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书谣-第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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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活一座城池的国民。
“先生这趟是把北地的皮革换成了巴蜀两国盛产的柘木和犀角,按绢布上写的数目和买入卖出的价格,共可得金五百镒八釿二铢(1)。”
“你不用算筹,只粗粗看一眼便已经算出来了?”商人话音平和,脸上却存了置疑。
我把绢布和金算筹还给了他,含笑道:“我这粗粗看一眼,便知先生是鲁国人,此次是运皮革到巴蜀两国,制成士兵之甲,卖予攻秦的巴蜀联军,再取巴国柘木、犀角制成宝弓卖到北方的燕国。先生,我说的可对?”
男子听了我的话,一双光芒四射的眼睛,几乎在同一时间表达了他的震惊、沉思和欣赏。“没想到在这秦国的荒郊野林还能遇见你这样的少年,难怪夫子言,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
“先生过誉了。”我颔首自谦,又指了绢布上的一小笔记录向男子询问道,“先生在巴蜀之地赎买了六个被卖为奴的鲁人,我听闻鲁国有法令,凡是在他国赎买为奴的鲁人回国的,赎买者可以取金于府,可是真的?”
“鲁公仁善,确有此法。”
“那加上先生赎买奴隶的钱,得金该是五百镒十二釿八铢。”
“赎买鲁人归国,原是鄙人道义所在,如何还能去向国君要这四釿六铢。”男子朗声一笑,对着我语重心长道,“小哥天资聪颖,但对钱财切莫执着。富与贵,人之所欲也,但要取其道得之,先义而后利,凡事需以义为上。”
“谢先生教诲,子黯窃以为天下间比金钱贵重之物比比皆是,如亲友,如良师,若人只为钱而活那便与山林里日日逐食的兽类无异。但先生今日舍弃这四釿六铢,却要亏了鲁人将来的道义了。”
“小哥此话怎讲?”商人挑眉疑惑道。
“先生不在乎这些钱,是因为先生富足,但鲁国商人有几人能似先生这般富足?”
“无人。”
“这便是了。”我笑而不语。眼前之人是富甲一方的商人,且品德修养要远远高于寻常商人,一个人如果遇到家贫难济的匪盗都会赠与钱财,自然会认为赎买沦为奴隶的鲁人回国是自己应尽的道义,万万没有去官府要回赎金的道理。但是他却忘了非常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如果他赎买奴隶之后不取分文是道义,那么其他人赎买奴隶后去官府领钱就成了“不道义”。可天下像他这样有钱的人又有几个?
换做是普通人,如果在别国拿自己三个月的用钱赎买了一个奴隶,回到鲁国后,不去领钱,自己的日子过不下去,去领钱,又怕被人说是不讲道义。久而久之,赎买奴隶的人就会越变越少,鲁人为了面子上的道义就会忘掉真正的道义。
男子还没发话,坐在他身后的另一个人却忍不住蹿了上来,瞪着眼睛冲我大喝了一声:“小儿莫要胡言乱语!端木先生是这世间最讲道义的人,他怎么会亏了我们鲁人的道义!”
端木先生?
我猛地转头望向身边的男子,心中蓦地一惊。他是鲁人,是商人,善辞令,行仁义,莫非他就是端木赐?鲁国孔丘的弟子,那个凭着一张嘴,就能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覇越的国士端木赐!
眼前这个头戴金冠,衣饰浮华的人就是我一直满心敬仰的端木赐!
在我认定眼前之人就是名扬天下的端木赐时,立马不受控制地露出自认为最热情的笑容,身子一倾紧紧地攥住了他的手:“先生可是孔大夫门下弟子,单名一个赐字?”
