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书谣-第7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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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鞅的脸阴沉着,半天没有说话,无恤的脸色也愈加凝重。
送水的小婢子死了,这就意味着没有人能证明无恤的清白。辛垣夫人虽然暂时被软禁在府中,但如果十日之内不能找出幕后真凶,那公子啼中毒的事一旦传出去,无恤恐怕也难逃一死。
我让侍卫抱了公子啼进房间,又壮着胆子把剩下的一碗药端给了无恤:“我还要煎药,你端进去喂世子喝吧!”
无恤看了一眼赵鞅,见他没有出声反对,就借机退下了。
赵鞅看着地上已经气绝的婢子,缓缓道:“老夫知道人不是无恤儿杀的。但只怕今日之事还只是一个开端,好事之人还在暗处等着看我赵氏的好戏。子黯,我且将这四名侍卫交给你,此后几日,伯鲁和公子啼的安危就先托付给你了。你切莫让老夫失望啊!”
“子黯敬诺!”我跪地领命。
赵鞅微微颔首,对身后的侍卫吩咐道:“你们给我听着,以后十日,你们四人只听从巫士一人的命令,其他人如有异议,就让他们来找我。”
“诺!”四人高声应道。
赵鞅走后不多会儿,无恤端着空碗走了出来,“卿父走了?”他问。
“嗯,世子怎么样了?”
“喝了药已经睡了。”无恤看到我身后的四名侍卫惊讶道,“你刚刚说了什么?卿父怎么把‘司怪四卫’都交给了你?”
司怪四卫?我看了一眼身后的四个冷面侍卫,不由暗笑,赵鞅此人果然如外界所传,笃信占星卜卦之术。赵氏分野属白虎七星宿之中的觜宿、参宿,而司怪正是觜宿的星官之一,属星四颗。
“没说什么。”我摇了摇头,揶揄道,“你还是多担心担心自己吧,倒碗水都弄出这么大的事情来!”
“此事我定会查个水落石出。”此时天色已暗,青紫色的天光照在赵无恤阴沉的脸上,让人蓦地一寒。他这人有时嬉皮笑脸,有时毒舌刻薄,有时温柔似水,有时又难掩杀伐阴狠之气,我与他相处得越久,就越觉得他不像是我当初认识的那个简简单单的张孟谈。
“世子这边我会照顾,你自己这几日要多加小心。四儿和无邪现在还在太史府,你待会儿能派人接他们过来吗?”我轻声问。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情,你先早点休息吧!他们两个我明天会给你送过来。”他心不在焉地说完,转身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你们也下去吧,明日一早再来见我。”我揉了揉自己僵硬的脖颈,对司怪四卫吩咐道。
“诺!”
入夜,我哼着秦地的小调,在昏黄的油灯下用蓼蓝的汁水替伯鲁清洗伤口。
“没良心的丫头,我快死了,你还有心情唱歌?”伯鲁半睁着眼睛,声音听上去嘶哑干涩但却比下午要清楚一点。
“这是姑娘们春日采蓝时唱的歌,我现在是把你的皮肉当作衣服染呢!”我微笑着扬了扬手上用来擦拭伤口的蓝布,“世子大可放心,有我在,老天不会这么早收了你,这蓼蓝除了能染蓝布之外,它的叶子和根茎都有解毒消肿的作用,你这伤口十日之内一定能生出新肉来。”
“谢谢你。”伯鲁抿着嘴巴,微笑道。
“等你好了,再谢不迟。”我拿干布压去伤口多余的蓼蓝汁,再细细地撒上了一层犀角粉。
伯鲁吃痛皱起了眉头,咬着牙关断断续续道:“我要谢的是你对卿父说的那些话。”
第121章 内墙有茨(四)()
“你的喉咙还肿着呢,别说话了!”我把伯鲁搀扶起来,小心翼翼地替他裹上绑带,自嘲道:“我的嗓门很大吗,连你在屋里都听见了?你卿父可真吓人,我算是胆子大不要命的,你没见到辛垣夫人,在他面前连声大气都不敢喘。”
我替伯鲁包扎好伤口,又拖了一条被子放在他们一大一小两个伤患中间,“你今天晚上好好休息,明天同我讲讲,你为什么突然转性要去狩猎?又怎么糊里糊涂被一个七岁的小娃娃射中了胸口?”
伯鲁轻轻地嗯了一声,我吹熄了屋里的灯盏,替公子啼拉了拉滑下来的被子,然后闭上了眼睛。
我现在需要的不是睡眠,而是这一连串事情背后的真相。死了的小婢子是谁的人?公子啼箭箙里的毒箭是谁放进去的?如果伯鲁中毒身亡,谁会是最终的获益者?
