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书谣-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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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难道狼群已经退了吗?
我小心翼翼地往外走了几步,透过藤蔓的空隙想看看外面的情况。
这时,藤蔓中间突然伸进来一只手,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把我硬生生拽了出去。
我吓得想要大叫,但喉咙因为过度紧张堵住了,只能发出几声嘶哑的喊叫。而待我看清洞外的一切时,却连这嘶哑的喊声也发不出了。
站在洞口,视线所及之处,数十双绿幽幽的眼睛正恶狠狠地盯着我,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的杀戮气息。此时,一阵冷风嗖地灌进我的脖颈,我全身的毛孔瞬间全都张开了。阴冷、恐惧、死亡的气息趁机钻了进来,将我的意志彻底摧毁。
正当我万念俱灰之时,身边忽然传来一声长啸,我被人夹抱了起来,以奇异的速度穿过了狼群。
原来,之前把我从洞里拉出来的人正是无邪。他一直站在我身边,可我在惊恐之中却完全没有看见他。无邪带着我纵身跳到了山洞对面一块高高突起的岩石上。这块岩石高出平地丈余,站在上面可以清晰地看到整个溪谷。
无邪把我往地上一放,转身俯视着脚下的狼群。他的脸上有明显打斗过的痕迹,几道血淋淋的爪印从左眼角一直延伸到了嘴边。他的眼睛已没有了早前温润的水汽,幽深的眼眸里充斥着最原始的野性。
原本焦躁的狼群在他的注视下变得安静,它们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无邪走到岩石的最高处,蹲坐下来,对着天上的圆月发出了一声悠长的狼嚎。顷刻,岩石底下的几十只野狼也都同时哭嚎起来。
密林间,成百上千的鸟儿被这凄厉的狼嚎声惊醒,一下子全都飞了出来。它们的翅膀掠过我头顶的天空,发出密集的唰唰声。
衬着一轮圆月,无邪的侧脸还在不停地流血,但他整个人却散发出一股君临天下的气势,仿佛他就是这片山林绝对的王者,这里的一切都由他来主宰。这样的霸气就算在公子利身上我也从未见过。
原本寂静的山林此刻变得无比热闹。我在心中暗叹,这世间怕是没有几人能像我现在这样,站在群狼之上,欣赏如此动人心魄的奇景。
就在我刚才栖身的洞口,躺着一匹体型巨大的灰白色杂毛野狼。它此刻已经不能动弹。对于动物来说,只有强者才能成为真正的王者,它输给了无邪,就输掉了原本属于它的尊严和地位。死亡是它唯一的归属。
与狼王一战之后,无邪俨然已经成为新的狼王,我终于不用害怕自己会被吃掉了。满脑子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之后,我居然在群狼环伺的情况下呼呼地睡着了。
第25章 梦之幻境(一)()
这是哪里?
山洞不见了,瀑布不见了,入眼的只有望不到边的浓雾。置身浓雾之中,我仿佛身临幻境,身下已不再是冰冷的岩石,而是一片柔软的灰蓝色的草地。身下的草儿九叶成株,每一叶上又长满了细细的银白色绒毛。此时,明明没有风,亭亭的九叶草却在我的注视下轻轻摇摆,身姿妖娆。
我伸手拔了一株放在鼻间,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立马钻进了鼻子。之前的不适在这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我双手撑地爬了起来,往前走了几步,却发现这是一处被浓雾笼罩的树林。树林里的大树高耸入云,它们银色的树干上生有巨大的湛蓝色的树冠,致密的树叶在浓雾缭绕中发出淡淡的冷光。
我用手抚上身旁的一棵大树,想要扒下一片树皮看个仔细。可这时,我的耳边忽然传来了一阵女子的笑声:“来呀,快来呀,哈哈哈”笑声时高时低,时远时近,如同烟雾一般缥缈在山林之间。
“有人在吗?谁在那里?”我试探着叫了几声,听到的却只有自己的回声。
我摸索着向迷雾里走去,女子的笑声离我越来越近。
府里的仆役们闲聊时曾说起,三十多年前,有个失足受伤的猎户在摩崖山中偶遇神明,混沌一梦,梦醒已经安然下山,腿疾痊愈。但是,他家中的小儿子却在当晚失踪不见了。后来,大家纷纷传说,这摩崖山是神明府邸,凡人不可随意进入,否则就要付出代价。难道,这里就是传说中的神明之所?
