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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部分

务虚笔记-第48部分

小说: 务虚笔记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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遭受永生不完的惩罚。这是那可怕处境中最为可怕的背景。   否则我们就无须这么害怕被殃及,我们就不必这么痛恨被殃及。否则,那就不是什么殃及了。让软弱的人滚开让坚强的人站出来吧,如果我们相信我们肯定经受得住一切酷刑,还有什么殃及可言呢,那就是一个光荣的机会了。   是呀是呀,如果敌人的折磨不那么可怕,我们去做英雄就是了,谈什么殃及?如果成不了英雄,后果不是更加可怕,敌人的折磨也就没那么可怕,实在受不住的时候我们投降就是了。但是,真可谓“前怕狼后怕虎”,“叛徒”——这个永生的惩罚被创造出来之后,那处境就更加可怕了,就是完全的绝望了。一个人只要被敌人抓住,他就完了,他就死了,或者,作为人的生命和心魂,就已经结束了。多么滑稽,我们为了预防被殃及而发出的威胁,也威胁着自己,我们竟制造出了人的更为可怕的处境。这时候,人的唯一指望只可能是:不要被敌人抓住,以及,不要被叛徒殃及。   所以那次,你丢下她一个人,独自逃出了葵林。你知道,如果被敌人抓住,一边是死,另一边还是死,或者一边是无休无止的折磨,另一边是永生永世的惩罚。所以你借助那个少女的单纯和激情,借助她对你的爱,自己跑掉了。   别这么刻薄,别这么刻薄吧。我没有那样想,当时我也来不及那样想。我跑了,跑出葵林,那完全是出于……出于本能。   出于求生的欲望?出于逃避折磨,和,逃避永生惩罚的——人的本能?   也许是吧,哦,就算是吧。   那么她呢?   她的求生欲望就应该被忽略,是吗?还有她的母亲和妹妹,她们就应该替你去死,替你去受那折磨?要是她,不忍看着无辜的亲人被杀死、被折磨,她可怎么办呢?总而言之,如果她像你一样,想活着,她就得死;如果她像你一样,不想受折磨,她就得受永生永世的惩罚。是这样吗?   Z的叔叔,或者并不限于Z的叔叔,在葵林里坐下。   很累了,他坐在土埂上。真是很累呀,他扑倒在土地上。向日葵的根须轻扫着他的脸颊,干裂的葵杆依然发散着香气。   他想在那香气中睡一会儿,或者就永远这样睡过去,不要醒#####只要不再醒这个世界就会消散,就像从那根高高的烟囱上跳下来一样,不过比那要舒服得多了……那根烟囱好高呀,就在他的窗外,不远,每天都能看见它冒着白色或黑色的烟……他曾几次走到那大烟囱下面,在那儿徘徊……有一天,他在那儿碰见两个孩子,男孩儿问:“老爷爷,我敢爬上去,你信吗?”女孩儿说:“你要掉下来摔死的,我告诉妈妈去!”男孩儿问:“老爷爷你敢爬上去吗?”女孩儿却忽然认出了他,喊:“不,他不是老爷爷,他是叛徒(走资派、黑帮、特务……)!”男孩儿问:“叛徒?什么是叛徒?”女孩儿告诉他:“叛徒就是坏蛋!这你都不知道?”男孩儿仰起头来问他:“是吗?”他摸摸两个孩子的头:“是,叛徒是坏蛋,可我不是叛徒。”“那为什么我妈妈说你是呢?”“你妈妈不知道,你妈妈她,并不了解。”“那我去告诉妈妈,您不是。”“谢谢你,可她不会相信。”“那你自己去告诉她好吗?走哇,我带你去。”“不,那也没用。”“为什么?”“呵,你几岁了,还有你?”男孩儿七岁。女孩儿,“五岁半!”她说,伸出五个指头,然后把所有的指头逐个看遍,却想不出半岁应该怎样表示。“不要上去,”他望望那根烟囱说,“你们还小,不要爬到那上面去,答应我好吗?”……那天,他和那两个孩子,在那根大烟囱下面玩了好一会儿,两个孩子已经把叛徒的事忘了……现在那两个孩子在哪儿?