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三部曲-第7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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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先生说:“也不可一概而论。你听见说老鼠咬死过猫的吗?”又接着说:“在饥荒的年头儿,有一只老鼠长得又大又肥,能打败猫,会逼得一只猫逃跑。”
傅太太问木兰:“你的字像什么?”
木兰回答说:“我的字什么都不像。唔,大概像蛇。”
莫愁从另一张桌子那边说:“蛇也能吃老鼠啊。”
木兰问曼娘说:“姐姐,你想我会吃了你吗?”
曼娘说:“你很饿的时候,也许会。”
珊瑚说:“若是那样儿,那么谁也会把我吃了,因为我的字像栗子,又不圆,又不方,永远摆不直。”
傅太太问:“你妹妹的字像什么?”
木兰想了一下,她说:“她的字像春天的鹧鸪鸟,身子圆,羽毛光亮。”
这时候,那个执事僧听见他们说鹧鸪鸟,前来为宴席道歉说:“真是对不起,我们不能做一道鹧鸪菜。”
大家哄然大笑,又向和尚解释刚才他们谈论的是书法。傅先生掏出一张十元的纸币递给和尚,并谢谢他们的美味宴席。
木兰始终没和立夫交谈。饭后,大家休息了片刻,因为曼娘已经嫌那天爬山走路太多。大概三点钟,傅氏夫妇又提议到远处那座山去,但是女士们谢绝不往,傅太太只好陪着她们不去,说她以前去过。莫愁,因为身体生得丰满,性情又好静,也说不去,要陪着母亲,因为母亲向来不喜爱爬山。体仁不去,是因为他父亲也去。立夫的妹妹太小。结果只有五个人去,就是傅先生、姚先生、立夫、木兰、木兰的小弟阿非。木兰喜爱攀登高山,喜爱看壮观的景色。
到半路亭,还不足一里地,但是山路甚为陡峭。傅先生和一般瘦人一样,是爬山好手。木兰的父亲虽然那样年岁,但步履轻快,如走平地,如果必要,他一天还能走百里之遥。立夫落入了木兰的一伙儿,长辈们走在前面,他不能对木兰再不理不睬。他觉得很紧张,两手捏得骨头节儿响,手指头伸伸又握起,握起又伸伸,因为他是在书堆里头长大的,从没有接近过美丽的小姐,所以他只好和木兰的小弟说话。木兰心里想了个鬼主意,她借着向阿非说话,总算很滑稽地把谈话起了个头儿。她向阿非说:“你问问孔先生,是不是去年他去逛过白云观,并且看见你姐姐投中捕风桥下那个大铜钱。”
这种说话的样子很古怪,双方都大笑,你看我,我看你,两人之间的说话总算开始了。
在他们前面五十码,有一棵高大的白果松,单单一棵树,在一个小丘墩上立得笔直,银白的树皮衬着后面青翠的山坡,看来非常可爱。
木兰说:“孔先生,你能投中那棵白果树吗?”
立夫说:“你若要我投,我就试一试。”
他拾起一个鸡蛋大的圆石头投去。砰的一声,打中树干。
阿非喊道:“好哇!”
木兰当时羞红了脸,做了一个最适合女人的姿势,也投出一个石子,没有打中,离树有一尺远。立夫鼓励她。第二次又没投中。立夫告诉她把石头夹在手指之间的办法,还告诉她投石头的两个方法。一是往上,手从肩上走;一是往下,手从肩下走。
她又要投时,立夫说:“你站得不对。”木兰知道,但是不肯把两条腿叉开。她两只脚并紧站着,试按着手往上投的方法投出去,果然投中,只是自己摇了摇,差点儿没栽倒。立夫喊了一声好,阿非也发出了赞美的声音,木兰自己也因成功,感到得意扬扬,喊叫了一声。
她很高兴,不由得吹起口哨来。立夫深觉意外。
“怎么!你也会吹口哨?”