我躺在黑暗之中,一个个问题像是发了光的丝线交织在我的脑子里,我要一根根地梳理清楚,我要解开敌人暗中撒下的罗网
公子啼因为解毒及时,第二日清晨就已经清醒了。只是幼童突遇变故又见不到母亲,难免紧张害怕,喝了一碗黄米羹后就缩手缩脚地躲在角落里,任我说什么,问什么,就是不开口。
幸好临近正午的时候,无恤派人送了四儿和无邪来,公子啼貌似对雪猴很有好感,时不时拿眼睛去偷瞄它。我见状便拿出之前在伯鲁房中找到的一盒蜜饯贿赂雪猴,先来个倒立,再开始转圈,最后连着五个后空翻,只差让它当众表演舞蹈以博公子啼一笑。
常年养在深宫的小公子哪里见过这么机灵有趣的猴子,他蹲在角落里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怯生生地走了过来:“巫士,能让我和它玩会儿吗?”
“当然可以!”我拿了一块桃干放在雪猴手里当做奖励,然后笑眯眯地把一整盒蜜饯递给了公子啼,“这小家伙狡猾得很,你可得握牢这盒子,不然它准能从你手上抢走。”
“嗯!”公子啼点点头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蛀得只剩下一半的大门牙,样子格外有趣。
“玩去吧!”我拍了拍他的脑袋轻笑道。
“小猴子,来——跳一个!”公子啼抱着盒子和雪猴欢闹追逐着满屋子乱跑。
四儿收拾完带来的包袱,凑过来问了一句:“这小孩是谁啊?”
“晋侯的小儿子,用毒箭重伤赵世子的凶手。”我看了一眼坐在床铺上的伯鲁调笑道。
四儿刚进来见礼时,伯鲁还在一旁装深沉,好似自己身上的箭伤是战场奋勇杀敌所致,现在被我说破,脸色瞬间就垮了下来。
偏巧屋里还坐着一个喜欢嘲笑人的无邪,他极配合地用手拍着地,哈哈大笑:“喂,我说赵世子你也太没用了吧!被一个没门牙的小儿射成重伤?”
“无邪!不许乱说!”我端了新绞好的蓼蓝汁走到伯鲁身边,重重地拍了一下无邪的脑袋,“快,道歉。”
“明明是你先说的!我——”无邪一脸无辜地指指我,指指伯鲁,极不情愿地嘟囔了一句:“世子见谅!”
伯鲁配合着四儿把胸前的绑带解开,摆手道:“没事,我是挺丢人的,生平第一次行猎就被一个小儿射中了,而且还是在养花养草的园囿里。”
伯鲁狩猎的地方是晋侯在城外的园囿,所谓园囿是将田地圈起来,里面种上各色树木花草,摆上溪涧里寻来的怪石,搭上台榭,圈养鸟雀走兽,供贵族们春日游玩,秋日行猎的场所。
“你一向厌恶行猎,这次怎么突然转性了?”我检查了一下伯鲁的伤口,里面细小的脓包已经消了不少,看来医尘手卷上写的果然不错,蓼蓝和犀角确有解毒的奇效。
“大哥已经两年没和我说话了,前几日他派人送了几件小孩的衣物给周儿,又来院中和我小坐了一会儿,他说他想邀我同去晋侯的园囿赏雪煮酒。我不想错过这次和他交好的机会,就答应了。”
“一个两年没有和你说话的人,突然间要与你把酒言欢,你不会觉得奇怪吗?”
“阿拾,人不可以在一个地方,犯两次同样的错误。两年前,我因为听了红云儿的话,拒绝了大哥园囿行猎的邀约,后来弄得我们兄弟二人心生隔阂,形同陌路。我们俩的院子只隔了一道墙,但私下里却没有说过一句话。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不愿意原谅我。两年后,他再次邀我同行,我怎能拒绝他的好意?”伯鲁一激动,按着胸口又是一阵猛咳,“这事——和大哥,没关系——”
“我知道同他没关系,你别说话了。”我帮着他顺了顺气,心中很是无奈,当初因为伯鲁仁善才愿意真心与他结交,如今却恼他榆木脑袋,分不清好歹。
我把药汁交给四儿,吹了一声口哨,雪猴立马屁颠颠地跑了过来,一盒蜜饯已然落在它的手上。公子啼随后也跟了过来,红着脸,气喘吁吁道:“巫士,你的猴子太滑头了。”
“公子你坐下。”我微笑着哄公子啼在我身边坐下,“你想不想见你娘亲?”
