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书谣-第2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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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心里的恐惧与绝望都哭尽了,才讷讷抬起头:“他们现在在哪里?”
“在盗跖与你都住过的地方。陈世子让你不用担心,孩子和你兄长需要的一切他都会准备好。”
“盗跖他”
“他走了。你晕倒后,晋侯当着众人之面赦免了他和他的奴隶军。三卿都在场,智瑶不能抗旨也就只能放他们走了。”
“三卿?”我转头望向身后不远处的故梁桥,黎明暗紫色的天空下,故梁桥上已空无一人。
“赵无恤昨夜带兵在故梁桥救了晋侯和盗跖,他手下谋士张孟谈入城接了韩虎与魏驹出城。赵、韩、魏三卿皆在,智瑶的军队才不至于在汾水之畔与赵氏之军刀兵相见。”
“呵,这么热闹的场面我居然都错过了。智瑶气疯了,对吗?现在就算将我剥皮抽筋,焖煮成羹,也不能叫他消恨了。可怜他的武子鼎红红火火烧了一夜,只烧了一鼎的椒蒜。”我又咳又笑,伍封皱眉看着我道:“你还能笑?你为何从没有跟我提过你与智氏之间纠葛?我若知道你是赵稷之女,又有人日日算计着你的性命,当初就算你恨我、怨我,我也绝不会放你走。”
当初,当初
如果当初我没有离开秦国,如果他愿意让我留在将军府守他一世,如果我老老实实如他所愿嫁给公子利,那四儿会不会还活着?她一定还活着
她也许会嫁给那个少时常来偷摘李子,在我的棍棒下还总拿眼睛偷偷瞧她的男孩;她也许会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怀念她的青衣小哥,会在与我闲聊时偶尔提起他;但她一定不会死,不会一句话也不对我说,就死了。
“四儿死了,我要找到她的孩子!”我端起地上的碗,狼吞虎咽地将一碗粥喝了个干净,然后挣扎着便要起身。
“你要干什么!”伍封急忙按住我,“四儿的孩子赵无恤已经让张孟谈去找了,公士希也已经入城去了。你看看你自己,你现在还有人样吗?你刚生了孩子,昨天夜里受的伤已经够你吃一辈子的苦头了。到底是谁教得你这样不要命,是我吗?”
第333章 绛都之难(十)()
“四儿死了,我要找到她的孩子!”我端起地上的碗,狼吞虎咽地将一碗粥喝了个干净,然后挣扎着便要起身。
“你要干什么!”伍封急忙按住我,“四儿的孩子赵无恤已经让张孟谈去找了,公士希也已经入城去了。你看看你自己,你现在还有人样吗?你刚生了孩子,昨天夜里受的伤已经够你吃一辈子的苦头了。到底是谁教得你这样不要命,是我吗?”
“我已经对不起四儿,我不能让她的孩子再有任何的闪失。”
“我知道,赵无恤也知道。所以,交给我们,交给张孟谈和公士希吧,他们都知道。”
“可”
“不是只有你担心,公士希也是看着四儿长大的。”
我狠狠一拳捶在自己发麻无力的腿上,伍封叹息着递给我一只方耳小壶:“先喝药吧!”
“我师父他?”这两日两夜太过癫狂,我已经无暇顾及所有人的生死。
“太史受了点伤,但无大碍。”
“那就好。”我抬头将一壶苦得发酸的药倒进了腹中,药汁浸到嘴角的伤口痛得浑身一阵发抖。伍封寻不到帕子,索性将自己半副月白色的袖子撕下来递给了我。
“将军,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按住嘴角,颤问道。
“数月前,无邪来秦国找过你。他是鲜虞国主之子,早前听闻齐侯要在廪丘会盟集结诸侯攻打晋国就想来秦国告诉你。可你那时已经不在秦宫了,他又来将军府找我。我担心你出事就上禀国君请他派我以吊唁赵鞅之名到晋国接你。可我和无邪到了晋国却没有见到你,反倒在丧礼上见到了重伤的赵无恤。赵无恤的谋士张孟谈私下找到了我,他告诉了我齐人的阴谋,请我替赵氏到皋狼、蔡地调兵。”
“请将军调兵?!将军可是秦将。”
“所以才更见赵氏之危甚矣。君上继位前与晋国赵氏有盟,昔年雍城大战,赵氏也曾施以援手,我自然不能见死不救。我持赵氏信物赶往皋狼,张孟谈离绛去了蔡地,无邪因与晋阳城尹相识便去了晋阳。”
“无邪也在这里?!”