他们肯定已经长大了,那天的事他们可能已经忘了,如同从未发生,但是“叛徒”这个词他们再不会忘了,不管是不是从那天开始记住的,这个词他们也会牢记终生……   他躺在葵林里,把耳朵贴在地上,能听见小昆虫在枯干的葵叶上爬,微合双目,能听见方圆几里之内各种昆虫的欢歌笑语,甚至能听见很远的地方火车正隆隆地驶来又隆隆地远去了,各种声音,多么和平多么安详,多么怡然自得……各种声音慢慢小下去,慢慢虚渺起来漫散开去,细细的但是绵长的声音,就要消失,也许世界……就是这样消失……也许世界的消失……就是这样……如同睡去……沉睡而且没有梦想,一切都沉下去以至消失,或者都漂浮起来以至消散……但他渐渐朦胧的目光忽然一惊,看见了一张有字的葵叶。   Z的叔叔坐起来。或者,并不限于Z的叔叔。   那个字是:罪。   十五个字中的一个。果真如此。   那字,一笔一划,工整中有几分稚气,被风雨吹打过,随着叶脉裂开成三块。   他看着那个字。很久。   那张叶子,渐渐变红,涂满夕阳的颜色。   “不,这不对!”他站起来,向着暮色沉重的葵林喊。“那是为了事业,对,是为了整个事业不再遭受损失!”   血红色的葵林随风起伏、摇荡。暮鸦成群地飞来,黑色的鸟群飞过葵林上空。   什么事业?惩罚的事业吗?   不,那是任何事业都不可避免的牺牲。   那,为什么你可以避免,她却不可避免?   这样的算法不对,不是我一个,被殃及的可能是成百上千我们的同志。   为什么不能,比如说在你一个那儿,就打住呢?就像你们希望在她一个人那儿打住一样。或者,为什么不能在成千上万我们的同志中的任何一个人那儿打住呢?成千上万的英雄为什么没有一个站到她的那个位置上去,把这个懦夫换下来,让殃及,在一个英雄那儿打住?   如果有人愿意站到她的位置上去,那就谈不上什么殃及。如果没有人愿意这样,一个叛徒的耻辱,不过是众多叛徒的替身,不过是众多“英雄”自保的计谋。   不对不对!她已经被抓去了,就应该在她那儿打住,不能再多损失一个人。   噢,别说了,那只是因为你比她跑得快,或者只是她比你“成熟”得晚。真的,真的别说了。也许我们马上就要称称同志们的体重了,看看谁去能够少损失几斤。就像一场赌博,看看是谁抓到那一手坏牌。   可是,可是不这样又怎么办?一个殃及一个,这样下去可还有个完吗?   这样下去?你是说就怕没有一个人能打得住,是吗?所以大伙就都希望在她那儿打住?   总归是得在一个人那儿打住,这个人,为什么不能是她呢?   噢,是的,这我倒忘了。而且这下,我们的良心就可以轻松些了。   如果在她那儿打住了,我们就更可以轻松了。   如果她被敌人杀死,我们会纪念她,我们会为一个英雄流泪,这时,其实我们的良心还是轻松的。我们会惋惜,我们会说:“她这么年轻就死了多么可惜,我们多么希望她还活着,希望她活着也看看胜利,也能享受人生,她还那么年轻,尤其她的心灵那么美好她的精神那么高尚,她不该死,她有权利享受一切幸福美好的生活。”我们会这么说,我们一定会这么说。但,你注意到一个怪圈了么?注意吧:如果她高尚她就必须去死,如果她活着她就不再高尚,如果她死了她就不能享受幸福,如果她没死她就只能受到惩罚——自从她被敌人抓去,这样的命运,在她,就已经注定了。   可这,是敌人的罪行!   不错,我们要消灭的正是这样的罪行,否则我们要干嘛呢?可敌人也是在惩罚呀!世世代代这人间从未放弃过惩罚,惩罚引起惩罚,惩罚造就惩罚,惩罚之后还是惩罚,可是人的价值在哪儿呀?一个人,一个年轻的生命,一颗满怀憧憬的心,一双纯真无邪的眼睛,一种倾向正义的愿望,在这惩罚与惩罚之间早已死去……   不对!方法相同,但目的完全可以不一样。   可以吗?恨的方法,可以实现爱的目的吗?   何况,目的,在哪儿呢?如果它不在方法里,它还能在哪儿呢?在终点吗?我们叫作开始的往往就是结束/而宣告结束也就是着手开始/终点是我们出发的地方Z的叔叔,或者并不限于他,坐在葵林里,坐在月光下:那你说,该怎么办?她该怎么办,我又该怎么办?还有你,我们到底应该怎么办?   葵林又复寂静。   说呀,这回你怎么不说话了?   寂静中埋藏着一个巨大的问题,必定也埋藏着一个艰深的答案。