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书谣-第1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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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拾,怎么了?”四儿狐疑道。
“五月阳,你是从甘渊来的吗?你阿婆是羲和族的人?”我翻过小姑娘的手,她的手背上有许多暗红色的弯弯扭扭的波浪状纹路。渔村的老阿婆说,这是太阳的印记,羲和族里每隔几年总会有女孩一生下来手背上就带着这样的纹路。
“贵女怎么知道的?”小姑娘点了点头,但很快又摇了摇头,“贵女,我不认识你。你快放我走吧,我家主人还等着我去请巫医救人呢!”
我拉着五月阳的手在她身前蹲了下来:“五月阳,我叫阿拾,是你阿婆托我来找你的。你带我去见你家主人,我给你赎身,送你回家可好?”
“是阿婆让你来的!”五月阳看着我,单薄瘦小的身子突然打了一个哆嗦,她脚步一点点地往后挪,那害怕恐惧的眼神仿佛我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徒。
“你怎么了?”她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一个被母亲卖身为奴的女孩在听到家人的消息后,为什么会怕成这样?我心下生疑,拉着她的手不由紧了紧。
五月阳没有回答我,突然低下头一口咬在了我手腕上。我吃痛缩手,她趁机撒腿就跑。
“这是哪里来的疯孩子,你给我站住!”四儿惊喝一声提起裙摆就追了上去。
四儿穿着襦裙绣鞋跑不快,五月阳却是小巧灵活,几个躲闪就在人群中消失了踪影。
“贵女,你没事吧?”鱼妇凑在我身边紧张问道。
“我没事。去把四儿叫回来吧!”我低头看着手腕上渗出血丝的齿痕,心道,这丫头咬得可真够狠的,看来她是真心不愿回甘渊。
四儿一脸懊丧的被鱼妇拉了回来,她一边叨叨咕咕地骂着五月阳,一边从怀里掏出一条帛帕小心翼翼地绑在我伤口上:“这孩子跟你有深仇大恨吗?下嘴这么重。”
“不知道,我只是受了她祖母的嘱托要送她回家。”
“又多事。”四儿责怪地看了我一眼,抬着我的手腕道,“这附近有家卖草药的店铺,我们得赶紧去买点止血的草药。咬在这么显眼的地方,万一留疤就麻烦了。还有啊,我看那小孩的手生得也挺古怪,是不是还得买点解毒的药啊?”
“没那么严重,你别瞎操心了。”我笑着把手收了回来。
“贵女还是小心点好,我以前在村里听老人们说,住在甘渊的羲和族会使一些古怪的巫术,他们平日祭神用的还是人牲(1)。”
“用人牲祭神?”四儿脸色一变。
我连忙开口打断了鱼妇的话:“甘渊我之前去过,那里的人都挺和善的,没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四儿,你说的药铺在哪里?我们买点药带回去也好。”
“在那边,走半刻钟就到了。”四儿本想再问鱼妇点什么,但见我说要买药便转身朝市集东南角上指了指。
生了病,先找巫师,再找医师是几百年来人们奉行的准则,但自从神医扁鹊之名享誉天下后,各国的医师也渐渐多了起来。四儿所说的药铺就开在市集东南面的一条巷弄里,黄土夯实的矮墙让人站在院外一踮脚就能清楚地瞧见院内空地上晾晒着的一堆堆草药。
四儿上前敲了敲木门上的铜环,屋里有人应了一声却迟迟没来开门。我试探地伸手一推,两扇蛀了虫的松木门板“吱呀”一声便开了。
第222章 鲁都曲阜(二)()
“店家,店家在吗?”鱼妇朝屋里喊了一声。
不一会儿,房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中年妇人。她飞快地打量了我们一眼,而后屈膝朝我礼了一礼:“几位女客来得不巧,我家夫郎出门替人看病去了。”
“阿嫂,我们不看病,就想买几样草药。”我话还没说完,便听“哐”的一声响,妇人身后的房间里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
“阿嫂,你屋里藏了人?”鱼妇笑着往妇人身后探了一眼。
妇人脸色一变连忙摆手:“女客莫要乱说,只是个来求医的孩子,非要在屋里等我家夫郎回来出诊。”
“求医的孩子?哦,这倒是巧了。”四儿看了我一眼几步迈上台阶推开了房门。这时,门后一个瘦小的身影一下冲了出来。
“哼,看你这回还往哪里跑!”四儿一转身就拎住了五月阳的衣领。
“不要抓我回去,求求你们放了我吧!”五月阳被四儿抓住后,立马哭着坐在了地上。
“女客,你们这是做什么啊?”药铺的妇人这时也慌了神,她拉着我的衣袖急道,“这孩子是端木先生家的婢子,平日里乖巧识礼,不知她怎么冒犯了女客?”
