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场故事-第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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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武汉前,他在晚餐桌上很随便地提到这个问题。
谷豆冲他一笑,说傅伯,到海南我就告诉你。
现在他们刚从沙滩散步回来,就坐在傅北洋海滨的别墅里,阿姨端进水果盘和
咖啡,放在茶几上,静静退出去了。谷豆赤着脚在客厅里跑来跑去,仍是大惊小怪
地说这问那,外面若有人听,一定会以为这里有一房间的快乐小女孩。傅北洋靠在
沙发里,浅含笑意的目光追着她小巧好看的脚在地毯上方飘游,心却再次跑得很远
很远。
一会谷豆窜进她自己的房间去了,那短暂的一刻,傅北洋恍然有种连空气都陡
然消失了的感觉,心里一阵发慌。
谷豆出来时手里拿着两本有毛泽东头像的红日记本,一眼望去,那破旧就显示
了沧桑,岁月留下的痕迹是显而易见的。她已没了刚才的欢乐与喜悦,脸上是沉静
认真的表情。傅伯,她声音很轻地说,这是妈妈留下的,记着她下乡的全部生活,
她是在医院给我的,说让我了解一下她的过去,还说这事让不让方伯知道也由我自
己决定……她忽然哽咽起来:妈这一生太苦,我不是说在生活上,是说她的感情,
我想妈的感情又真又纯,它不该在人世间默默消殒,应该让方伯知道——傅伯你是
方伯的朋友,你看了也就是方伯看过了,你会将真情告诉他的是吗……说着终于抑
制不住哭出声来,冲进房间去。
这是一个只属于那个年代的少女独有的心的海,一只忧伤的灵魂在海中漂游,
支撑着她使之不至于沉没的,是那叶正颠簸于浪涛之上的寄寓着她的全部情感的小
舟——浑然奋然且万般艰辛地操舟搏斗于大海中的,正是方今天。那个年代没有爱
情,只有被虚假的政治与革命彻底压抑着的情感波澜。周兵兵只能把少女的心念寄
诸笔端。
日记里满篇都是她对方今天的怯怯爱慕,鲜活丰满曲折有致,不乏出自灵魂深
处的铭心刻骨痛彻肺腑的呼号。少女的文字因匆忙仓皇躲闪而显得相当粗疏,但那
份真情却如啁啁啼啭的小鸟满纸飞扬,顷刻就能将人紧紧攫住,令人无法躲过倾天
而下的情感泪雨。
显然,动人心扉的少女情思、撼人心魄的单方面情感对话,方今天一丝儿也不
曾觉察。
那时他们下放在一个公社,周兵兵和傅北洋同在一个生产队,方今天却在几十
里之外;当然经常也能见见面,没事时窜着队走亲戚似的会会老同学新朋友也是常
事。方今天因为吹拉弹唱能说会道且仗义执言而名扬方圆百里,每一个知青都知道
他,他是相当多的女孩追逐的目标。最美丽而且最文静的周兵兵的爱他没法知道,
这实在是一个历史的大错。
日记里也不时提到傅北洋,但那不过是比较好的同学关系,这一层是显而易见
的。
周兵兵家里很穷,父母关系很坏,战火常常殃及她和弟妹,下放后和家里的关
系基本上就是名存实亡了。她身体赢弱,沉落在没有归期的生活底层却又感情无所
附着,因孤独及失望而起的某种莫名期待在扭曲的日子里悠悠荡荡——终于落进对
她关怀备至的大队书记铺设的网里……日记记录了她后来终因生活与精神的无望,
自然走进书记大家庭的大致过程——后来的丈夫就是书记的儿子。下乡后期知青已
作鸟兽散,各忙各的招工进城去了,而看上去无望回城的周兵兵有这样一个结果也
算是攀了高枝。当时傅北洋感觉到了她的选择,但无力扭转,背负着沉重的情感包
袱默默离开了那个大队。
当年她不时被接进书记家吃饺子,留给傅北洋的感觉就是心灵正被撕扯和绞割;
现在日记像一面镜子,让他照见自己在兵兵心目中的地位与形象,相似的感觉出现
了。这感觉带来的痛楚彻底毁灭着一个男人的自信与自尊,让他觉得自己不过是人
世间一只最微不足道的小虫看。
谷豆回到客厅时傅北洋正望着窗外的夜色发怔,见她走到身边,只是笑了笑没
说什么。她坐下,沉默了一阵说,我找到方达只是想代妈看看方伯在怎样生活。
傅北洋点点头,似是表示理解。
谷豆拿过日记走进卫生间,一张张撕下点燃,投进一只瓷盆里。傅北洋跟进卫
生间,静静地站在身后看着。她说,傅伯你看了等于就是方伯看了,是不是?妈的
心愿也就了了。妈说这东西不值得留在世上,我烧掉该也是妈的意思,是不是?
