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场故事-第8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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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升官发财,我是个秋风客。”大家又吵闹了一阵,气氛非常融洽。
吕建明把黄国立的投资本金作为购货退款打回省外贸公司纺织品分公司,至于
红利,给的是银行里的定活两便存折。童金的那份连本带利汇到他的账户上。关于
彭伟吕建明却只字不提。彭伟心里有无数条毛毛虫在爬,见吕建明对着他笑,又竭
力保持中产阶级的风度,装出不是把钱看得很重的模样,其实他心里的那台计算机
已运算了千百次:按照银行贷款利息百分之二百的标准,他获利二十四万,折合澳
币将近四万,他得锯二千五百个小时的木头。吕建明是政治家。政治家的目光是很
敏锐的,“国内的机会很多”,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晚上照例上望江楼。这回大家吃相都不大文雅,猜拳行令,满口荤话。彭伟说
澳大利亚的收费电视,看了叫你耳鸣心跳。童金说这是假相,要实干。黄国立说最
好还是养情妇,逮着机会溜一趟,其乐无穷。吕建明不接话头,大家就逼着他说。
吕建明笑道,男人最好是让女人崇拜着。大家就说他的小秘,身边开着朵不败的鲜
花,就地取材,闲时欣赏,这是活神仙。吕建明突然幽幽地说:“她是冲着县长来
的,我不是县长,就不会有小秘。”众人皆无语。
照例望江楼的女领班来引导他们上楼玩乐,这回黄国立也熬不住了,跟童金、
刘新他们健步上楼。吕建明却没走开,亲密地拉着彭伟的手到雅静的一角去叙谈。
彭伟正准备开口提钱,吕建明抢先说:“阿伟,我想咱们再合作一次。”彭伟一愣,
脑中立即跳出妻子的一句话:“跟官人一起做生意,有政府作担保,不应承是傻冒。”
一时竟喜出望外,吕建明的话语是很纯熟的:“我们合作搞个良种公司,这在县里
还是个空白点。我不能出面。但没有我不行。从县长的角度考虑,不能再硬性规定
农民种大米,要种适合本省的农作物,那就是红薯。邻省有一种甜心红薯,产量高,
肉质松软,糖份多。东北的马铃薯个大,粉质。作为商品能打进城市。我想以红薯
和马铃薯为突破口,引导农民脱贫致富。引进良种,培育成藤苗,出售给农民,这
是当务之急的事。”彭伟听出点意思,不无担忧地说:“我对这些玩意儿一窍不通。”
吕建明恳求地说:“那没有关系,你可以雇佣农业局的农技师。销路没问题,我会
让各乡集中购买。你能吃苦耐劳,人也精细,具有商人的品质。”彭伟问:“怎么
个合作法?”吕建明忍了忍句斟字酌地说:“你把投入股市的本金和红利放进去,
我也出相同的钱。”彭伟大吃一惊,不知深浅地看着他。吕建明自嘲道:“我是个
贪官,是吗?”他激愤了,说:“县委县府这么多干部,只有我把农民挂在心上,
想方设法为他们摘贫帽。我有能力为农民谋利,也有能力为自己谋利。把这二者统
一起来,有何不可?以承担的风险和责任而言,我不亚于资本家,还有付出的智力
和体力,资本家也不一定如我,为什么他们能发财而我不能?我肥公肥私,对得住
自己的良心。”彭伟顺着他的思路想下去,就得出了这么个结论:生意面前人人平
等,与其让人来做,不如自己去争取。吕建明鼓动地说:“我可以肯定,一年收回
成本,两年翻番。”彭伟心中的那台计算机立即兴奋地运转起来,他似乎看见了梦
寐以求的汽车洋房正在朝他翩翩飞舞,民主革命时期有官僚资本这个词儿,以前老
挂在嘴上,这时就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但彭伟变得狡猪了,果断了,平素的那种
患得患失的性格被扫荡一空,他平生第一次做出气壮山河的决定:罄尽家财,为汽
车洋房而孤注一掷。