“她刚刚在市集上咬了我一口,不过我想这其中是有些误会。”我对妇人颔首一礼,提摆迈上台阶走到了五月阳身前:“五月阳,你老实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愿意回甘渊?你告诉我了,我就不送你回去。”
五月阳抬头看看我,又看看药铺里的妇人,猛抽了一下鼻水:“我手上有太阳神的印记,阿妈说阿婆答应了族长要在我十二岁的夏至日用我祭神。”
“用你祭神?怎么祭?”小姑娘的话让我大吃一惊。
“绑在海滩上,不给吃不给喝,晒死了就是被太阳神接走了。”五月阳说完拉着我的手哀求道,“贵女,不管阿婆给了你多少钱,我家主人都会加倍给你的,你放过我吧!”
一个连陌生人都悉心照拂的阿婆居然会拿自己的外孙女去祭神,难怪她阿娘会把她卖到曲阜来我抬手摸了摸五月阳的头发:“你别害怕,我没收过你阿婆的钱,也保证不会送你回甘渊。不过,你现在得带我去见一见你家主人。”
“贵女要见我家主人做什么?”五月阳的小脸上满是戒备之色。
“我早些年在秦国见过你家主人一面,也算是旧识,你今天这么急着找巫医,可是他病了?”
五月阳看着我摇头道:“是颜夫子病了,主人让我来请医。”
“颜夫子?”听到这三个字,我脑中立马出现了一个人的名字——颜回,孔丘最喜爱的弟子,一个据说德行、才能犹在端木赐之上的人。
“阿嫂,你家夫郎今日去哪里出诊了?何时才能回来?”我转头问妇人。
“去了城外三十里地的岙村,日落前应该能回来。”
“那还要好几个时辰呢!五月阳,我也是个医者,不如你先带我去见颜夫子吧?”我伸手把坐在地上的五月阳拉了起来。
“贵女是想骗我出门,然后抓了我吗?”五月阳依旧害怕。
“你的小心眼倒还真不少。放心吧,你既是端木先生家的婢子,我又怎么敢抓了你去得罪他呢!”我笑着用袖子擦了擦五月阳脸上的泪水,“我原本就打算明日去拜访你家主人,不过现在既然颜夫子病了,那我们就先去给颜夫子看病吧!”
“你是女的,你会看病吗?”五月阳打量了我一眼,两根淡褐色的眉毛一下挑高了。
“女的就不能看病了?”我笑着拍了一下五月阳的脑袋,转身对妇人道:“阿嫂,能借你的屋子换身衣裳吗?”
“当然可以,女客请。”
“多谢阿嫂!”我在药铺里换了一身男子的儒服,又用绢帕做了方巾,梳了一个男子的发髻。
出门前,为了向五月阳证明我真的通医术,我几乎把晒在院子里的草药名都同她说了一遍。最终,人小鬼大的五月阳才答应要带我去见颜回。
因为怕无恤担心,我让鱼妇先回家通报,自己则带着四儿跟着五月阳朝大城西北面走去。
颜回与其父颜路都是孔丘门下的弟子,夫子在世时曾与我笑言,当年他在鲁国听孔夫子讲学时,贤人颜路就坐在他旁边。为此,他足足高兴了半月有余。后来,他离开了鲁国,时间匆匆一晃,当年那个坐在角落里替众弟子调漆的黄毛小儿居然变成了孔夫子门下最具贤名的弟子。夫子说这话时摇头长叹,似是很懊悔当初没能同还是个孩童的颜回好好聊上一聊。
“贵女,颜夫子就住在里面。”五月阳带着我和四儿走进了一条阴暗狭窄的巷弄。
这陋巷宽不过两尺,别说要让车马通行,就是两个人迎面在巷子里遇上,都必须有一个人转肩侧身二人才可通过。
“颜夫子就住在这里?”我看着眼前脱了漆长了青苔的门板,半信半疑地询问五月阳。鲁国颜氏虽不是什么名门望族,贤人颜回也因为专心侍奉孔丘而无官职在身,但其父颜路据说是个大夫,一个士族之家怎么会住在这样简陋破旧的地方。
“没错,就是这里。”五月阳说着拿手戳了戳我身旁的四儿:“这位阿姐,我家主人和颜夫子都重礼,你快整整你的裙子吧!都歪得不成样子了。”小家伙说完自顾自低头整理起自己的衣装来。四儿被五月阳认真的样子感染了,也连忙低下头整理起自己的衣裙来。