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们应该寻找那个答案。   我只知道——我在Z的叔叔耳边轻声说——你是爱她的,这么多年了你一直是爱她的,你一天也没有忘记她。我只知道——我在Z的叔叔心里轻声说——你是爱她的所以你还要爱她。   Z的叔叔,找到了十五张写有不同的字的葵叶。借助月光,他把十五张叶子摆开,拼成一句话:我罪孽深重,但从未怀疑当初的信仰。   然后月光渐渐昏蒙,葵林开始像海涛一样摇荡,风,掀起了漫天的葵花香。   他依旧坐在葵林里,不动,似乎身心俱寂。   一直到风把十五张叶子吹开,重新吹进葵林深处。   一直到,第一滴雨敲响了不知哪一片葵叶。   一直到八月的暴雨震撼了整个葵林,每一片葵叶都像在喊叫。   154   分别几十年后,一个暴雨倾盆的深夜,传说,葵花林里的女人等来了她年轻时的恋人。   诗人L周游四方,走进北方的葵林,听见了这个传说,从而传进我的写作之夜。   暴雨中的葵林如山摇海啸,轰鸣不止。但Z的叔叔一走近那个柴门虚掩的农家小院儿,年轻时的恋人就听见了他的脚步声。震耳欲聋的暴雨和葵林的轰鸣之中,那女人也能听见是谁来了。Z的叔叔刚在柴门前站下,屋里就亮起了灯光。之后很久,屋里和院外,葵林的喧嚣声中是完全的寂静。   然后,屋门开了。女人并没有迎出门。屋门开处,孤淡的灯光出来,照耀着檐下的雨帘,那意思像是说:“你到底是来了。”   养蜂的老人对诗人说:她听见他来了,这不奇怪。   养蜂的老人对诗人说:几十年了,她独自听惯了葵林的一切声音,无论是喧嚣还是安详,在她都是一样,在她的耳中和心里都只是寂静。   养蜂的老人说:几十年了,从没有人的脚步在深夜走近过她的院前。上万个黄昏、夜晚和黎明,她都听着,有没有不同寻常的声音,有没有人向她走来。几十年了她不知不觉就这样听着,她能分辨出是狐狸还是黄鼬的脚步、是狗还是獾在走,她能听出是蛐蛐还是蚂蚱在跳、是蜻蜓还是蝴蝶在飞。   养蜂的老人说:如果有不同寻常的声音,便是在梦里她也能分辨。如果有人在深夜向她的小院走来,她早就料到,那不可能是别人,必是仍然牵挂着她的那个人,必是几十年前曾经回来曾经站在葵林边向她眺望,而后只言未留转身离开了故乡的那个人。   诗人周游四方,在八月的葵林里住下。葵花不息的香风中,诗人时常可以望见那座草木掩映的小院,白天有炊烟,夜晚有灯光,时常可以看见那个女人吆喝着牲口出门又吆喝着牲口回家,看见她在院中劈柴、推磨、喂猪、喂鸡。很少能看见那个男人,同时,小屋的窗上自那个雨夜之后一直挂着窗帘。   葵林一带,认识Z的叔叔的人,死的死了,活着的也都老眼昏花,于是葵花的香风所及之处先是传说:那个女人,熬了这么多年到底是熬不住了,悄悄养下了一个野汉。   虽然人们相互传说时掩饰不住探秘的激动,以及对细节的浓厚兴趣,但人们似乎对这一事件取宽容的态度。可能是因为,这宽容,可以让大家一同受益,让众人黑夜和白日的诸多艳梦摆脱诘难,从一声声如释重负的慨叹中找到心安理得的逃路。这宽容,很可能还包含一种想当然的推断:他们都已经老了,不会再惹出什么肉体上的风流事端。但好奇心不减的一些男人和女人,便在半夜,悄悄地到那小屋的后窗下去听,他们回来时嗤嗤地笑着说,听见了那两个老人做爱的声音   真的呀?   不信你们自己去听听,一张老木床嘎吱嘎吱响得就像新婚之夜。   另外的人便也趁月色,蹑手蹑脚到那小屋近旁去听,藏在葵花叶子后面。   可不是吗,整个黄土小屋都在摇晃,那呻吟和叫喊简直就像两头年轻的狼。   他们……互相说什么没有?   女人说,她已经老了,美妙的时光已经一去不返,女人说我已经丑陋不堪。   男人呢,他说什么?   男人说不,说你饱经沧桑的脸更让我渴望,你饱受磨难的身体上,每一条皱纹里,每一丛就要变白的毛发中,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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