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三部曲-第9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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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眼睛里的爱是那么真挚,阿非后来一直字字记在心里,常常用心想。这几句话在阿非成长的那些年,一直使他规规矩矩,后来他每逢提到这件事,就非常感动。他姐姐的这些爱,比母亲的爱还重要,在他一生当中影响太大了。
在古老的中国,一个人若向上,若要强,就在于要光宗耀祖,勿坠家声,勿败家产。只有这样,才能说明中国的传统道德、进德修身的重要,以及在中国文化历史中无所不在的老生常谈,和永无止息的道德说教,这套大道理会跟人一辈子,到人进棺材而后已。
亦因为木兰极愿生为男儿汉,她才把重振家声,把自己不能达成的热望,灌注在她弟弟的心里。在那个时代,生为女儿身的人,她们怀有不能实现的梦想,不能满足的雄心,以及因出嫁而破灭的希望。这些愿望后来一直潜伏在胸中而形成对儿子的希望,这样的女子真是数不胜数!多少愿继续求学而不能如愿的!多少要进大学而不能的!多少想嫁个自己认为理想的男人而不能的!在少女心中,青春期所形成的朦胧的理想,像花苞一样,在未曾盛放之前,就被无情的狂风摧残了。曾经有可爱而得不到歌颂的女人,曾经有默默无闻的女英雄,嫁的丈夫不管和她们配与不配,她们留给后代的传记,只是在村落山冈上,荒烟野蔓、荆棘纵横中的一丘土坟前,那平凡无奇的墓碑上而已。
木兰说过,她嫁得算是如意,虽然她从来没和立夫真正恋爱过。她嫁给荪亚,良心上是一片清白。荪亚爱她,她知道。婚后她会爱荪亚,她也知道。在这种爱里,没有梦绕魂牵,只是正常青年男女以身相许,互相敬重,做将来生活上的伴侣,只是这么一种自然的情况。只要双方正常健康,其余就是顺乎自然而已。若想使妻子永远像天仙一样,永远具有使人意乱情迷的魔力,使她那既是情人又是丈夫的男人永远沉醉在她的诱惑之下,或者使丈夫也永远有同样力量,并不容易,自属真实;但是老天爷确已赋予了年轻夫妇一种自然的相处方法,这种方法就犹如情爱的水泥,由于赋予男女双方对于对方所有而自己所无的某些品质的需求,由于赋予了男女双方对于彼此各自具有的吸引力,就能修补微小的裂缝,能熨平婚姻衣裳上的绉痕,每天随晨光俱来的,又是一件新衣裳。性的迷惑存在于正式的婚姻之内,也存在于正式婚姻之外,而人类终必化为尘土的肉体,在婚姻生活上终必丧失性的诱惑力,真是可堪一哭。
木兰的婚礼庄严而肃穆。新娘,为万众注目的中心,美如满月,以前没见过她的男男女女,见其美貌,都为之咋舌。除去她眼睛的迷人及声音的音乐美,她的身段窈窕,令人目迷心荡。一如我们常形容美女说:“增一分则太长,减一分则太短;增一分则太肥,减一分则太瘦。”喜爱身材高一点儿的,觉得她够高;喜爱身材矮一点儿的,觉得她够矮;喜爱体态丰满的,觉得她够丰满;喜爱瘦削一点儿的,觉得她够苗条。身体各部分配合比例的均匀完美,竟至于此极。可是她并不节食,也不运动。造物自然赋予她如此地完美,奈何!奈何!
时代正在改变,木兰的思想也新了,她不像一般新娘那样,两眼下垂不敢仰视,她也并不紧绷着脸不敢笑,也并不是两片嘴唇不敢动,她甚至于还跟桂姐低声说话,桂姐一直是陪在她身边的。她虽然因淑静谦逊而将头微微低垂,在人群中间若有什么吸引她兴趣的事,她会向群众把眼睛迅速一扫。这样,做新娘之对于她,并不像在过去对一般新娘那样是一段折磨熬炼。看见她微笑的人,只认为这是一种对旧习俗的摆脱,并不认为是轻薄浮荡。
喜宴进行期间,木兰和新郎一直到各桌上向客人敬酒。荪亚简直乐不可支,人只看见他露着牙笑,不知他的眼睛飞向何方去了。离开了宴席之后,木兰必须赶紧准备客人去闹洞房。她正换衣裳,桂姐告诉她荪亚的几个同学闹洞房来了,祖母派她阻止那几个年轻人不要胡闹。
逗新娘的风俗就是要把新娘逗笑,可以说种种的笑话,或是口头的玩笑,有时也有实际行动的玩笑。可以对新郎新娘有种种令人难为情的请求,前来挑逗的青年则大声帮腔赞成。以前,新娘的微笑是给丈夫看的,现在则可供外人一饱眼福了。但是木兰上过洋学堂,算是新派的女子,何况她天性就容易哈哈大笑。
桂姐说:“素云的弟兄们可来了,他们在北京城是最出名会戏弄新娘的。不过祖母也告诉素云叫他们规矩一点儿,他们不敢不听话,因为他们是新郎的亲友。你怕不怕?”
