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三部曲-第1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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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外相要挟中国驻日公使章宗祥把山东的势力让予日本。为了日本的两千万贷款,安福系政府已经同意,中国驻日公使已经在条约上签上了“乐于同意”四个字。等这个秘约在凡尔赛会议上泄露出来,中国代表团自然无话可说。
这个卖国消息从巴黎由电报打回中国之后,全国对安福系的首脑人物,尤其是曹汝霖、章宗祥,以及另一个前驻东京的中国公使陆宗舆,当时他正任中日外汇银行经理,群情激愤,怒潮遂起。
在五月三日,北京公布了消息,说山东已经卖给了日本,安福系政府已经打电报到巴黎,给凡尔赛会议的中国代表团,命令代表团接受将山东让予日本的条款。当时本来就有一个庞大的学生游行示威运动在计划中,原定七日举行,警察正在逮捕学生领导人物。一个姓钱的女生被捕,促使领导人物决定改变日期,提前于第二天举行。第二天下午一点钟,学生自十三个学院、大学出发,在北京天安门前集合,另外还有别的学校的代表。学生扛着旗帜标语,标语写的是:“打倒卖国贼!”“讨回山东!”“废除二十一条!”一个姓谢的学生,走到讲台上去,当众咬破手指,用血写在白旗子上:“还我青岛!”
这个示威运动,表面上竟成了卖国贼曹、章的出丧大典,因为有一对白旗子,像丧礼的挽联一样,上面写的是:
决心媚外,章贼头颅今有价
卖国求荣,曹家后代碑无文
游行的大队原先计划通过使馆区东交民巷,但是商请通过,未得允许,群众受挫折后,如洪波巨浪,涌向曹汝霖的公馆。当时曹汝霖正和章宗祥讨论进一步的中日协商问题,章宗祥当时受召自东京返国,即将升任外交总长。曹家公馆警卫森严,大门紧闭。有的学生爬墙进去,警卫人员颇受学生爱国热情所感动。后门终于打开,曹汝霖已经逃走,章宗祥则藏在院子里的一个木桶里,被学生发现,揪了出来,由他的日式胡子泄露了身份,遭了殴打。群众没能找到首恶,失望之余,打碎了曹家的门窗家具,纵火烧房。
当时,傅增湘先生正任教育总长。因为教育部没有钱,又有许多学生问题,所以教育总长一职是内阁中最不受欢迎的差事,因此才留给安福系以外的人去做。群众散去之后,三十二个学生被捕。当时谣传被捕的学生将处死刑,北京大学将予解散。保释学生的商谈失败后,傅先生和十四个大学、学院校长呈请辞职,学生终于释放。
事件的发展,证明学生全部胜利。这个运动转眼风靡全国,各主要城市的商会也激起爱国的热情,于是形成了全国罢市。在六月十日,声名狼藉的曹、章、陆三人遭政府撤职。在二十八日,中国派赴巴黎的代表团撤退回国。
曹汝霖自住宅逃出后,住入六国饭店,牛怀瑜前去探望。在全国怒潮澎湃之下,曹汝霖和其他人等,决定到天津日本租界去躲避。怀瑜和他们一齐去日本租界,他自然心中别有所图。素云和莺莺不久之后也跟了去。经亚问他太太素云为什么要去,素云回答说:“你不用管。”
素云离开后,第二天,她的异母同父的妹妹黛云来看木兰。黛云现年十七岁,现在和自己的父母一同住在北京。有一件事看来很怪,就是她父亲牛思道,在六十岁的年纪,竟而遗弃了他太太,拿了自己大部分的钱,不顾他太太的反对,公然和黛云的母亲福娘住在一处。福娘自然比他年轻得多。黛云则是一个极端维新的女孩子,是民国十年左右那一代典型的性格。那一代腐败官僚的儿女,有的效法父母那种榜样,有的则完全成了父母的叛徒,毫不妥协地斥责父母的生活方式。受了当时青年的热情的激励,黛云痛斥旧官僚的生活和家庭的腐败,正像从那种生活的内部揭起了叛逆的旗帜,具有十分彻底的自信。因为当时把家庭关系看作“封建”观念,所以她批评父亲、母亲、同父异母的姐姐、她的嫂嫂、她异母同父的哥哥怀瑜,无不万分地坦白。她父亲本质上,她认为是纯洁天真,但是她承认她家的钱是不义之财,她父亲就是那一大批贪官污吏中的一个,一旦革命到来,是应当枪毙的。她说话声音粗,不像高贵妇女的声音。她留着短发,穿着白上衣、黑裙子,长得刚过膝盖,完全是当时女学生的装束。木兰听她说话,就犹如听一个使人无法置信的家庭传奇。
黛云说:“哈!我哥哥听说章宗祥被我们学生痛打,他自己藏到屋里去,把门插起来,头都不敢往外伸。第二天早晨,曹汝霖叫他到饭店去看他,他把小日本胡子刮掉,化装改扮之后才敢出去。你知道曹汝霖和章宗祥都留有日本仁丹胡子,所以章宗祥藏在木桶里,我们还是认得出他来。我哥哥到家之后,他告诉我嫂嫂他们也许有危险。”
木兰问:“哪个嫂嫂?太太,还是姨太太?”