端木赐明显被我的转变吓到了,他不经意地把手抽了出来,身子往后挪了半个位置,徐徐道:“正是在下。小哥之前说我会亏了鲁人的道义”
我连忙摇头加摆手:“不打紧,不打紧,啊——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先生”我一激动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干脆就闭上嘴巴盯着他打量起来。
端木赐,表字子贡,鲁国大夫孔丘座下最得意的弟子之一。在见到端木赐之前,我在脑子里对他的样貌有过很多想象。今天亲眼见到他,发现他比我之前想的要高一些,胡子也长了一些,眼睛和我想的一模一样,略显狭长,但深邃睿智。
孔大夫座下弟子三千,有七十二人精通六艺最为天下人称道。蔡夫子当年也曾拎着一块肉干作学费拜在孔丘门下,日日听他讲学谈礼。他在世时,每每同我谈到礼仪德行,都对这位鲁国大夫极尽赞美之词,听到后来反而让我对这孔丘,生出一丝不真实感。
人无完人,一个完美无缺的人往往会让人心生距离,进而觉得虚空。当年端木赐游说五国所展现出的非凡才智,就让我觉得他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神。可今日我见他一身珠光宝气,锦衣华饰倒觉得他格外可亲,不管俗不俗,起码他是个真实存在,触手可及的人。
“喂,你把人家大叔都看得害怕了!”无邪伸手捂住了我的眼睛,对端木赐道:“大叔你别怕,她这是犯了晕症,不是要吃人。”
端木赐被我盯得有些发憷,见我被无邪拉离后还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就闭上眼睛假寐。
“你可把那人吓坏了。”四儿凑到我耳边笑嘻嘻道。
“他怕什么呀?”
四儿和无邪相视一眼对我摆出一副无奈的表情。
“你现在的装束是个男子,一脸爱慕地盯着那个大叔,你说他怕什么?”四儿憋着笑道。
第117章 国士无双(二)()
我一听自己也乐了,如此失常的举动还真是犯了晕症。
“那人是谁啊?我还没见你什么时候对陌生人这么上心过。”四儿挪了下身子,把耳朵凑到我嘴边。
我扯着她的耳廓,压低嗓子笑道:“这人可是如今天下第一名人,第一有钱人,我想巴结巴结他也捞点好处。”
“你又不缺啥,你巴结他做什么?”四儿在我手上掐了一把,竖起两道秀眉紧张道,“你不会是因为将军要娶妻,就想随便找个有名有钱的人相奔吧?无媒无聘奔于男子的女人,地位比妾还低,这你比我清楚啊!”
“想什么呢!”我坐正身子,偷偷地扫了一圈,生怕四儿的话被人听去,“我想与他结交,是想以后有机会到鲁国,兴许能见孔丘一面。四儿,我看你才是想嫁想疯了吧!呵,别急,等回到晋国,我立马就给你扯布绣嫁衣去!”
“哎呀,说不过你啦!”四儿红着脸拍了我一掌,转身钻进了营帐,“别什么孔大夫,鲁夫子的了,赶紧睡吧,明天要是船走不了,还得用脚走呢!”
我转头看了一眼闭目养神的端木赐,心想,不知道这孔丘收不收女弟子,不然等过两年我也拎串肉干到鲁国交学费去!
“阿拾,蔡夫子的雀鸟还是你收着吧,我怕弄丢了!”四儿从帐子里探出一个脑袋,把我留在她那儿的双头陶鸟递给了我。
“这是什么呀?长得古里古怪的。”无邪长手一伸就把陶鸟抓走了。
“你别给摔坏了!”四儿看无邪捏着陶鸟的尾巴在手上转来转去,连忙出声警告。
我把陶鸟从无邪手里夺了下来,肃声道:“这东西我可有大用,你要是给摔坏了,我就把毒经上的草药在你身上通通试一遍!”
“试一种不就死了嘛,费不了你那么多功夫!”无邪翘起嘴巴嘟囔道,“我还不如这丑了吧唧的鸟重要。”
四儿朝无邪翻了个白眼,对我笑道:“你养的这孩子凶不得,赶紧给他讲道理吧!”说完把头又缩回了帐子。
“无邪,你可想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可想知道他们当初为什么会抛弃你?”
“不想!”无邪冷冷地回了一句。
“可是我想我想知道我的父亲是谁,我的阿娘到底是不是晋国人,我想知道我有没有兄弟姐妹,我的眼睛为什么和别人不一样?”
“这只破鸟难道会告诉你?”无邪瞄了我手中的陶鸟一眼。
我用手摩挲着陶鸟两个相连的脑袋,笑道:“当然不会,但是如果我把这只陶鸟交给一个人,他也许会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事情。”
“谁?”