两人旧嫌尽释,亲密无间地讨论起创办良种公司的有关事宜。比如低价购地,
打折扣买薄膜建大棚,聘请廉价的星期日农技师,两人竟是英雄所见皆同。吕建明
不无自豪地说:“咱俩发了,一定会有大批农民跟着脱贫。”彭伟说:“你也别当
这县长了,做生意就跟做鬼似的,不如辞了,做个堂堂正正的商人。”吕建明连连
摇手道:“尽说外行话。我首先得当个好县长,才能做个好商人。”这里有辩证法,
彭伟不由佩服得五体投地。话谈得入港,办公司的许许多多细碎的事情就纷至沓来,
不知不觉几小时过去,童金那三人在楼上也入港,没有下来的意思,彭伟有了一丝
倦意,忍不住的半个哈欠就从嘴角滑脱,看吕建明却越发神采奕奕,不由强打起精
神,两眼却情不自禁朝落地长窗外源去。如水的月光漂洗得小县城明净的夜空格外
清寒。那一份清寒感染了视觉,彭伟陡然悲凉了。他想起了在澳大利亚的孤独和艰
辛,想起了那个小山村的过去和现在。往事如烟,如烟的往事冲淡了未来的辉煌。
那三人下楼了,意犹未尽,却又面带倦容。童金吵吵嚷嚷地要回宾馆冲澡。一
行人步出望江楼。那一刻的震撼是永生永世的,瑟瑟的寒风中,剥落的老树下,女
教师的身影逐渐清晰。她朝彭伟走来,脸上溢满热切的企盼。春天的承诺使彭伟全
身颤栗。彭伟有千干万万的理由否定那个承诺,但千千万万的理由反使他老知青的
情结格外厚实。女教师说:“彭先生,我已经在望江楼外面等了几个小时了,不敢
惊动你和吕县长。”众人都不认识女教师,就一起对彭伟挤眉弄眼,装作知趣的模
样,弃他而去。
夜深人静,小县城仅有的路灯孤独地闪闪发光。两人漫无目的地走着。女教师
说:“彭先生,我像是沿街行乞的花子。小学那房子实在不行了,随时有坍塌的可
能。”彭伟问:“村子拿不出这笔钱吗?”女教师感叹道:“村子比庄户人家还穷。
包产到户时,集体的财产分得一千二净,就连仅有的一台拖拉机也拆了,我家还分
到一个破轮胎。”彭伟坚定不移地说:“五万元我一定捐,我不能愧对第二故乡,
还有对我有再生之恩的父老乡亲。”女教师又兴奋地拍手叫好了,在彭伟看来却是
楚楚可怜,彭伟问了村子的情况。女教师说,支书的房子盖了,村长的房子也盖了,
都是三层楼;支书正在为他的农机服务队四处奔波,村长也在为他的碾米厂整天操
劳,村子于是像半死人,只有挨家收钱时才鸡飞狗跳。彭伟问起她的母亲,那个穿
红棉袄的新娘。女教师说,天天打麻将,抹纸牌,一个活死人。
彭伟把女教师送到她同学家,折身回宾馆。和女教师在一起他很净洁。商人的
意念被清洗了。彭伟连夜去找吕建明,想提五万元兑现诺言。找到吕建明家。他爱
人说吕县长正在办公室批阅几个急件。赶到办公室,果然见到吕建明正在挑灯夜战,
小秘站在一边,衬出了一个勤政爱民的好形象。彭伟说了来意,吕建明第一个反应
就是拍桌叫好,他把彭伟带进秘室,说:“阿伟,捐五万元太少,我和你一起干,
捐二十万元,当然只是以你的名义,我嘛,是无名英雄。我也一直想了一了这老知
青的心愿。”彭伟觉得对吕建明看不懂了,眼神里布满疑云。吕建明笑道:“阿伟,
你还太老实,不能把商业行为提升到政治行为的高度来认识。以良种公司的名义捐
助贫困山区办学,最有宣传效应,我让省地县各级电视台前来采访,这是树立公司
形象的极好机会。”彭伟说:“哦,你想到做广告了。”吕建明说:“也不完全是。
商业里有政治,政治里有商业,所以叫政治经济学。”彭伟说:“建明,我真服了
你,你总能把商人与官人的关系处理得天衣无缝。”吕建明说:“不过捐款的事必
须放在一年以后。公司草创阶段,每一分钱都是弥足珍贵的资金,不能轻易外流。
至于利润,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嘛!”彭伟不假思索地同意了,但心里不能释念,他
原已想好,明天一早亲手把五万元的支票交到女教师的手里。这时彭伟决定,过几
天写封信吧,提高捐款数目,延迟捐款日期,女教师是能够接受的,当然还得扯个
谎,说有急事要赶回省城,不能与她面辞。彭伟说不出心情是沉重还是轻快,那种