“当然我指的是我嫂嫂。那个我就叫她莺莺。因为我也参加了示威运动,我哥哥结结巴巴地骂我,那个样子,可惜你没有看见。他说那些学生什么都会做得出来,他们应当到六国饭店才安全。你知道他一激动起来,结结巴巴地说话时,那个样子完全像我父亲,大嘴唇一上一下地动,就像一条鱼——我们全家都嘴唇大,我也是嘿,他唾沫飞溅着结结巴巴地说,我就坐在那儿,不言不语,微微发笑。后来他转过来对我说:‘你们男女学生不好好儿念书,对政府毫无敬意!’我说:‘对卖国的政府,我们当然没有敬意。我们若把山东卖给日本,你们赞成不赞成?’我极力和他辩理。他又跟我说:‘你们哪儿懂政治!’我说:‘至少,我们知道卖国总不是对的。只有黑良心的才赞成把山东送给日本人。’他更恼怒起来,他对我说:‘都是你们女学生——在街上和男生一齐游行,看着和娼妓一样,真是无耻。’我立刻还回去说:‘你们当然认为女学生在街上爱国游行是无耻。可是,我不是天津妓院里出来的呀。’可惜你没看见莺莺的脸变了色,而我嫂子瞪着大眼望着我!”
木兰问:“你也敢说那种话?”
“我怕什么?他不敢把我怎么样。我不要他的钱花。我也不想当阔家小姐。我自食其力。对莺莺我完全不在乎。因为不叫她嫂嫂,我就叫她的名字,只有她怕我。”
木兰问:“莺莺和吴将军的事情你知道不?是不是真的?”
黛云回答说:“嘿!他们叫我们共产党,共妻共夫。我哥哥和吴将军才是烂透了呢,因为他们俩共一个妻。北京、天津人人都知道,我用不着保守什么秘密。他把莺莺献给吴将军做姘头。吴将军不要莺莺的时候,他才和莺莺在一起。莺莺还以此自鸣得意。一天,我哥哥在我和他太太面前,他告诉莺莺说有朋友问他这件事。你知道莺莺说什么?她说:‘由他们去说。他们是嫉妒。好多名女人都想得到吴将军的垂青,可惜还办不到呢。’一点儿也不错——你是不相信——吴将军还邀他和莺莺一齐到吴将军家去吃饭呢。吃完饭,我哥哥找个借口微笑着离开,叫莺莺留在那儿陪着吴将军打牌,然后一起过夜。去年春天,她在吴将军家过了七八天。那是开头。”
木兰问:“你相信素云也纠缠在里头吗?你可以把真实情形告诉我,你我无话不说。我必须顾及我大伯子的名誉。”
黛云说:“那个我不知道。我知道她们在天津是一块儿到吴将军那儿去的。”
“你嫂子还在北京住吗?”