“皋狼、蔡地之兵昨夜皆至,唯独不见晋阳之兵。”
“这是什么意思?”我如淋冷水。
“鲜虞的人一直在找他,许是他去晋阳的路上又遇见他们有所耽误了。你不用担心,鲜虞国主只是想将他带回去,他不会有事。晋阳的人马再过两日或许也就到了。”
如果张孟谈没有看见阿素的密信,如果无邪没有去秦国找我,如果伍封没有赶来新绛,如果“若无你们相助,赵氏此番亡矣。”我想到背后发生的一切,不由后怕连连。
“不,你错了,赵氏有赵无恤,亡不了。”伍封随我一同转头望向东南方那座巨大的黑色城池。护送晋侯回宫,多么简单的一句话,可我知道,此刻宫城之中,无恤一定拼死搏杀在另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里。
篝火渐息,东方黑紫色的天幕上透出了一丝蓝幽幽的晨光,积聚了一夜的露水在旷野上蒸腾起了一片苍茫的雾霭。
远方,一辆奔驰摇摆的马车在雾气中时隐时现。我抓着伍封的手强站起身。有人扬鞭喝马朝我们飞驰而来。骏马冲破浓雾,高大如山的公士希猛拉缰绳将轺车停在了三丈开外。
“人呢?”我没有看见董石,急问道。
公士希没有回答,反身从马车上抱下了一卷草席。
“你先在这里等我。”伍封松开我的手大步朝公士希走去。可我哪里还等得了,我盯着公士希手上的草席,拖着几乎没有知觉的腿一步一步往前挪去。
公士希正与伍封说话,见我上前,一脸为难。
“你别急,孩子张孟谈还在找。”伍封回身扶住我。
“那草席里的是谁?”我死死地盯着公士希怀里发黄半旧的苇席。
“是四儿。”公士希暗哑道。
“让我看看她。”我僵硬地伸出手。伍封一把截住我的手道:“还是不要看了,记得她以前的样子就好。”
我抬头盯着伍封的眼睛,伍封将我的手握得更紧:“听我的,别去看。四儿也一定不想让你看见她现在的样子。”
“将军?”公士希将卷着四儿尸体的苇席放在了一处干净的青草地上,返身从马车上拿下了一把铜铲。
伍封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侧首对公士希道:“去吧,葬得高一些,汾水七月易涝,不要淹着她了。”
“唯。”公士希红了眼眶,转身往岸边的土坡上去。
“四儿在这里,她的夫君呢?”我望着公士希的背影道。
公士希听到我的声音脚步一滞,他回身望了一眼我与伍封,为难道:“我去晚了,晋卿智瑶昨夜入城就将他的尸体剁成肉糜盛给晋侯了。”
“阿拾”伍封担心地看着我,我用力将手从他手心抽出,转身往河边走去。
“小儿——”
“别跟来!”我挪着虚软的步子往前走,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往前走。空旷的原野上雾气弥漫,彻夜不息的河风将遍野的茅草吹成了阵阵起伏的波浪。一浪涌,一浪落,我凝视着野草翻涌的原野,却有飞雪从天而降,铺天盖地,纷纷扬扬。那是雍城的雪,雪里是手持长剑一路飞奔的温润少年。
肉糜,一釜的肉糜。
他若有知,四儿若有知
“阿拾,这个要一起入葬吗?”公士希走到我身边,递给我一只红漆木盒,“这是在四丫头床里头找到的,她打小有点什么好东西都爱往床里藏。”
我双手接过木盒,轻轻打开盒盖,抽掉盒中覆在面上的一方红绢,红绢之下除了一些零碎小物,整整齐齐地叠着一套未成的嫁衣和一套褪色的青衣。我年少时便曾答应她要送她一套天下最美的嫁衣,结果嫁衣未成,她便已经嫁了。而我竟这样懒惰无信,半成的嫁衣也腆着脸拿出来送她。她总不会嫌弃我,她从未嫌弃过我我有什么好,值得她这样跟着我,护着我,为我杀了自己的心
“小儿,你别这样憋着,你说句话吧。”伍封担心地看着我。
“走吧。”我抱着木盒往土坡上走去,公士希抱起四儿的尸体也跟了上来。
坡上的墓坑挖得并不深,河岸边的土,深了怕见水。
公士希将裹着四儿的草席放进了土坑,弯腰捡起一旁的铜铲。
伍封朝他点头,一铲黄土便落在了四儿身上。
令人窒息的痛苦从我身体的各个角落直冲心头,泪水如泉喷涌,伍封揽过我的肩,我身子一侧抱着木箱跳进了土坑。
“阿拾——”
“四儿”我侧着身子在四儿身边躺下,连着草席将她紧紧抱住,“你现在很害怕对不对?这样会不会好一些?我知道他在这里,你一定不愿意回秦国,别担心,智瑶就是拿他吓吓晋侯,我会托阿羊把他连骨带肉都偷出来,你耐心在这里等一等四儿,我们好像一起看过很多次月亮,可从没有一起看过日出,今天的太阳快出来了,你看呐”我躺在冰冷潮湿的黄土里抬头仰望着天空,深红色的朝霞遍染天空,朝霞的缝隙里透出一道道金色的光芒,爱美的云雀冲上天空,扑展着自己霞光下胭脂色的羽翼,那淡淡的红,淡淡的粉曾是我们年少时梦的颜色啊
“阿拾!”有人纵身跳进墓坑,一把将我抱了起来,他双眉紧蹙,眉梢红云赤如火焰:“伍将军,她疯了,你就由着她疯吗!”