木兰回答说:“不怕。不过我的鞋有点儿紧,穿一整天要憋死人了。”她又问,“曼娘在哪儿?”
“她在外头呢。因为她不是大全福人,按规矩她是不能进新房来的。”因为曼娘是寡妇,不能进新房。
桂姐说:“孔太太和她儿子、女儿也在外头呢。”
木兰说:“噢!立夫哇?!”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你能跟他说句话吗?”
桂姐说:“不行,我和他不熟。”
“你告诉荪亚跟他说,叫他进来,站在客人那一边儿。客人里头有这种人很有用。我并不怕挑逗,我怕粗野。”
那一群人进来了。荪亚的一个同学,姓江。他长得大胖脸,脸上的肉会乱动,会发怪声音。最初他得意扬扬,因为每一次闹洞房他都能逗得新娘笑。他鼓出他的肚子,模仿荪亚说话和走路的样子,把荪亚在学校所说的笑话也学着说一遍。甚至站在新娘身后的伴娘和锦儿,都不得不笑。这样一成功就越发有了勇气,他又说一个故事想引大家发笑。
他说:“从前有一个地痞流氓,没有钱过新年。他老婆跟他要钱。他说:‘不用愁。’正好这时候有个剃头匠在门前经过,他要剃头匠剃他的眉毛。等一个眉毛已经剃完,他跳起来大怒喊说:‘你怎么回事?你剃了我的眉毛了。大新年我怎么出去见朋友哇?走,去见县官去。’剃头匠害怕了,给了他三百个铜钱,算和好了事。他老婆看见他只有一个眉毛,就说:‘你过新年是有钱了。不过你应当叫他剃你两个眉毛。你不知道看起来多么好笑。’那个无赖说:‘噢,不要紧!不要紧!咱们还要再过一个节呢。我那个眉毛还等着过正月十五元宵节再剃呢。’”
说故事的那个姓江的同学拿了一张纸,用舌头蘸湿,粘在他一个眉毛上。这个时候,真出乎大家的意料,木兰不但跟大家一齐大笑,而且说:“再说一个。”
那个胖家伙说:“不行,不行。我不干。新娘都笑了。现在还叫我逗笑?我等于守门儿的抱着球往自己门儿里踢。这不好玩儿。我算了吧。”
可是大家伙儿一定要他遵从新娘的意思再说一个,他只好又开始说:
“从前有一个人,最容易忘事。一天他肚子疼,就到大树下一块空地去解手儿。把扇子放在树枝子上。他站起来一看有把扇子,很高兴说:‘是谁把一把扇子放在这儿了?’白找到一把扇子,他心里好得意,就迈步走,不想一脚踩在自己的屎上。他大喊说:‘天哪!是谁闹痢疾,弄得这儿这么脏?’”
木兰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荪亚说:“老江,我想你最会学动物叫。给我们学个猪叫。学猪八戒吧。”
于是那个小伙子开始装醉,像西游记里的猪八戒一样,绕着屋子一边手舞足蹈一边学猪叫。但这个,木兰并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立夫知道怎么办,于是说:“你看,这次你没能招新娘笑。再来点儿更有趣味的,学学驴叫吧。”
姓江的这小伙子,现在一个人包办了洞房里的全部表演了。他把两只手放在头上,像驴耳朵一样,向新娘新郎走过去,开始学驴叫。木兰还是不笑。立夫看了看新娘,他说:“新娘,你应当笑一笑。这个驴不是叫得很好吗?”
木兰立刻明白立夫是正在帮助她。抓住这个暗示,她立刻微笑说:“江先生,您真是多才多艺。谢谢您费心表演,使大家今儿晚上都很快乐。”
事情到此突然一转,大家都感到十分意外。新娘说的话似乎是和来开玩笑的人宾主易了位。姓江的这个小伙子觉得自己表演供新娘娱乐,简直成了个傻瓜,只好摇了摇头溜出去走了。因为新娘居然向闹洞房的道了谢!这可以说是个反高潮。以后别人没有再起哄开玩笑的了。牛东瑜走出去看京戏的时候,他和他哥哥说:“我一辈子还没看见闹洞房的人倒被新娘给耍笑了呢。这真是个摩登小姐呀!”