“待会儿进去了小声点说话,颜夫子听了响声会头痛。”五月阳在自己手心里吐了口唾沫,搓开后抚了抚额角的乱发。
“现在好了吧?”四儿系好襦裙的带子,看着五月阳道。
“好了,走吧!”个头还不到四儿胸口的小丫头郑重地点了点头,推门走了进去。
小院内,一木屋一圆井,出乎我意料的简单和干净。
五月阳脱了鞋走上了台阶,她转身将两只芒鞋端端正正地摆好后叩响了房门:“主人,医师请来了。”
房门很快就被人打开了,一只穿着白色革制足衣的脚先迈了出来,紧接着我便看到一片绣着暗金色云雷纹的青色衣摆。
虽然我早就知道端木赐怪异的穿衣喜好,但陋室华服的组合依旧让我有片刻的怔愣。
“晋人子黯见过端木先生。”我清了清喉咙,走到台阶下俯身一礼。
端木赐略一迟疑,跪在他身旁的五月阳连忙恭声回道:“主人,这是阿阳新找来的医师。医林今日出城看病去了,日落才能回来。”
“哦,原来如此。先生无需多礼,病人就在屋内,请速速随我入屋诊治吧!”端木赐几步走下台阶把我扶了起来。
我轻应了一声抬起头,正巧对上一双探究的眼睛。
“小兄弟,怎么是你?”端木赐看着我,眼睛里闪现出了惊喜的光芒。
“端木先生还记得小弟?”端木赐的反应让我有些吃惊。我与他在秦地的密林中共避风雪已经是一年多前的事了,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快就认出了我。
“自然记得。”端木赐拍着我的肩膀,笑着打量了我一番,“今春愚兄还托人在秦地打探过贤弟的消息,可惜未能如愿,谁想今日在这里遇上了。”
端木赐找过我?我一时受宠若惊,忙颔首礼道:“小弟何德何能竟叫先生记挂。”
“贤弟可还记得当年你对愚兄买奴舍金之事有过一番论断?”端木赐笑着牵了我的手往台阶上走。
我急忙蹬掉鞋子跟着他迈上了木屋前的台阶:“小弟当然记得。”
“贤弟说我买了鲁国奴隶若不去官府领取赎金会亏了鲁人的道义,当时我还不解其中深意,后来归鲁之后,夫子责备之言与贤弟如出一辙,愚兄方知自己此举大错。今春我托人在秦国找寻贤弟,就是想请贤弟来鲁国与夫子一聚。”
“端木先生,小弟此番至鲁,正是想要拜访孔夫子啊!”
“哦,那可真是太好了!”端木赐笑道,“贤弟天资聪颖,此番若能拜在夫子门下,岂知将来不会是第二个子渊!”
子渊,是颜回的表字。我与端木赐在门外叙旧险些将正事给忘了。
“先生太过誉了,小弟如何敢与颜夫子相提并论。先生,不知颜夫子患的是什么病?之前可曾问过医?”
提起颜回,端木赐脸上的欣喜之色瞬间被愁绪所替:“子渊这几月一直在替夫子校编易经,他身子弱,今早出门时晕倒了,现在人还没醒。”端木赐右手往前一引将我请进了房中。
我弯腰钻进矮门,入眼的是一间五步见方的房间。
房间里,一张矮塌,一张长案,余下的便只有一卷卷数不清的竹简。
在床榻旁的苇席上跪着一个妇人和一个孩子,榻上躺着一个白发苍苍的人。
妇人和孩子同我见了礼,我转头不解地望向端木赐,不是说颜回生病了吗?怎么床上躺着的却是颜回的父亲颜路呢?
“子渊当年随夫子辗转列国时生过一场大病,二十九岁就已须发尽白。这些年他一直帮着夫子收集编纂经书,耗心耗力就变成这样了。”端木赐看着床榻上虚弱老态的颜回痛惜道。
这人就是颜回?他就是夫子口中那个天资聪颖无人可及的毛孩子?
我曾听闻,颜回少于端木赐,可眼前玉冠束发的端木赐依旧风度翩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