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生] 罪恶感 by林染-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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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以光最後一次见到黎竞,是在黎竞被开除後的第二天早上。
那个早晨下著大雨,蔡以光打著一把伞走近黎竞的家。其实他不敢来,然而不得不来,他害怕那个暴怒的中年男人会杀了黎竞。
在学校里领走黎竞的时候,那个男人脸上是一片漠然的悲哀,仿佛打击太大而没有能回过神来,宽厚的背脊却在听完校方的讲述之後立刻垮了下去。走出学校的路上,很多学生和老师都对著他们的後背窃窃私语,黎竞一瘸一拐的身影不再笼罩著光环,连往日崇拜他的女孩子也因为流言而知道了他所做的事。
只有蔡以光远远的看著他们,若知道黎竞会把自己毁得如此彻底,他不会有那麽做的勇气。
最痛苦的人到底是谁呢?被恋人保护著的欧明晓?身为告密者和毁灭者的他?保护了恋人却承担了一切罪名的黎竞?蔡以光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只知道自从那个时刻开始,他的内部就有什麽东西跟随著黎竞的人生一起崩坏了。
他无法入睡,无法面对自己,更无法再想黎竞这个名字,却又每时每刻都会想起。每一次想起,都像被虫子缓慢地蛀空心脏,不仅仅是疼痛,更多的是不可以回头的绝望。
黎竞永远都不会原谅他。
蔡以光在黎竞的家门口站了很久很久。滂沱大雨浸湿了他的衣服。他还是不敢敲门,只得把耳朵贴近那块老旧斑驳的木板。里面传出的声音令他痛苦到想要呕吐。
那是皮带抽打在肉体上的声音,夹杂著低吼和哭泣,那个四十岁的中年男人一边踢打著儿子,一边发出野兽垂死般的低泣。
“你让我怎麽办……你怎麽对得起你妈……你不能上学了……你喜欢男人……我上辈子造了什麽孽……”
另一个人静悄悄的,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莫大的恐惧使蔡以光收回了想要逃走的念头,用尽力气开始捶门。
门开了,一张看不出原本面容的脸出现在门边,从前总是带著笑意的黑眼睛平静的看著他,之後射出冷冷的光,嘴角却露出嘲讽的笑。
“老、师──你来干什麽?”
刻意加重了读音的两个字令蔡以光浑身发抖,黎竞从来没有这样嘲讽的叫过他“老师”。这个自己深深爱慕的少年总是直呼他的名字,而且去掉了前面的姓,这是自己要求的,用来欺骗自己其实与黎竞很亲密。
“你……”蔡以光想问他“你有没有事”,眼前一身伤痕的少年已经充分回答了这个虚伪的问候。面对著那双冰冷的眼睛,开口都变得无比艰难,蔡以光捏紧了拳头,直到指甲刺伤自己的掌心才勉强挤出一句话。
“……让我送你去医院。”
“不用了。”
“……你爸这样打你,”蔡以光犹豫了一下,接著说出自己的建议:“我可以帮你……”
“不用了。他是我爸。”黎竞还是那样嘲讽的淡淡的说:“我不可能去告我爸,老师。你也不要再‘帮’我,你已经‘帮’了我太多。我受不起。”
眼泪混著头上的雨水滑落下来,蔡以光却感到了一点痛快。他变得激动起来,伸出手想去碰触黎竞的脸,在黎竞立刻避开的同时,他跪在了自己的学生面前。
“黎竞,你打我吧!骂我吧!我後悔……我真的很後悔,我不知道你会这样做……”