“有人吗?我是在山上迷路的人,请问有人能带我下山吗?”一边走,一边喊,走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我已经从树林里钻出来。
原本浓得散不开的雾气此刻突然不见了,显现在眼前的是一条涓涓流淌的小河。河水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粼粼的金光,一个女子背对着我站在河岸边,她身姿袅娜,一头长长的乌发如锦缎一般铺散在身后。岸边一丛枝繁叶茂的木槿花在她身边随风起舞,映得她整个人飘飘欲飞。
“姑娘,请问”我刚一开口,女子便回过头来。
螓首皓目,素齿朱唇,一张小脸皎洁如月,可望着这张美丽的脸庞我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心里刚刚涌起的希望,瞬间被一碗冰水狠狠地浇灭了。
我该怎么解释眼前这诡异的一幕,难道我已经死了吗?
“你可来啦,我等你好久了!”她笑靥如花地看着我,我心中却无比苦涩。
罢了,这样也好。这些年,我好想她
我伸手想要抱住眼前的人,却发现她的身体如影子一般穿过我,投入了我身后一个年轻男子的怀抱。
那男子锦衣玉带,邪魅俊秀,一双含情的凤眼更是让人一见难忘。他笑着执起女子的小手,半搂着她朝河边走去,在经过我身边时,他居然侧脸对我颔首一笑。
我瞬间呆愣,心中一时酸甜苦辣混成一团,说不出个滋味。
我木然地跟在他们身后,听着他们互诉衷肠,传情示爱。在男子的怀中,少女的眼睛里荡漾着一汪秋水,她的脸颊羞红得如同三月里最美的桃红,我看惯了她苍白消瘦,神情黯淡的面庞,竟从来不知道原来她也可以这样的美,这样的幸福。
和她一样,男子的眼里也满是爱意。他轻抚着她的长发,如同在抚摸这世间最珍贵的东西。看着这样的他,我似乎再也恨不起来了。也许,我应该感谢他赐给我生命,谢谢他曾让阿娘这样幸福。
等月亮从天边升起的时候,两个相爱的人还躺在岸边的木槿花丛里甜蜜私语。如果这里真的就是死后的世界,那么我起码知道阿娘在这里过得很开心,很满足。
而我,我又该往哪里去呢?
我转身想要离开,却忽然被母亲腰间的一块玉佩吸引住了目光。
那是两个造型奇特,相互嵌套的碧玉环,青翠通透,全无杂色,玉环之下悬挂着九束银白色的狐毛。
狐氏?!
狐氏乃是黄帝后裔,与周天子一样拥有全天下最尊贵的姬姓。如今,狐氏一族虽不是公族,但也曾经声名烜赫。晋国、楚国、齐国、鲁国,就连秦国也有狐氏的后人。散落天下的狐氏一族中,有一旁支极为神秘。上古流传下来的神鬼志中曾记载:
“青丘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能食人,食者不蛊。”
狐氏的这一旁支便以九尾兽为图腾,传说他们是周王子狐的后裔,月下碧眸和这九尾玉佩便是族中最尊贵的象征。
见到这玉佩,我心中没有惊喜,只余讽刺,如果阿娘真是王子狐的后人,也许我的身份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卑贱。可那又能怎样呢?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随神往来者谓之魂,并精出入者谓之魄。
人死,魂飞归天,魄沉入地。我既在这片奇幻之境见到了早已离世的阿娘,那就证明我也已经是个死人了。每个人都是孑然一身地来到这个世上,离开时也依旧是孤单的一个人。世间的人和事通通成了随风而逝的尘烟,抓不住分毫。
我转过身去,不再看花丛中的那对眷侣,继续往无尽的黑暗里走去。
“别过去,那里不是你要去的地方!”阿娘突然挡在我面前,她苍白的脸色一如她离世的那日清晨,“阿女乖,快回去吧,你的路不在这里。”
“我的路在哪里?阿娘,我好想你”我看着自己思念多年的面庞,泪水霎时盈满眼眶,“阿娘,你为什么要骗我?你根本不是什么富户家的侍妾,也根本就没有什么六十岁的夫主,对吗?你是晋人不是秦人,你识字,你还会读诗。你给我唱的那些歌,你说的那些话,我现在都能听懂了。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谁,我到底是谁,阿藜到底是谁?为什么我不能去晋国,为什么你又想让我去晋国?晋国智氏与我又有什么关系?”我看着阿娘,喉头哽咽酸痛。