“晋国太史墨,也是我现在的师父。”我转过头看着无邪,“你最初是在鲜虞恒山被奴隶贩子抓住的,恒山一半在鲜虞国内,一半在晋国赵氏的领地,也许这次同我回晋国,你也能找到自己的父母。”
“我不想去找他们,我就是我,谁是我的父母改变不了任何事情。”无邪抬起头,目光直视着远处幽暗的树林。不管他生活在哪里,同谁在一起,他永远都是一只骄傲而孤独的狼。
“好吧,都随你。”我转身钻进了营帐。
这一晚我睡得格外沉,没有梦见尸横遍野的战场,也没有梦见撕心裂肺的离别,躺在薄薄的几乎遮不住风雪的帐篷里我睡了这几个月来最安稳的一觉。
“阿拾,你醒了吗?再不起来,人都要走光了!”
四儿的声音从半空中传来,我打了一个冷颤,立马坐了起来:“什么时辰了?你怎么不早些叫我?”
“我看你难得睡得好,怎么舍得叫你。”四儿掀了我身上的熊皮,又爬进来搓了搓我的脸,“得赶紧了,这会儿都正午了。我们的船今天还是走不了,侍卫们一早已经到前面的镇子弄了几辆牛车和几匹马。你把衣服穿好,我们就可以出发了。”
“正午了!”我连忙穿上衣服,把帐子里的东西收了收钻了出来。此时,伍封和百里大夫已经不在了,只有赵无恤和几个游侠儿还在营地里收拾东西。
“你舍得起来啦?”无恤把东西堆上牛车,笑着抬眼问我。
“他们都已经走了?”我扫了一圈没见到兰姬也没见到端木赐一群人。
“这会儿船上的东西应该也搬得差不多了,我们到河边与他们会合,然后一起出发。”无恤把牛车交给四个侍卫,自己骑上了一匹马,“坐上来吧!”他朝我伸出手。
“你先去吧,我们会尽量赶上来的。”我笑着拒绝了他的好意。
无恤看了一眼四儿,像是明白了我的心思,微微一笑,便策马走了。
昨晚下的雪已经化了,拖着行李的牛车行在泥泞的黄泥路上摇摇摆摆,老旧的车轱辘忍不住发出吱呀呀的响声。我拎着下摆,牵着四儿,努力让脚步落在路边的干草上。
“你为什么不和他骑马走呢,是因为我吗?其实,我可以爬到牛车顶上去坐的。”四儿看着我道。
“我有多久没和你这样一起走路了?”我拉着四儿的手轻轻地跃过一个泥坑,“小时候,总觉得身边的人永远不会离开。现在长大了才知道,原来离别比相守容易很多。不经意的一个转身,就有可能把自己最在乎的人弄丢。所以,趁你现在还没出嫁,我想好好珍惜我们在一起的时间。”
“阿拾”四儿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动容道,“昨天你和狼崽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不管你能不能找到自己的父亲,不管你有没有其他的兄弟姐妹,我们都是姐妹,一辈子。”
“嗯,一辈子。”我回握着她的手,鼻头猛地一酸。
等伍封娶了伯嬴,等四儿嫁了于安,也许就是我该离开的时候了。一个人一匹马,浪迹天涯,不做他的阿拾,也不做晋国的子黯,只是我,一个无国无家的孤女。
端木赐在我到达河边时已经走了,兰姬和她的一群舞伎则打算走到前面的村子等智氏派马车来接。
我们一群人从水路换到了陆路。最初的几天因为车辆、马匹紧缺走得很是辛苦,但到了武城后,无恤派人又雇了四辆宽敞的马车,之后十几日总算没有再受苦,一路走走歇歇终于回到了新绛。
新绛城几天前刚下过一场大雪,进城的道路两旁堆了半人高的积雪。因为天气太冷,路旁的残雪没有融化反而混着灰褐色的尘土结成了硬块,灰灰白白一路铺到了长街的尽头。我掀开马车上的帷幔探出头来,一张嘴就哈出一口白雾:“怎么停下来不走了?”我问车夫。
“是前面的车不走了。”车夫拿鞭子指了指前方,我探头看去,只见赵无恤和伯嬴正站在路边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说着话,面色都不大好看。
“我到前面去看看,你和无邪待在车里别动。”我钻进车帷对四儿吩咐了一声,然后拢了拢外袍跳下马车跑到无恤身旁。
“发生什么事了?”我问。
伯嬴皱着眉头把我拉到一边,声音有些发颤:“子黯,世子被人射了一箭,护送他归城的车队马上就要到了。”
伯鲁受伤了?!我大惊,急忙道:“谁射伤了他?伤得严重吗?”
“说是今天早上在城外晋侯的园囿里狩猎时被误伤的,伤势如何我也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