木兰满脸微笑,向他看了一眼,嘴里继续吹。她吹的是十二月历史花名,是很流行的民歌。继续往上走时,立夫也跟她一起吹起来。姚先生回头一看,见女儿很高兴。他向傅先生说了点儿什么,傅先生也回头看了看。
他们往上越走越高,一片新景色展现在眼前。往下望,是深谷和陡峭的碧绿山坡,往远望,是青翠的山峦。在那高山之上,云雾之间,木兰觉得真是适心怡性,如鸟归深林,如鱼返深渊。这时春风吹来,使人精神爽快,小鸟也像木兰一样,突然觉得精力充沛,在山谷中飞来飞去,鸣声充满了天地。
到了半路亭,大家坐下歇息。木兰问他们在远处看见的锯齿墙状怪样子的建筑是什么。她父亲回答说那是乾隆皇帝仿照西藏的房子和台子修的,好让士兵练习爬西藏的堡垒,有的是为纪念他在西藏的胜利所建的纪念物残基旧址,还有一个是乾隆皇帝看兵丁射箭的阅兵台。那些建筑物大都坍塌已久。木兰不由得想到唐诗上的句子:“一将功成万骨枯”,默然不发一语。北京离蒙古平原很近,又有很多西藏喇嘛在京里,叫人觉得北京是个帝国的都城。碧云寺、卧佛寺,还有许多别的地方,都有成吉思汗和其他蒙古帝王的遗迹。
姚先生问:“立夫,你念过吊古战场文吗?”立夫说:“念过。不过终于是而今安在哉?”他几乎是自言自语道,“将来到西藏去看看。”
傅先生开始唱一段李陵碑,唱杨继业碰碑自尽前那一段,极尽苍凉悲怆。木兰则低声跟随。立夫听到,极感意外。木兰的声音之柔嫩,不可多得。碰碑那一段极不易唱。立夫向来没学过唱。那一段是凄凉哀怨的调子,木兰只觉得人生原属可悲,但也美丽。
若是木兰的投石头、吹口哨、唱京戏这些事使立夫感到意外,在他们走回庙去的路上,立夫说了一句话,也使木兰感到意外。木兰曾经说别人没有来,没看见他们所看见的景物,真是遗憾。立夫问她:“今天你看见的东西什么最美?”
木兰回答说:“在半路亭所见的景物最美。你今天看见的什么最美?”
立夫说:“那些残基废址最美。”
现在姚先生盼望立夫能成为体仁的朋友,那天晚上请孔家吃饭,所以大家一齐回去的。人人都饿,那顿饭吃得早。姚先生与傅先生喝起酒来,都是海量。正如俗话说:“酒逢知己千杯少。”饭后,他们露天而坐,一边望着月亮从颐和园上空升起来,一边谈论孩子们的计划。
傅先生说:“把体仁送到英国去吧。你有的是钱。现代新知识太重要了。在如今这个新世界,不能不知道海外的情形,再死背四书五经不中用了。”在他那瘦高的身体里,他的精神,在月光和酒力之下,扩张起来,他把对将来和世界的看法也高谈阔论一番。
姚太太对儿子的出国,还没有真正拿定主意。体仁的出国和女儿到天津去上学,是家里想不到的一个大变动,而她的本性就是厌恶变动。但是莫愁说:
“哥哥,你应当去。大丈夫当行万里路,到外国开开眼界,不要老死守在一个地方。”
傅先生说:“不错。叫他离开你这个富贵舒服的家庭,你看,他会长大成人。在外头,他会自己照顾自己,不会再要丫鬟给他预备洗澡水,再照顾他洗脸,再给他沏茶。他若想喝茶,他得自己去沏。这对他有好处。”听了这种话,姚先生就最后决定了。
他们打算第二天回去,但姚先生说:“明天是十五,月色更好。”可是姚太太说把家交给丫鬟看着不放心,而且曼娘明知婴儿是在她母亲手里照顾,也仍然是放心不下。结果是女人们第二天先走,姚先生和傅氏夫妇再多住两天。
为饯行曼娘设宴苦离别银屏伤怀(1)
木兰先送曼娘回去,然后才回自己家。公婆见了曼娘很欢喜,可是曾先生看见她那么娇艳年轻,多少吃了一惊,以后是不是让那么一个年轻守寡的儿媳妇再到外头去抛头露面,心里有点儿疑惧。因为曼娘自从十八岁守寡以来,还继续成长,现在亭亭玉立,长得比以前更美。木兰也使他吃了一惊,因为她仿佛已经长大,自然的神秘力量,使青春少女变得太微妙了。木兰的脸和两颊比以前丰满,眼眉和睫毛比以前更黑,眼睛比以前更亮,而山水之间这次游历,更是使她容光焕发。是否自己会有福气娶那么美的儿媳妇?才色兼备的女人会命运如何?他纳闷不已。
曼娘说木兰姐妹要到天津上学念书。
木兰说:“还没有一定。我妈和我爸爸只是说说而已。”曾先生说:“这么大了还去上学?离开家到外面去上学,没有好处。为什么要跑天津那么远呢?”
