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三部曲-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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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会装腔作势,也耍不起派头。和有分量的人打交道,是她们职业的一部分。
下了楼梯,李飞问他:“你为什么那么有兴趣捧她?”
“你真是白痴!我在帮你的大忙呀!何况我自己也想见见那位杜小姐。所以我挑了星期六,我希望杜小姐会来。”
03
柔安从学校出来后,第二天才回家。她心花怒放,声音也轻快多了。有人说,每个人的生命都相似,只是点缀在生命里的希望和梦想使它有所差异。柔安很任性。因为她空洞、梦幻的目光,学校里大家给她取了“观世音”的绰号。谁也不知道“观世音”在幻想什么。
她这次才认识李飞。他对她很好。他似乎不喜欢她的出身,但是他会骄傲且故作屈尊地说:“你很好。”如此而已,不过这已经使她心满意足了。多令人兴奋的经验。她抱着大胆的热情,希望他们还有机会再碰面。
她不费力地掩饰着微跛的动作。她知道绷带是自己勇敢的标记,而当叔叔联想到受伤的起因时,这绷带是绝对不受欢迎的,到家门口时,她故意把红围巾提高一点。
午后严静的阳光照着大夫邸高耸的大门。这是一幢六七十年前官邸格局的大宅,横卧在大门上的绿色匾额上写着烫金的“大夫邸”,顶端有“皇恩”两个小字。
这一类大宅都没有供马车停放的空地,现在停着一辆漆黑的派克轿车。面对大门口的是一面一百二十度角的照壁,两座石狮子并列在台阶的两侧。抄手游廊中是门厅。正门的后面,直通往正院,只有在正式宴会时才敞开,平时都是由边门进出。
朱红色的大门最近才漆过一层,那镀金的手扣环在门上闪闪发光。这座大门高约十二尺,宽约十尺,炫耀着建这幢大宅的大官气派。地砖泛着深红色,似乎不是现在铺的,每块是一尺半见方。门厅两侧的门房屋子特别宽敞,令人忆起几十年前,房子是房子,空地是空地的时代。正门上的隔板和边门都漆成黑色。杜范林很留意大门的外观,他要保持这股古典的高贵气派,指派门房老王保持门环的光泽。虽然有人揶揄说:“那幢房子连那对石狮子都令人唾弃。”可是看到门上的朱红色和金黄色,都会不由自主地羡慕这家人富裕。除了正式场合以外,这大门从不开放,可见它的装饰价值远超过实用价值,但是它确实博得了来访者的敬仰,被认为是这家人社会地位的显著象征。
第一个院子,铺着硕大精致的石板,走上三级台阶就是第一厅堂,这是接待客人用的。中央的镶板上挂着一张爷爷的水彩画像。细致的格子窗略泛金黄色和桃红色,可以进而瞥见第二个院子。家具都是雅朴的檀香木打造的,带有圆圆的角和大理石的面。墙上挂着几轴字体不凡的书法,西墙上挂的是柔安的父亲仔细临摹的“翰林”字体,东墙上挂的是光绪年间最后的忠臣之一,也是杜忠的好友——翁同龢题的对联,这副对联约有一尺高。对联的旁边是一幅马远的巨幅山水画,这可是稀世珍宝呢!
不过,整个古典庄严的气氛被廉价的油画复制品巴黎之抉择破坏无遗,画里是三个站在不同角度的裸体女神。这是前市长的儿子祖仁买回来当摆饰用的,他搬出去住在东城的住宅区。
一座椭圆镀金的穿衣镜框斜立在角落,是十八世纪闺房里摆的那种。这件进口艺术品叫作西洋镜,被人看成一种时髦高雅的玩意儿。据说平常看不见的妖魔鬼怪,一到镜子前就会现形,所以具有照妖驱妖的双重功用,又能让杜范林在出门办公之前,顾影自怜一番。他习惯在出门前站在镜子前面,捻捻胡须,研究一下他那圆肿易发胖的脸孔。
世上的事真虚伪。表面上,这家人都活在那位大政治家老祖宗的庇荫下。老祖宗那幅天庭饱满、和颜悦色、蓄留白须的画像正由墙上对子孙微笑呢!然而整个大厅的布置就像它目前的主人一样,刺眼、不调和以及充满了粗俗的自信。与其说这是大政治家、大学者后裔的房子,倒不如说是做咸鱼富商买卖——她叔叔就是——的房子更恰当。
她希望叔叔正在睡午觉。她迅速地穿过第一个院子,来到西边的回廊。春梅听到脚步声,从叔叔房里喊道:“三姑,是你吗?”
