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书谣-第5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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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话音刚落,我已经脱口而出:“若十捧为一小斗,大人府上有婢子五十二人。”
赵鞅许是没料到我这么快就答出了他的问题,略微怔了怔,转头以眼色向史墨询问。史墨捋须正色道:“她的演算过程皆藏于心,无需算筹。”
史墨言出,屋里的人个个都瞪圆了眼睛,几个小童张大嘴巴看着我,一脸的惊奇。
夫子虽不通阴阳巫卜之术,但却精于演算。他见我记忆异于常人,就把儿童们所唱的九九歌里的数字从一到九相乘,变成了一到九十九相乘。
等我熟记下来之后,他就把算筹收了起来,以后一切皆由心算。六年下来,我已自有一套独创的演算之法。
“弟子愿与秦人再比摄魂之术!”栾涛站了起来,显然刚才的惨败让他很是难堪。
“你先退下吧,让尹皋与她比试!”史墨看着自己的弟子,慈蔼道。
“师父!”
“尹皋留下,其他人都下去吧!”屋里原本来看热闹的人见史墨下了命令,全都跪退了。
“以黄池会盟为题,占星以测吉凶。你们谁先来?”史墨问。
尹皋面带忧色地看了我一眼,也许是我这几日的表现让他觉得与我比试太不公平。
“让她先来!”赵鞅冷声道。
“诺!”我站了起来,把事先写好的竹简递给了太史墨,而后高声道,“小女几日夜观天象,发现司危星昨夜强入北天玄武之境,聚蓬絮星于斗、牛、女三宿之间。妖星强入是大凶之相,所聚蓬絮星又主兵伐杀戮,因而三宿所对应的吴、越之国必有一战。”
赵鞅把身子往前倾了倾,压低声音问道:“此二国哪国能胜?”
“吴在东方五行为木,会于黄池水泽本是对它有利,但若驻留的时间太长,水烂木根,便会腐蚀倾倒。”
“你是说,夫差不可在黄池久留?”
“是!越国位于吴国南面属火,夏季五行亦属火,因而时机百利于越国,此其一;其二,吴国居越国之北而为水,水克火,原是常道。但当年吴王阖闾进攻越国时,岁星在越,越虽败但吴国亦受岁星之冲,其势日衰。弱水遇旺火,焚尽。吴越一旦开战,越王定可直取吴都姑苏。”
赵鞅一直板着的脸此刻露出了一丝笑容:“吴将亡国乎?”
“晋居吴越之西,为金。金生水,故晋救吴,使越不能一朝亡吴。”
我这话一出,赵鞅腾地一下从位置上站了起来,厉声问道:“此女何人?”
史墨半眯着眼睛看着我一字一句道:“白泽捧书。”
白泽乃上古神兽,居昆仑,识人语,通万物之情,可问鬼神之事。若遇圣人治天下,则捧书而至,是为辅佐。史墨将我比作白泽,自是将赵鞅比作了治世圣人。而赵鞅许是没料到,我一个小小秦女竟能居斗室而知天下大势,因而对白泽之说也不置可否。
两场比试之后,史墨就决定沐浴祝告天地,七日后正式收我为徒。赵鞅也没有再提起要把我充作女乐送给智瑶的话,反而把赵家在浍水岸边的一个小院送给了我,作为暂时的居所。
“你那日是怎么赢的尹皋,快,再给红云儿说说!”伯鲁拉了赵无恤来我院中小坐,一直不停地要我重复当日的情形。
“我都同你说过三遍了,你还要听?”我给伯鲁倒了一碗新煎的药汤递到他面前,“你自家府里不是有巫医嘛,为什么要到我这儿讨药喝?”
“太史都说你是白泽所化的神子,我不喝你的药,喝谁的去!快快快,再讲讲那天的事!”伯鲁一仰脖把药全倒进了嘴里,转头对无恤道,“幸亏你那日不在,卿父说要把她送给智瑶的时候,可把我吓死了。她倒好,老神在在地跪在那里说,‘卿相此刻若是将小女留在府上,半个时辰后恐又要派人来接,这委实太麻烦了。’你听听,有这么不要命的嘛!”
“那卿父后来说什么了?”赵无恤喝了一口酒,笑着问道。
“卿父说带着她去,若太史没说要见她,就直接杀了扔进浍水喂鱼!”
“太史真的问起她了?”