“你放开我!”我挣扎嘶喊,他全然不理,抱着我跳出墓穴大踏步走下土坡。
“四儿——赵无恤!”
“四儿死了,她已经不在这里了!”
公士希拿起铜铲一铲一铲地往墓坑里填土,我尖叫着从无恤身上跳了下来,无恤一手抱住我的腰,一手钳住我的下巴,逼迫我转过脸来:“看着我,你看着我!四儿死了,董舒死了,你父亲也死了,可你还活着。”
“我宁可我死了!”
无恤赤红着一双眼睛瞪着我,我落泪如雨,他低头一下吻住了我。我愤然挣扎,他张开双臂将我搂得更紧,他不容拒绝,他似乎要用自己的气息将我心里破碎的地方全都填满。我放弃了挣扎,他抬起头,哽咽着将我的脸按进了肩窝:“谢谢你,还活着”
我凄厉悲吟,他将我涕泪横流的脸埋进了自己的胸膛。
我的四儿死了,她的坟是一个小小的土包。于安是叛臣,因而坟前的木牌上只写了她自己的名。智瑶下令全城搜捕董石,但至无恤出城,谁也没有找到他。董府有密室,知道密室所在的人都已经死了。如果董石真的在密室里,我只期盼他能多撑几日,撑到无恤找到他,带他平安出城。
第334章 绛都之难(十一)()
无恤在四儿坟上撒了一抔土,转身牵住我的手:“你去换身衣裳吧!”
“孩子”
“陈盘当年欠了我一条命,他会想办法照顾好我们的孩子。你先随我来。”无恤于伍封一颔首,牵着我往河岸边走去。他来时驾了一辆重帷马车,鱼鳞似的车盖,精绣晋国满天星斗的车幔,分明就是一直停在太史府后院的七香车。
“你怎么借了师父的车?”
“这是——你的车。”无恤伸手抚过七香车上早已暗淡褪色的丝幔,被岁月与尘埃覆盖的点点星辰在他指尖徘徊不去,“二十一年前,你就是在这辆马车上出生的,我是这世上第一个见到你的人,早过所有人,甚至你阿娘。我托着你的脑袋,你湿漉漉的在我手里发抖,我想要抱紧你,你摸着我的脸突然就哭了”
“红云儿,你在说什么?”
“智瑶当年将你阿娘和你兄长囚困在密室里,盗跖入府盗宝意外救了你阿娘,你阿娘又误打误撞上了太史的马车。那一夜,替太史驾车的人是我。太史用马车送你阿娘出城,她在途中生下了你。你藏在床褥底下的那件鼠皮小袄是我七岁那年亲手缝的,所以我才知道你就是那夜出生的女婴。阿拾,我真的很喜欢这样的初遇,这让我们后来每次相遇都变成了命中注定的重逢。你生死不明,我重伤在床时,我时常回忆我们过去相遇时的情形。我告诉自己,这远不是结束,我不会死,你也不会死,只要我们还活着,就总会再一次重逢。就像,现在。”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我握紧无恤的手,他的话让我又惊又喜,又叹又悲。
无恤轻拭我眼角的泪水,低喃道:“我不说,是想以后寻一个合适的机会,在你最开心或最恼我的时候说与你听,可现在我只要你明白,我们总还会重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