴花,夜夜叩击你的门扉,若你踏出一步,便能看到。
只是你定要遵守誓言,将自己囚於桎梧。
於是一切都只剩泡影阳炎。
并不想告诉他这一切,处於一心小小的私念,另外,就算有情而相对,又有谁会经受得了曲终人散的悲戚?
我坐於他身边,努力忽视那阵阵急促的风声,在耳边呼啸,如呢喃,如悲泣。
东方欲晓,浅眠之下,竟然又梦回阊阖。
那时,我依然是小小的蝶君,幸运地伴著那些奇花瑶草。有些任性与自私,不解风情与世事,却倒也自然快活。
那日风大,本不应该外出的,却不意遇上了他──箕伯,然後就被他带走──半是用强,半是甘愿。
自此之後,与他天涯地角,日征月迈。
不怪他,自己是心甘情愿,天人五衰,能够在自己的大限之前遇到他,却也不枉此生。
无悔。
“箕伯……”呼唤著这个名字,突然哽咽,回神过来,竟已泪湿春衫。
听一个东洋来的和尚说过的,那个被他们称为常世的国度,那个永远都不会沐浴光明的世界。忘川环绕著的三千之地,有荼靡的曼朱沙华指引著幢幢归魂。
然後一直西行,不得回头,直到黄泉大地展开猩红色的巨口将自己吞噬。
有一丝惘然,又有一丝的期待,想看那无双的美景,又害怕那黄泉路上的孤独。
“和我说说江南……还有我屋外的那树榴花……那是他最喜欢的花……他最喜欢江南……”
痴儿,门外,就是……江南啊。
“等不来来人……便和我走吧,带你去看另一个江南。”
我依然浅浅地笑著,望著那张与自己无二的螓首妮眉。
他没有应答,却见那火光,如同泪般流下了的双颊。浸湿了他的衣裳,将他的青衣点燃。
我始终只是叶小小的蝶而已,禁不住风神的撩拨,更禁不住那灯光的暖意。怀著小小的私心,黄泉路上寻伴同行。
这火,燃了一夜。
晨光熹微,路过秋园的人都惊骇地发觉,那幢经常在午夜亮起青灯的古宅,已经付之一炬了。断壁残垣,竟比昔日的黯淡更让人心酸。
心想这废园也算是自己年少时嬉戏的场所,有些人怀著徒生的凭吊之心,想要走近去,却被碎砖瓦砾之间躺卧的给惊了一跳。
那是一具僵硬的蛇身,犹自现出淡淡的青鳞。不带半点狰狞,优雅而平静。
“这也许就是传说中,秋园的家仙了吧……可惜……”
定下心来,那人叹了一句,便匆匆走开,便也没有留意到那一朵静静躺在边上的白花,那是一羽残翼的蝴蝶,翅上的鳞光已经稀少,却还是美得逼人。
四周静得惊人,最後一人的叹息也慢慢地漾开了,冰冻在清晨的岚中,那人正要离开,却听见身後一阵喑呜悲鸣,似是啼血之音。骇然转身,却看见那一树不合时节的如血榴花,在一阵平地而起的狂风中催折,扬著满天血红的泪滴,哭倒在了废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