客人散了,可是新娘新郎还得等,因为也许还有客人进来看新娘。荪亚的同学走了以后,荪亚向立夫道谢,感谢他的帮助解围。木兰说:“谢谢立夫哥。”于是一同笑那个闹新房小伙子的窘态。
木兰出嫁妆奁堆珠宝素云吃醋唇舌逞毒锋(3)
立夫告辞要回去,他说他母亲和妹妹等着他回家呢。客人现在渐渐散去,但是奏乐之声,仍然可以听见,由窗子往外望,木兰仍可以看见花园里灯光明亮。到了半夜,声音才沉寂下来。这时锦儿和伴娘才帮着新娘卸妆,之后,请新娘安歇。她俩出来,顺手把门带上。
那天下午,新郎新娘饮“合卺杯”时,木兰曾经和荪亚说了几句简短的话。在别人散去之后,忽然就剩他俩在屋里了,这时,他们没有普通新郎新娘相对如陌生人那份尴尬拘束。
现在木兰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脱下太紧的鞋,弯下腰揉脚。荪亚看着,微微地笑。
木兰问:“你看什么呀?”
荪亚说:“我看你哪,妹妹。”
他过去要帮忙。木兰赶快把穿着袜子的脚放下去,说:“这跟你没关系。这双新鞋太折磨人了。”
荪亚请求说:“妹妹,我给你揉一揉吧。”
木兰把食指在脸上一画,半害羞半得意的样子说:“好意思!”但是荪亚弯下腰去替她揉脚的时候,她的脚在地下踢了几下,也就任凭他揉了。荪亚把木兰的脚在手里攥好之后,他说:“现在怎么样?我算得到你了吧。”
木兰的心怦怦地跳。荪亚问:“你还记得我们在运粮河的船上,第一次见面的那一天吗?”
“当然记得。你还记得在你们老家山东游泰山时,我们俩争论,说什么‘贵处宝山’‘敝处小山’吗?”
荪亚立起身来,引木兰到床上去。他俩接着说话。几乎还没有睡觉,天就黎明了。
木兰这位新娘第二天,一早起来,真是快乐幸福。伴娘赶快前去道喜。新娘必须向全曾家的每一个人“敬茶”,算是正式见面,由祖母开始。每一位长辈必须在茶盘子里放一件礼品,算是见面礼。这一天有午宴,招待第一天没招待过的客人;晚上又开宴席,请新娘全家,叫作“会亲戚”。在下午,木兰抓住一点儿机会,在新房里小睡一下。她是需要睡眠,但是刚刚打盹,就听见锦儿在外头和一个丫鬟小声说话。锦儿用脚尖儿轻轻走进屋里,木兰听见她又轻轻走出去,对人说新娘刚睡着。
木兰叫:“锦儿,有什么事儿吗?”锦儿就进来说:“石竹在外头呢,她说全家都在祖母屋里,她老人家很高兴。新郎也在那儿,祖母派她来看您是不是有事。老人家希望你也过去。我刚才看见您正睡觉,没惊动您。您大概还没怎么睡。”
木兰说:“我只是打了个盹儿。我怎么能真睡得着?现在什么时候了?”
“大概四点。我们家五点钟来吃晚饭,有一位舅妈和她的小孙子要看新娘。”
木兰问:“哪一位舅妈?”
锦儿说:“我也没见过,我听说她是太太的表亲,住得离北京不远。”
木兰坐起来,赶紧收拾停当。石竹现在正在门口儿带着小喜儿,羞羞涩涩地微笑,不敢进屋去。
木兰说:“石竹,小喜儿,进来。你们俩为什么没伺候你们太太呢?”
石竹解释说:“小喜儿央求我把她带来看新娘的唱时钟。”
小喜儿说:“她也是要看。对不对?是桂姐告诉我们的。”
木兰叫锦儿带着那俩小丫鬟去看那个金钟。到一个钟头和一刻钟的时候,一个小铃儿受到压力,就发出音乐声音。两个丫鬟都看得迷呆了。
小喜儿说:“桂姐告诉老太太,说新娘把闹新房的人弄得很窘,大家听了,觉得好有趣儿。”
木兰又问:“二少奶奶在那儿吗?”
小喜儿回答说:“没有。”现在她们都已准备好,但是小喜儿不愿把那个唱时钟放下,一定让木兰拿给老太太去看看。
第88章 京华烟云(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