“太史见完礼,第一句话就是‘秦女何在?’,你没瞧见,卿父当时脸都僵了。”伯鲁说完哈哈大笑,才笑了两声又开始闷闷地咳起来。
无恤在他背上轻轻地拍了拍,看着我道:“她其实对占星之术一窍不通,当日如何赢了尹皋,我也挺好奇的。”
“她讲的那些天象,我一个字也没听懂。只是讲完之后,尹皋就认输了。”伯鲁掏出帕子擦了擦嘴,哑着声音道。
“尹皋跟你认输?这会儿是换我在做梦了不成?”无恤勾起嘴角笑得很是夸张。
我把自己当日的占星之说告诉了无恤,又解释道:“尹皋是觉得自己漏判了晋国在吴越两国间的作用才认输的。”
“司危星入玄武之境?你连司危星是哪一颗都不知道吧!”无恤一脸的不信任,转头又对伯鲁道,“她根本就是这几天才跟着尹皋偷学了点皮毛,要是她真能两日通天,那神子之说我倒也信了。”
我见他二人一脸好奇,便抿了口酒,笑道:“占星之术我是没学好,司危星聚蓬絮星于玄武之境,是尹皋告诉我的。”
“可尹皋那天明明同我说,他从未跟你提过有关凶星入境的天象啊!难道,他这样的老实人也会替你扯谎?”伯鲁皱着眉头,很是疑惑。
“我不善占星,却善摄魂。他前夜里在观星台同我说了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我眯起眼睛神秘兮兮道。
第95章 才惊四座(二)()
“摄魂?此话当真?”无恤皱着眉头凑了上来。
“你那么紧张做什么?”我笑问。
“红云儿是怕你当日也对他使了摄魂之术。”伯鲁一副很了然的样子。
“什么时候?哪一日?”
伯鲁咳嗽了两声,笑道:“呃——还能是什么时候,不就是他第一次在秦国见到你就说要把你带回来的事嘛!”
我大笑:“红云儿,那日宴席上我可没对你使什么摄魂术,是你自己喜欢见到什么受难的歌伎、舞伎就想往家里带吧!说吧,你的院子里现在藏了多少个啊?”
伯鲁听我一说,咳得越发厉害。我急忙给他倒了一碗水来,嗔怪道:“我调笑他,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我的院子空得很,你若愿意,哪天可以自己去看看。”无恤说完站了起来,“世子的药你这还有吗,我带回去让人煎给他喝,省得他日日跑到你这来。”
“你们这就走了?”我起身不解地看着他,刚才不还聊得好好的,怎么说走就走?
“今天晚上,卿父要在家里宴请魏氏宗主魏侈,是该早点回去了。等你拜师那天,我们一定来观礼!你这几日就先好好休息吧!”伯鲁站起身来,脸色有些异样的潮红,许是同我们在院子里吹了太久的风,又烧上了。
“那你们赶紧回去吧!红云儿驾车的时候你别说话,省得喝进了冷风。”我把装药的小罐递给赵无恤,嘱咐道,“这里的药,煎着喝三回就可以了。若有好些,你再回来问我要。”
“好。”无恤接过药罐,扶着伯鲁上了马车。
他们走后,我闲着无事就背了藤筥去了浍水边的竹林。临水的竹林里总会长些喜阴的草药,若是找到贵重些的,说不定还可以拿去卖了,给自己攒点钱。
浍水边的这片竹林是夫子心心念念了一辈子地方,它离河岸不过十步的距离,再小的风从这里吹过,都会引发竹林和流水的齐声吟唱。
此时,正当盛午,耀眼的阳光透过翠绿色的竹叶洒在地上,变成一个个或大或小,不断荡漾、跳动的光斑。我跪在地上,欣喜地把一株重楼连根刨了出来,丢进背后的藤筥。
“阿鸾?”一个苍老颤抖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我回过头去用手擦了一把汗,史墨就站在离我不到十步的地方。
夫子,他还是来了
“阿拾见过太史!”我站起来,走到他跟前。
“你在这里做什么?”史墨收了脸上的悲色,冷声问道。
“禀太史,采药。”我指着身后的藤筥道。
“这也是他教你的?”