桂姐说:“她们又不是我们家人,咱们有什么权利管人家的事?”
曾先生只是微微一笑,曾太太说:“木兰还不是跟我自己的女儿一样。”
曼娘说:“事情最好还是仔细点儿好。鸽子放跑了,可就不知道还回来不回来。”
木兰说:“你说的是什么呀?我是去念书,每月还回来向您请安的。”
木兰回到家里,正在自己屋里换衣裳,锦儿进去告诉她:“你不在家的时候,家里好像又太空。乳香回家去看她的家人了,我和银屏觉得好闷得慌。前天,我们去看了青霞的小孩儿。”青霞已经嫁给罗东的儿子,他这个儿子是在一个姓王的人家当差。
木兰问:“青霞好不好?”
锦儿说:“她很好,她的小孩儿很好看。我们去是因为小孩的满月。太太没想到,我们就替您做主,送给小孩一双虎头鞋,另外还送了两块钱。我们几个人也凑了点儿钱,给小孩买了一个小镯子。青霞说先向您道谢。过几天她带着孩子来给您请安。”
木兰说:“幸亏你们想到了。银屏好吗?”
锦儿说:“她也够难的。别人都不在,我们俩说了好多话。我觉得事情也不能全怪她。我们做丫鬟的,不像您千金小姐。我们伺候主子,伺候太太,五年、十年。可是自己将来怎么样,谁也得想一想。至于我呢,我愿伺候您一辈子,若是我”
“当然。锦儿,我们俩从小一块儿长大,简直就像姐妹一样,将来分手怎么受得了。”
锦儿又接下去说:“至于银屏,那就不同了。她先来,她有福气伺候大少爷。她已经二十多,比少爷还大,她是高不成,低不就。她不能等到大少爷成家。可是她在姚家舒服日子过惯了,没法子再去嫁个庄稼汉,并且她也不愿离开北京。青霞已经出嫁。乳香的爸爸妈妈就在城里。我虽然父母双亡,我知道我若跟着您,我不会出什么错儿。可是她怎么办呢?”
木兰说:“你说得很对。连竹笋在土里,也是往上长。谁不愿出人头地?银屏若不愿回南方去,咱们给她找个男人嫁出去怎么样?”
锦儿说:“那就看她是什么心思了。”木兰的眼睛不住看着锦儿,锦儿又接着往下说:“天下什么事情都好办,只有人心不好办。她的心思若往别处想,一切都容易;若是往这边想,那就难了。少爷长得漂亮,对人又好。他高兴的时候,话说得那么好听。若不高兴,当然,他有脾气,但是,男人嘛,当然都是那样。并且,即使银屏要走,大少爷还不一定肯放呢。银屏说”
这时候,乳香进来说银屏肚子疼,体仁已经派她取药回来。去年,银屏就容易闹肚子疼,所以没人觉得有什么关系。但是到了下午,银屏显然病更重。体仁到他母亲的屋里,脸色苍白,说应当请医生来给银屏看看。珊瑚说:“等等看。是老病儿,没有什么新鲜。给她点儿泻药,再给她点定心丹。告诉她不要吃东西,再给她点儿去年的荷叶汤。”
莫愁说:“一定是你已经告诉她你要到英国去。”
体仁说:“我告诉她了。她说她高兴我能出国到外洋看看。”
莫愁说:“我就知道是因为这个。”
体仁说:“你冤枉她。她的嘴唇惨白。谁能装作疼成那个样子呢?”
“我并不是说她的肚子疼是假装的。可是我说,你若告诉她你决定不出国,她的肚子疼就好了。”
珊瑚问:“你当真决定去吗?”
体仁说:“当然。你们谁也不真正了解我。你们怪我不用功,怪我说念书没用。但是我相信我没说错。据说念书为富贵荣华。你们告诉我,我为什么要求富贵荣华?我又何必用功?你们替我设身处地来想。咱们家需要我挣钱,还是需要我做官?你们都夸赞立夫。但是他母亲指望他养活。当然我也像别人一样想做个人。我必须了解现在这个新世界,我到国外去念书,是另有道理的。”
他母亲听了他的话很欢喜。体仁脸皮生得特别细嫩,鼻子像木兰的鼻子一样笔直,浓黑的眉毛像父亲。上嘴唇边上露出来一点儿小胡子,看来很有男人气。现在他一阵子口才雄辩,似乎坚决而真诚。
第71章 京华烟云(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