春梅本来是婶婶的丫鬟,因为替前市长生了两个孩子,所以叫柔安“三姑”,但并没有确实的地位。古时候的家庭喜欢把堂兄弟姐妹加起来排行,这样显得人口较旺盛。所以柔安虽是独生女,排在一起也就变成老三了。
柔安到了后院,进了拱门走向西厢,那是她自己住的庭院。这个院落整洁幽静,小径铺着一块块十五尺长的蓝木纹石板,上面放了两个大的金鱼缸,缸里长了厚厚的青苔。旁边的两棵梨树光秃秃立在冬阳下。她在门廊徘徊了一会儿,欣赏着盆里的秋海棠。
一回到自己的院子,她就感到孤单。她曾和父母度过了快乐的童年。她是独生女,对祖父母还有印象。十四岁那年,母亲过世了,当时他们住在北京。更早以前,父亲到南方嘉兴出任道台,所以他们住在那。
如今一切都变了。母亲过世后,她就一直是孤孤单单的。当时她父亲在上海孙传芳的麾下任职;孙传芳被国民革命军击溃后,她家的财产充了公,于是父亲远走日本,把她送回西安上大学,因为这里是她的老家。漂泊了几年后父亲回到大夫邸。兄弟俩合不来,杜忠生性倨傲,虽然经济情况不佳,也绝口不提祖产分家之事,而是选择了三岔驿祖产附近的一座喇嘛空庙,在那里隐居。
唐妈正在和其他用人聊天,一听小姐回来了,急忙走到院子里。唐妈从柔安七岁时带她长大,自从她母亲过世后,唐妈就成为小姐的忠仆和伴侣,觉得自己有责任像个母亲般地对待她。唐妈是北平人,和其他用人不大合得来——只对杜忠一家人忠心。她来自农家,对皇上钦点的“翰林”具有特殊的敬意。结果呢,她对市长一家人的看法就跟柔安一样,柔安有很多秘密只对她一个人说。唐妈有朴实的脸孔、宽厚的肩膀和扭摆的小脚。她对柔安很尽责,随时留心着柔安的饮食、穿着和利益。柔安对她的信赖,不下于对自己父亲的信赖。一年前当父亲还住在这里时,他们三个人就像一个祥和的家庭。
“小姐,你回来啦!”唐妈说。
“唐妈,你看,我在街上和警察打架受了伤,所以才打电话告诉你,说我昨儿个不回来。”柔安摸着脖子上的膏药说。
唐妈拉着一张脸,检视伤痕。柔安将膝上的瘀青指给她看,还告诉她打架的详情。
“他们怎么可以这个样子!”唐妈咋舌。
她直到替柔安清洗膝部,仔细包扎后,才放下心来。柔安一拐一拐地上床时,春梅正走进来。春梅是个二十八岁的少妇,有尖挺的鼻子,高耸的颧骨和灵活的眼睛,从她的衣着看来,谁都会以为她是这家的小姐。她留着短短的烫发,身穿黑缎长裙,衬托出她优美的身段。她精力充沛,常过来找柔安聊天,毕竟柔安是这幢屋子里唯一与她年纪相仿的女人。她跨上台阶,就大声宣布自己的光临:“三姑,真高兴你回来了。我听唐妈说你昨天没回来。”
她看到柔安的脚微跛,就说:“怎么,出了什么事?”
“梅姐,您坐。”柔安拍拍床说。她叫她“梅姐”,因她的地位比仆人高,又是市长孩子的母亲。
春梅坐在床边。柔安想了想,说:“梅姐,我想今天晚上吃晚饭时,和您换位子,不想让叔叔看到这个。”她指了指耳朵后面的纱布。
“怎么会受伤的?”
柔安把事情经过告诉她。
“那简单,你把头发放下来,老头子看不见的。”春梅总是在背后叫杜范林“老头子”。“老头子”比“老爷”亲密些,又不像“老古板”那么不敬。
第5章 朱门(5)()
“他昨天晚上问起你,我告诉他你要留在学校开会。”她对小姐眨了眨眼,接着说,“把手表拿给我,我会派人拿去修理。”
柔安好感激。春梅当家,总是为她做好事,并且替她节省开销。春梅继续说:“你不必谢我。大夫邸的财产不是你爹和你叔叔共有的吗?我想你爹也不必觉得是在花他弟弟的钱。虽然老头子爱发脾气,不过我们这可是在分享祖先的财产呀。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不相像的兄弟。就算所有的钱都是你叔叔赚来的,也全是靠那口大湖。俗语说‘抓贼打虎靠血亲’,你爹自尊心很强,我知道,不过他是读书人嘛。家里面一个兄弟做学问,另外一个当商人赚钱,不是挺光荣的吗?”