十来分钟后瓷盆里只剩下一堆纸灰。谷豆仍呆站着。
傅北洋说,豆豆,我回饭店去了,你也早些睡吧。
谷豆转过身说,傅怕别墅里不是有许多房间吗?
他说还有些事要处理,并说明早他还会来这里。
九
夜半忽然雷声大作,闪电狰狞地划破夜空,穿透窗帷直杀进卧室。傅北洋霍地
坐起,背抵墙壁怔怔地望着被大风掀起的帷幔。来自海洋上空的闪电照亮了他情感
生活中最为隐秘的一隅,那个将近三十年间老是在他生活中倏忽闪现的一瞬陡然在
这电闪雷鸣中定格——
夏日汛期,洪水肆虐,大队知青人马与部队日夜驻守县城大堤。破堤那夜,电
闪雷鸣,暴雨骤降,长江支流的滔天巨浪如狮吼虎啸般奔突而至。傅北洋被人流夹
裹着,扛着沙包赤脚在将要溃口堤上奔跑,忽然他脚下一软,跌倒在地——借着不
时晃过的手电筒光,他看见脚下那块破碗片,血在浑浊的泥浆中蜿蜒。紧张饥饿寒
冷与剧烈的疼痛无情地折磨着他,身边有千百只光脚交错划过,他却深感自己孤独
无助,如只身独处一隅的受伤的小鲁。这时有个女孩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接着有人
影在身边矮下来。因为惶惑与恐惧,他没辨出那个有些沙哑了的声音。女孩借着晃
动的手电光给他包扎伤口,动作又麻利又细腻,不急不缓的气息温软地吹拂在他赤
裸着的胸脯上,使他有种忽地又返人间的亲切感觉。有一刹那他特别感动,因为清
楚地觉出那双滑腻灵巧的小手充满关怀,他甚至差点哭出声来。
一道闪电忽地照亮倾天而泻的雨柱,女孩短发半遮着的面孔抬了抬,四目相视,
两人一下都愣住了。
是周兵兵。
因为上堤抢险,他们三天没有照面。傅北洋不知为什么心生恍若隔世之感,他
身体剧烈抖颤,极力压抑着靠靠她捏捏她的手的欲望。下一个闪电接踵而至,他看
到周兵兵的小手颤颤地伸过来,轻轻地抓了抓自己的手腕,而且用一种他从未见过
的眼神凝视着他。
北洋,她说,我背你去窝棚休息一下好吗?
那眼神与语气他一辈子也没法忘掉。
现在在宾馆的套房里,泪如雨下的傅北洋把头紧紧抱住,仿佛在恐惧着那轰隆隆
的雷声。闪电之夜融进了他一生的辉煌与梦想,那短暂的梦幻的辛酸幸福足以令他
品尝终身,其照亮心宇的光亮那么美丽强烈,乃至于连随之而来的巨大失败也显得
不那么牵心动肠了——大约是一个月后,他终于鼓起勇气抓住一个一吐心曲的机会,
岂料周兵兵很平静地沉吟了一会,轻声说,北洋,我们永远只能是同学朋友。
雷声轰鸣电光闪裂,傅北洋觉得自己心中的最后一丝梦幻正无情地游离开去,
消逝在漠漠大雨中。他恍恍惚惚冲出房间,去车库启动奥迪,唰地一声穿入雨帘。
车在空无一人的大道上追着而飞行,他什么也看不见,只有眼前控制板上的红灯在
跳跃……几分钟后,他听到海啸,别墅群的一隅出现了。
他把车停在别墅花园外的铁栅门前。
我来干什么?他伏在驾驶盘上,仰着头,失神地盯着谷豆卧室的那扇窗户,看
着一道道闪电将窗帘划亮。
十分钟后,他猛甩方向盘掉转车头,飞快开回宾馆。
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忽然抓起电话。听到那个满含惊惧不安的令人心动的声
音了:傅伯,我好怕。他用一种非常平稳的声音说,豆豆,安心睡,海南就是这样
的。
第二天一早,傅北洋在卫生间镜子里看到了下垂的眼袋和满脸的青色,不免叹
了口气。洗漱后直奔美容店,洗理了头发,做了面膜和按摩,然后去别墅和谷豆共
进早餐。他不提日记的事,只就她昨晚的恐惧开了几句玩笑,然后告诉她今天泰国
总部的董事长苏而士太太要来海南。早餐后,谷豆就和他到了公司。
苏丽士太太七十多岁了,着一身艳丽的大红装,一头烫得很美的齐肩黑发,身
材很好,背后看去像刚及中年的妇人;只是做过多次美容术的脸上皱纹仍是无法消
除,唯有借助高档化妆品来掩饰。当然得承认她年轻时是个美人,岁月再无情毕竟
改变不了脸模子及五官的基本形状。大南海公司是她祖籍在中国的先生创下的产业,
先生故世后她接手管理,十几年间把生意越做越红火。该公司在世界很多地方都设
有代理,傅北洋与她合作成为中国总代理自是有一段不大不小的缘份,我们文后会
提及。
苏丽士太太在公司的例行业务检查活动情况谷豆当然不会清楚,她们只是在餐
桌上见了面。老太太第一眼看到她不免眼睛亮了亮,接着就拉起手来用化妆化得很
好的老眼微笑着凝视她。旁人能注意到老太太其实走了好一会儿神,那是在内心的
某个深处寻觅过往的好年华吗?