我摇了摇头,默不作声地看着眼前这个满面冰霜的老人。
“你既然这么怨恨我当年赶走了你夫子,如今为何还要拜我为师?”他一甩袍袖迈步朝竹林外走去。
我轻移步子跟了上去:“夫子临终前曾嘱咐我,若将来有机会来晋国一定要向太史学习阴阳巫卜之术。他说,这些是他没办法教我的,也是他一直的遗憾。”
“是啊,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史墨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背手慢步踱至浍水旁。
白发长须,腰背挺立,他身上墨色阴绣金云纹的长袍被河风高高地吹起,飘然如仙。当日,我怎么会觉得他和夫子相像呢?夫子那被岁月压垮了的腰背总是伛偻着,莫说这样绣金纹的丝袍,他是连一根绢腰带也舍不得用的人啊
“他蔡书便这样自信,我会收你为徒?”史墨看着奔流不息的河水,沉沉道。
“不,夫子给了我一样物什。他说,如果我把它交给你,你就一定会答应收我为徒。”
“什么物什?”
“一个孩子出生后一直留着的胎发和一个女人风华正茂时生出的白发。”我说完静静地看着史墨的脸。
史墨紧紧地盯着我,两根雪白的眉毛紧紧地拧在了一起,他的嘴角开始不自主地颤抖,脖颈干皱的皮肤下暴出了几根青色的筋络。
“在哪?”他朝我伸出一手。
我把袖子撩了起来,从左臂上取下一个半开口的骨环:“这骨环里面是空的,太史只须把两头的松脂融了就能看到藏在里面的东西。”
史墨伸手接过骨环,用眼神细细地抚摸着它:“既有这东西,你一开始为什么不拿出来?”
“这是夫子最珍贵的东西,我也知道它对太史意味着什么。我当日若是拿出来,在太史眼里,它便成了夫子向你乞求的一件物什。你也许会收我为徒,然后心安理得地收下它,或许你还会忿忿然觉得这骨环里的两样东西,本该就是你的。可是,在阿拾看来,当年太史狠心把夫子和那个叫阿鸾的女子赶出晋国时,这就已经不是你的东西了。该向夫子乞求的人是太史,该为这东西对夫子心怀感激的,也应该是太史。”
史墨听了我的话怔了半晌,他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竹林,苦笑道:“他的确收了个好弟子东西我收下了,你走吧!”
我向史墨行了一礼便离开了,走出去很远,转头还能望见那位白发青衣的老人孤独地站在浍水河边。
夫子,也许他明日还是那个通天彻地的晋国太史,但此刻,他是在想念你吧,想念那个早夭的孩子和那个叫作阿鸾的女子。
人,总以为一生的时间很长,长到可以让自己有犯错的机会,错过一次坦白,错过一次相爱,错过一个人。可等一切都过去了,才会突然发现人生居然那么短,短到你再也找不到记忆中的那个人,说曾经想说的那句话,做曾经想做的那件事。你想要回到过去,把曾经错过的都找回来,但是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接下来的几日,伯鲁和无恤都没有再来,我去竹林采药也没有再遇见史墨。
初夏的夜,清凉里带着一丝柔和的温暖,我喝了一碗爽口的果酒,仰面躺在床铺上。
白色细纱新蒙的窗棂上,高高低低的树影和着浍水细腻温婉的波涛声在我眼前轻摇慢晃。明日,就是拜师的日子了。我摸了摸已经空落落的上臂,突然觉得释怀。不管这次来晋国是对是错,起码我完成了夫子的遗愿。
这一夜,我梦见了青翠的竹林,梦见了年轻时的夫子。半梦半醒间,仿佛听到浍水岸边传来哒哒的马蹄声。那规律跳动的声音裹着迷蒙的夜色由远及近,一路轻奔到了我的院门外。我嘟囔着翻了一个身。
马蹄声在门口停了下来,有人翻墙跳了进来。
吱呀一声,院门应声而开。
我猛地惊醒,一骨碌爬了起来。
是谁来了?我摸出匕首握在胸前,小心翼翼地走到门边从门缝里偷偷地往外看。
明亮清透的月色下,有男子从他的黑骏上拎了一白一紫两株木槿花走进了院子。他朝屋里看了一眼,然后轻轻地脱下长袍挂在了右手边的树丫上。灌木丛中有虫轻鸣,树梢上原本停着的一只草莺子被他惊醒,吱吱地叫了两声就扑展着翅膀飞走了。男子卷起袍袖,蹲在我院门旁的墙角下刨起土来,月光在他眉梢的红云上投下了一片迷离的光晕。
他这大半夜的不睡觉,来我这院子里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