“是啊,她在这儿,和孩子们看家。倒是没人管她。”
堕落无耻素云遭休弃钻营有术怀瑜又高升(3)
木兰觉得牛家这个小叛徒好有趣,告诉她有空儿常来串门儿。
那个时代的中国,就是如此。到底是老一代的迷惑,还是年轻一代的迷惑?实在不易确言。一切价值标准都告崩溃。老一代腐败而无能,少一代反叛而欠教养。老人对中国,对自己,都失去了希望,少一代对将来则抱有无限的热心。年轻的一代若没有权利抱有希望和热心,谁应当有呢?他们把一切都抛弃之后,自己似乎不成熟,粗野欠修养。他们确实是缺乏教养,不过有热血,有良心。
“五四”运动只是好多学生运动的开始。以后,每逢国家有危难,政府里心已经变凉的老一代人的措施,一触怒了热血的青年,就有学生示威运动。老一代总是抱怨年轻人不努力求学,少一代则抱怨老一代治国无方。老少两代之间的冲突越发强烈,老一代苛酷的讥诮,自然而然会引起少一代的反叛不服。这种情形一直到民国十六年国民党利用青年的爱国热情的伟大力量,推翻北京政权革命成功为止。
但是改变木兰和我们这个故事中其他人物的生活的,也是这样的一个学生运动。
木兰必须把莺莺的丑闻和立夫、莫愁说,这是势不可免的,而且黛云仍然是常到王府花园来探望他们。
立夫问:“你哥哥为什么干这些事情呢?他日子过得蛮好嘛。”
黛云说:“他?”这个字用强势的鄙夷腔调儿说出来,“这些狗官若不弄到百万千万,是一辈子不满足的。穿长袍的要依靠着系皮带的。他现在还想发更大的财,打算凭裙带关系当个军阀的小舅子呢。”
她问立夫:“你能写,为什么不揭发这种妖魔鬼怪的丑事呢?”
莫愁对立夫说:“你要小心哪。”
立夫说:“我不怕。全国都恨死这一批人了。”
莫愁说:“但是很多安福系的人现在还当权呢。他怎么也算咱们一个亲戚。”
黛云说:“你太封建。他也是我异母同父的哥哥呀。”
立夫问:“你真正不在乎吗?”
“在乎?我会供给你一切资料。”
木兰看着,一言未发。
第121章 京华烟云(78)()
莫愁说:“按道理,这些狗官,应当全部揭发他们的黑幕。可是他是咱们的亲戚,应当宽容他一二,而且不能用你的真名实姓。还是让别人去写吧。”
立夫说:“这些狗官若不给他们个当头棒喝,他们是有进无退的。”
莫愁说:“你是生物学家,为什么不研究昆虫,为什么不用你的显微镜?”
立夫说:“昆虫?我只知道有两种虫子。第一类,是军阀的小舅子。第二类,是想做军阀的小舅子还没做成的。这些都是我的虫子——这些寄生虫快把中国吞吃完了。”
木兰说:“立夫,你是少见多怪。那种寄生虫哪儿都有。你知道一个接受法国政府的勋章的‘伟人’吧?他就是凭送给袁世凯一个妾才平步青云的。”
立夫说:“那又不同。他不是把自己的妾送呈御用的。他只是知道袁世凯喜爱那个妓女,买到手送给老袁的。这不一样。他还不算那么无耻。”
莫愁一看立夫还不能就此止住,只好打圆场,以妥协结束。
立夫写作时打算用一个笔名,只把真名字告诉编辑。怀瑜、莺莺,以及吴将军的名字,巧予隐秘。莺莺的名字改为“燕燕”,因为莺莺燕燕常用以指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怀瑜”改成“卞宝”,因为古时卞和发现了一块巨大的宝玉。
立夫写了一篇故事,由陈三誊写。他模仿旧说书人的风格,着意描写莺莺的风骚丑态。也并没有说明是或是真实故事,因为莺莺在此里的特点是很容易辨认得出的。怀瑜的仁丹胡子提到了好几次,也分明说到他是卖国贼曹某的狗腿子。
这篇在北京的报上登出来,有些读者猜想“燕燕”就指的是莺莺,有些人一看就立即认出来。
莺莺把这篇拿给吴将军看,怪得很,吴将军大笑。莺莺说:“这篇真讨厌!”吴将军说:“这篇上对你的美丽迷人,可恭维得很呢。”吴将军觉得上把他写成一个风流人物,那样年岁还能和少妇闹风流韵事,对此颇为沾沾自喜。他说:“我看这篇上没有什么可以反对的。只是一篇嘛,有什么关系。”
这一揭发,最恼怒的是牛怀瑜。他觉得若公开采取行动,反为不美,因为等于自己承认是中的卞宝了。他给北京一个同僚写了一封信,让他调查清楚,并要编辑道歉,至少编辑要声明那篇纯属杜撰,对当代人绝无含沙射影之意。他的朋友把这件事一笑置之,并没采取什么行动。那个朋友问编辑作者是谁,编辑因为是立夫和傅增湘先生的朋友,拒绝相告。他说怀瑜若自己一定以为是卞宝,他可以控告他们毁谤他的名誉。怀瑜若一控告,一定要显露自己身份,反倒越描越黑。并且那位编辑有傅增湘先生的后台,傅先生虽然已辞去教育总长,自然还不乏有势力的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