老太太信佛,很慈爱宽厚,这点连阅历不丰的谷豆也看得出来。同时她也发现
傅北洋对老太太的恭谨非同一般,平日看上去自负谨严甚而多少有点不可一世的人
似不该有这等神情;她有些纳罕——因为那种显然成份复杂的态度不易与雇工对老
板的恭谨划等号。
总之谷豆觉得这时的傅伯是另一个傅伯。
老太太后来去了三亚的一个度假村,傅北洋相随前往,谷豆则与一个在大街上
偶然相遇的大学同学在海口玩了两天。苏丽士老太太离海南往欧洲前,在机场送给
谷豆一个很精巧的玉观世音,并问她是否愿意去泰国,同时似用一种很微妙的眼神
望了傅北洋一眼。谷豆笑着不语,心里却已经在否定了。
十
福仁老马的基本意见不能改变,价格却是让了几次,而且保证金也从一百五十
万让到了一百万,这对方宋二人就更有吸引力了,很想把生意做成。两人商量来商
量去,无非是这一百万打得打不得,生意做得做不得。宋过把胸脯拍得啪啪响,说
非明不是一般的掮客,介绍一笔是一笔,吃的就是这碗饭,同学中间是大大有名气
的,机会不可错过。
毕竟也不是千儿八百,一百万不是小数字;开发区洪友运的工程又已经开了工,
准备的垫资款那是动不了的,弄不好会搞成个脚踏两只船掉进水里淹死。钱是难筹,
可利润也诱人啊,毛算算,除掉非明要的那份,方达可盈利三十万左右,对一个小
公司这当然是很可以了。他们最终就购货和付款方式和福仁签了一个协议。
后来他们回武汉分别联系——方今天本想找傅北洋,一想他带着谷豆去海南了,
而且这点小钱找他也怕他小瞧了自己,就转而找了其它生意上的朋友;宋过则通过
他表叔找玩期货的大款弄了一点。最后他们一共筹了八十五万,加上非明那边汇来
十五万,把数字弄团圆了,划进与福仁共同新开的账户里。
两天后,一切有关产品外销手续由赶来深圳的非明负责办好,货如数发往越南。
那天老马请客,挑了星级饭店,还请了小姐作陪,喝得手舞足蹈。
进屋后,方今天唱个不停,一会黄梅戏一会京剧样板戏一会俄罗斯民歌,而且
噘着嘴唇忽尔发小号声忽尔发萨克斯管声忽尔又奏巴松的旋律。宋过则在一边拿大
顶,直憋得脸红似鸡冠。非明冷静多了,只在一边喝茶,说宋过你小子别中风。方
今天忽然很快活地补一句,中风那钱就他妈该我老方一个人得了,“美矣哉”,说
着哈哈哈哈大笑,接着又唱:赴刑场,气昂昂,抬头远看
宋过一个跟头翻下床,说,姓方的你他妈真是个撞倒运的大头鬼!一会中风一
会刑场,你真是想死啊。
方今天说,你毛头小伙子知道什么?这是红灯记,红灯记知道吗?它营养了一
代人,让你一辈子没法忘掉它。
宋过说,不就是那个老妖婆弄的样板戏吗?那个把十亿人弄成一个模样的文化
旗手?你们这些从来就没个自己的脑瓜的过来人不就是全中了她的邪吗?
方今天说,你不懂,你们这一代知道的就只有四个字,吃喝玩乐,或者简化成
一个字,钱。别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