“想!”公子啼使劲点了点头,乌溜溜的眼睛里满是明亮的光彩。
“你如果把昨天发生的事情老老实实地告诉我,我就让人带你阿娘过来见你,可好?”
“我如果告诉你,你把这猴子也给了我吧!”公子啼看了一眼旁边笑嘻嘻的雪猴,小声问道。
“它可是雪山上的雪猴,你同它呆久了会被冻成冰块死掉的。”我一边说一边偷偷地捏了一下雪猴的腰,雪猴立马配合地龇出牙齿开始鬼叫。我拍了拍公子啼沮丧的小脸甜笑道:“不过你现在身上热毒未消,我倒是可以把它借你玩两天。”
公子啼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怯生生地看了一眼我身后的伯鲁,委屈道:“其实——赵世子身上的箭不是我射的。”
我顿时吃了一惊,急问道:“那是谁射的?”
“是我新收的一名侍卫,他说树丛后面躲了一只熊,我当时一害怕,没拉紧弓弦,箭射到一半就掉地上了。”
园囿里哪来的熊?!诸侯公卿的园囿里养的多是吃草的动物,食肉的顶多是狐狸,连狼都很少有人养,更何况是熊!这侍卫明显是在误导公子啼。
“那你之前为什么不说?”
“我说了,可是智颜和那个赵孟礼都一口咬定赵世子身上的箭是我射的,后来连阿娘也不相信我了。巫士,射伤赵世子的人是侍卫突,不是我,你一定要相信我!”公子啼说完嘴巴一撇,眼泪珠子吧嗒吧嗒地落了下来。
我用手轻轻地抹掉他的泪水,柔声细语道:“你先别哭,那你知道侍卫突现在在哪儿?”
“他,他已经死了”公子啼哭得更凶了。
“死了?!怎么死的?”
“因为是他先喊的有熊,后来发现树丛后面中箭的是赵世子,他就拔剑自尽了。”
哼,好一个死无对证!看来,赵孟礼和那个智颜是商量好要让公子啼背这个黑锅了。
“世子,你也真是,园囿狩猎你躲在树丛后面做什么?”我见公子啼哭得厉害,只得回头责问伯鲁。
伯鲁无奈道:“我没有躲在树后,当时大家在围猎一只小鹿,大哥让我从侧面包抄,我是追着鹿进了树丛。”
“那这个智颜又是什么人?”
“智颜是智瑶的长子,五日后就要被封为智世子了。”
“智世子?我听说智瑶的年纪比红云儿大不了几岁,怎么智氏这么早就立世子了?”我惊讶道。
伯鲁捂着胸口长喘了两口气,对着我缓缓道:“你有所不知,智氏一脉的男子天寿多不久长,好几代宗主不到四十就早逝了。因而晋侯特许智氏宗子十岁落冠,十二立嗣,以续族脉。智颜今年刚好十二,所以智瑶就急着要立他为世子了。”
“这么说兰姬受智瑶之邀是为了赴册立世子之宴”我低头喃喃自语。
“这女人出现的地方总没什么好事!幸好咱们这回不用再和她搅和在一起。”无邪抢了雪猴的蜜饯,躺在地上翘着腿,一颗颗地往嘴里扔。
我被无邪一语点醒,忙拽着伯鲁的袖子道:“智氏立世子,其他三家的宗主可要携自家世子一同赴礼?”
“你怎么知道?这有什么不妥吗?”
我没有理会伯鲁的疑问,径自又问:“那以前韩、魏两家立世子的时候,卿相除了带你去,还带过别人吗?”
“按理只能由各家宗主带世子或嫡长子赴礼,所以以前两次卿父都只带了我一个人。”
伯鲁这话一说,我的心中豁然开朗。赵家嫡出的四子和六子都住在各自的采邑,如果伯鲁出事,五日之内他们都不可能赶回新绛。那么陪赵鞅赴礼的人就一定会是赵孟礼,这也就是他为什么选在这个时候刺杀伯鲁的原因。
可是,证据呢?
侍卫突死了,倒水的小婢子也死了,智颜帮着赵孟礼诬陷公子啼显然也是同谋。这样一来,让我上哪儿找证据证明是赵孟礼企图鸠占鹊巢谋害伯鲁呢?
第122章 寒夜惊魂(一)()
“阿拾。”伯鲁在我愣神发呆的时候突然叫了我一句。
我回过神来,看到四儿在伯鲁胸前捆得歪歪扭扭的绷带就笑了:“这丫头的手只有煮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