阿娘凝视着我,默默地流下两行泪来。她抿了抿干枯开裂的嘴唇,似乎要张口同我说些什么。可这时候一阵风过,她忽然就如烟尘一般被风吹散了,在我面前只余下四散的火星和漫天的灰烬。
是我,是我把她的尸首烧成了灰,她怎么还会同我说话呢?她早就不在了
我仰头发出一声嘶哑的悲鸣,眼泪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第26章 梦之幻境(二)()
“阿拾,阿拾你听得到我说话吗?”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头顶的夜空中响起,我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等我再度睁开眼睛时,幻境里的一切都消失了。太阳依旧高高地挂在天上,耳边是瀑布轰隆隆的鸣响声。原来只是一场梦
“痛,好痛啊”我被人紧紧地抱在怀里,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
“你醒了!你哪里不舒服?哪里痛?”伍封松开怀抱,转而抓住我的双臂,语气焦急。
他来了,他终于来了
我抬头怔怔地看着伍封,只见他一脸憔悴,满面风尘,头发胡子乱得一塌糊涂。我伸手摘下他发间的一片枯叶,笑道,“我以为你不会来了,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小儿,等久了?”伍封用手拨开我汗湿在额间的头发,低头仔细地打量着我,“幸好你醒了,不然”他嘴唇一紧,欲言又止。
“不然什么?”我追问。
伍封没有回答,只直直地看着我,明亮乌黑的瞳仁里燃烧着一团炙人的火焰。
我回望着他,我以为他会说些什么。谁料,他只是摇了摇头,扶起了我:“没什么,你好些了吗?能走了吗?”
“嗯,我们走吧!”我低下头幽幽地回道。
“小儿”伍封用两指轻捏着我的下巴,强迫我抬起头来看着他,“我一听四儿说你被人抢进了山,即刻就带了人进山来寻你。可这一带地形诡异,一队人已经在附近原地打转了三天。今天也多亏了你放的黑烟,才终于找到这里。所以,我没有不要你,也没有舍弃你,你明白了吗?”
原来他已经找了我三日
“那其他人呢?四儿呢?”
“其他人现在留在谷外,四儿一定要跟来,我就让秦牯把她锁在院子里了。”伍封说着弯腰把我打横抱了起来,“你以后有事不可以再瞒我。当日,如果你愿意坦诚相告,也许我会把那奴隶留下来交给由僮。可你却自作主张跑到这摩崖山上来。如果我一直找不到你,又或者今日我找到的是你的尸首,那么”
“那么什么?”他脸上一片冰霜,看得我不由心中发寒。
“那么,四儿也就别想活了。”
“不关四儿的事!是我自己不敢告诉你,也是我自己想把无邪送进摩崖山的,你回去责罚我就好了。”我急忙替四儿辩解。
“责罚你?果然是重情重义的阿拾!”
“我你别生气。我知道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伍封眼中流露出的痛苦和气愤,让我惊觉自己这次可能真的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从小到大,你只有认错认得最快!你可知这几天我不眠不休地找你,深怕自己再晚一刻就只能找到你的尸首。我是想责罚你,我甚至想掏出你的心看看,里面到底还装了多少我不知道的东西?”
“我不是故意要瞒你的,前几日你一直在生我的气,又故意避着不见我。我是没有法子了才把他送进山的。”我话一说出口忽然觉得自己这样不像是在解释,倒像是要把责任推给他,于是急忙又道,“不,不,不,我不是说这是你的错,我是想说”我心里越急,嘴巴上越说不清楚。
“我没有生你的气。”伍封看着我剑眉紧蹙,“那几天,我气的是我自己,气自己不该对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心生妄想。可是过了这提心吊胆的三日,我才明白,妄念既生,就注定了求不得,也逃不掉。”
九年来,我从未见伍封像此刻这般颓丧、无奈。他往日的气度和洒脱不见了,空落落的躯壳里仿佛只留下了无尽的哀伤。我不明白,如果他口中所说的妄念是我,那又何来求不得,逃不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