负疚感却总是拂不去,想起女教师急切等待的模样,心里就像压了块石头。
6
吕建明主政之后,石破天惊地干了件大事,对全县的经济腾飞产生了深刻而又
巨大的影响。他在县城的边上划出了一平方公里的地皮,设立私营经济开发区。他
亲自上省城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了许多筑巢引凤的优惠政策,土地的低价批租、
税收的减免,都极有诱惑力。第一个到开发区注册的就是彭伟,他投资二百五十万,
创办奔腾良种公司。县里为了表示对“第一”的格外关爱,在原有优惠政策的基础
上,又特批了许多平价的建筑材料,并通过各种媒介大加宣传,公司挂牌的那天,
亲自莅临祝贺的有一个省经委的副主任,一个副专员,还有县委书记和县长。优惠
和宣传起了极大的作用。不久又有七八家公司前来注册,老板们都说这是块未开垦
的处女地,大有作为。刘新特意给吕建明写了篇报告文学,妙笔生花,吕建明成了
全省赫赫有名的改革家。经济开发区日渐兴旺,基建吸纳了大批农村的劳力,招聘
员工又很大部分地解决了上任县政府为之日夜焦虑的下岗问题。吕建明估计,不出
两三年,县财政收入情况就会有所改观。没有人怀疑这一点。为此,银行的贷款就
有所松动,只要吕建明开口,大笔款项就划过来。吕建明亲自到各乡镇去考察一番,
觉得农业发展缓慢的关键还在于水利,就带领水利部门的工程技术人员,制定了一
个耗资上亿元的引水工程。吕建明的雄才伟略为省地领导所叹服。
吕建明曾对彭伟说:“这良种公司的发展规模取决于我职位的高低。假如我提
升为地区领导,就能扩大为上千万元的大公司,全地区就是公司的销售范围。”彭
伟知道他正在实践自己的信念:首先要当个好县长,才能当个好商人。彭伟以前最
高的目标是成为一个真正的中产阶级,现在不,是富翁,是拥有高级进口轿车,拥
有带着很大花园的别墅的大富翁。他甚至幻想,在大花园里举行西方式的大型“派
对”,社会各界名流欣然前往,有乐队演奏欧美古典音乐,他举着酒杯,以谦和的
微笑迎接每一个流光溢彩的客人。
公司办得很顺利,有了疑难杂症,只要吕建明一个电话就迎刃而解。彭伟是董
事长兼总经理,法人代表,他却觉得自己还是像个打工仔。他有一半的股份,但他
这一半必须依附于吕建明的那一半。彭伟经历了许多种打工状态,插队落户时艰苦
而又悲凄,当教师时清苦而又失望,在澳大利亚辛苦而又满足,现在是劳苦而又失
落。在澳大利亚,每星期能拿到一张支票,折合成人民币一算,就觉得自己的苦力
很值钱。现在却老不满足。对于金钱和物质的永无止境的追求,在和拥有上千万上
亿万私人业主打交道时,就像个刁钻苛刻的小妇人,刮着脸皮羞辱他。还有,每当
他不得不依赖于吕建明的电话时,他总以为自己差了吕建明一头,那是他永远无法
企及的高度,就是吕建明那种颇能叱咤风云的政治家气度。
一年以后,果如吕建明所预计的,公司收回成本,还有微利。按照彭伟妻子的
意见,把先期投资的一百万元收回来,兑换成澳币,银行里总得有二十万澳币,才
能有安全感。彭伟把这意思和吕建明说了,吕建明坚决不同意。吕建明以为他们必
须跨越先前的那种中产阶级的观念,要扩大资本,扩大经营规模,这和彭伟不谋而
合。妻子和他大吵一场,并以离婚相威胁。以前这威胁屡试不爽,这次彭伟却不为
所动。妻子涕泪涟涟,说男人有钱就变坏。彭伟要妻子辞职,在家里做太太,妻子
高低不肯,说夫妻俩一起失去公职,她晚上会睡不着觉的。
女教师一直没来找彭伟,只是写了几封信,最近的一封信说,假如彭先生有意
捐款,请赶快把钱汇过来,小学的一堵墙摇摇欲坠了。“有意”下加了着重号。彭
伟立即从流动资金中取出二十万。吕建明也同意,只是要他等一等,他去邀请省地
各新闻单位的记者来参加捐款仪式。
是日晚,暴雨骤起,县里多处山体滑坡。
吕建明在县长办公室里接到紧急电话,村里的小学倒了一堵墙,小学生一死二
伤。
吕建明打电话告诉彭伟时,声音低沉而又陪哑。
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