柔安不好意思向春梅提起那个送她上医院的青年,告诉唐妈倒无所谓。
春梅起身要走:“我来安排今天晚上吃饭的位子。老头子正在睡觉,我偷空溜过来找你聊聊,现在我得回去了。”
春梅走后,柔安不由得佩服这个美丽又能干的女人,虽然不认识字,又只是个丫头,但凭她个人的本事,终于爬上了这个家庭的一席重要位置。
大夫邸(5)
过了一个星期,柔安的叔叔杜范林饭后正在他自己房里看报。第二个院子的格局和其他屋子一样,中间是客厅,两边是厢房。两厢房各用隔板隔成两间卧室,因为以前盖的房子都很宽敞,深达三十尺。太太的卧室在西厢,老爷的卧室在东厢,春梅和孩子睡老爷后房。
杜太太年届五十,正到达对自己家庭地位感到安全无虑,住得好、用得好,舒服但又寂寞的晚年。她替丈夫生了两个儿子。老大十六岁那年的夏天,在三岔驿的大湖里淹死了。后来老二祖仁又出国了。现在他长大成了家,却搬出去住,这是个令她难以接受的事实。她原以为在晚年能有儿孙绕膝,而今除了春梅生的两个儿子之外,屋里听不到小孩子的声音。虽然他们也奉命叫她“婆婆”,叫前市长“公公”,但不是她真正的孙子。
年轻的春梅掌管了她的家,在这生了根,证明了什么事都不能少她,而且聪明得难以匹敌,这实在伤透了她的心。唯一的好事就是丈夫不再来打扰她了。春梅很尊敬她,愈发使她感到无助。她不读书看报,以前常出去打打麻将,或是邀人来家里摆一桌。但是近来她常犯神经痛,不这么常出门了。没事的时候,她就翻翻箱子,看看自己的东西和丈夫的东西,然后监督一些家事,其实这些春梅都已经弄得有条有理了。她知道自己根本不是这个年轻女人的对手。
杜范林在桌灯下的一张广东运来的桃木躺椅上坐着,春梅则坐在后屋里做着女红,不去打扰他。但是他需要任何东西时,她一定唯命是从。他愈来愈少不了春梅,他被她年轻的风韵迷住了。春梅在附近时,他就觉得很轻松舒服。有时候他为自己找借口说,一个男人为公务忙了这么久,应该享有个人的一点娱乐。他觉得自己真有福气,能有春梅伴在身边,他对她的才干和自己的好命感到妙极了。他找不到比她更迷人、更聪明、更有用的妾了。一切都那么自然,虽然破坏了常规,他却觉得很舒服。
他对她喊道:“春梅,你要不要去笛笙楼听个女的唱大鼓?北京来的。我接到四张明晚的招待券。报纸上提过这个女的呢!”
春梅说她很愿意去。“婆婆去不去?”她问道。她知道太太闹神经痛,正躺在床上。
“我想她不会去。”
“我想带三姑和孩子去。”
“你们年轻人去,那个地方孩子去不好。叫祖仁和香华跟你们坐我们家那辆车去。我要他们明晚过来吃饭,打电话说我有事要和祖仁商量,然后你们再一起去看戏。”
她打电话给祖仁的太太香华,香华很高兴。来西安后,她一直觉得无聊极了。
春梅回房后,范林拿出一封大哥刚来的信给她看。
“我大哥真是疯了,莫名其妙地写了这封怒气冲冲的信来。他是气我赚钱。”
“信上怎么说?”春梅把全家发生的大小事情都看成是自己的职责。
“哦,说到我们大湖边的回族邻居,他认为我们该拆掉水闸,好让水流向回人的谷地。”
所有的家事中,春梅最不了解三岔驿的大湖。她只知道他们咸鱼生意全靠那里得来,但从没去过那里。每回杜范林和杜太太去,她都得留在家里照料一切。
杜太太把她留在西安,还有一个理由——祖宗的祠堂在三岔驿。杜太太绝不让春梅参加祭祖,怕她成为家里正规的一分子,那样会产生微妙的问题。年轻聪明的春梅可能凭着是“孙子们”的母亲而压倒她,杜太太连一回合也没赢过这个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