“有区别吗?这样才是最好的。老师,你不用後悔。我欠你什麽的话,都还清了。你走吧。不要再来了。”
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伞掉落在风雨里,蔡以光浑身湿透。
失魂落魄的跪在门外,继续听著门里边失却节奏的抽打声,任他如何敲门,黎竞没有再给予任何回应。
如果他现在报警,黎竞的处境只会更坏。一切都崩溃了的现在,黎竞只剩下父亲了。
於是就那样惩罚著自己,硬生生聆听自己爱著的那个男孩是如何在忍耐痛苦。缩成一团的蔡以光确实感觉到了每一下疼痛,直到痛得他精神恍惚。
今天之後,黎竞永不会再见他。所有的话都已经说得很清楚。原本的亏欠感和同情心已经死在了那个午後,黎竞甚至不恨他。
连恨都没有得到,完全的鄙弃与漠视,这就是黎竞对他的审判。
当屋子里皮带抽打肉体的声音终於消失,转而变成厨房里锅碗瓢盆相互碰击的轻响,蔡以光从地上爬起来,一步拖著一步的离开。裤腿吸收了雨水的重量,每一步都走得很慢。
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真相了,这件发生在千禧年春天的事。内里隐秘的真相其实那麽简单,却被一个名叫黎竞的少年永远埋藏。从少年禁忌的爱情到暴力罪行,只在一念之间。这一念之间,黎竞选择把欧明晓留在天堂,把自己送进地狱。然而就在那一念之後,那个始作俑者与他同堕地狱。
离那场大雨过後三天,蔡以光又去找了黎竞。他知道黎竞再也不会打开那扇门了,但他无法管住自己的脚。
空荡荡的院落悄无声息,无论怎麽探听也不像有人。他走到附近的邻居家询问,对方鄙夷的瞥一下隔壁:“搬走了!养得出这种儿子,还留在这里丢人现眼哪!”
“那……您知道他们搬去哪里了?”
邻居翻了个夸张的白眼:“噢!谁还敢跟他们讲话哟!我家有个十二岁的儿子呢!”
“……他不是你们想的这样。”蔡以光艰难的解释。
“那是哪样哦?你是什麽人?来找这种人的也不是什麽好东西!呸呸呸!快滚!”
他其实想到过这个结局,为他自己。曾经无数次幻想,若是所有人都知道了自己爱著男孩子,大家看著他的眼光会变成什麽样?一定不能再当老师了,这个是肯定的。还有没有朋友?也许。能够正大光明挽著恋人上街?仍然不太方便。他想过太多次,出柜的後果是什麽,每一次想象的结局都是他承受不起的。
但是黎竞……比他给自己设想的那些结局还要惨烈许多,同性恋加上罪犯,这两个词汇常常被连在一起。黎竞只是借助了很多人的偏见,为这件事编造一个可信的经过。变成了受害者的欧明晓只是更换了学校,还会经过几天被人同情的议论,而人生的未来几乎不会有什麽阻碍。欧明晓唯一失去的不过是黎竞,可他最大的损失也是黎竞,蔡以光如此确认著,并仍然为此妒忌和羡慕。
能够被黎竞那样爱著的男孩子,是多麽的幸福;失去了这样爱他的黎竞,又是多麽的惨痛。可他毕竟拥有过。十七岁的黎竞可以为了欧明晓,把自己毫不留情的抹杀。
若黎竞能够回头看一眼蔡以光,他相信自己也能为黎竞这样做,悲哀的是黎竞不要他的任何东西,无论牺牲还是补偿。而最悲哀和嘲讽的一点在於:恰恰是这个爱著黎竞的自己,毁掉了黎竞的整个人生。
那之後过了一周,蔡以光辞职了。他没有办法再对著任何一个学生的脸。
深深的罪恶感和关於黎竞的回忆将会封锁他一生。
二零零七年的书市分外萧条。随著一个个出版社的倒掉,能够独当一面的作家越来越少了。
不过,畅销书作家黎永并不在此列。他一向很低调,不需要签名售书就有好的销量,他擅长叙述那些充满伤害、错过又带著温情追忆的情感小说。
有人说他的书根本不算文学,也不能算通俗,只是两边不到岸的四不像,他从不给予反击,只是继续埋头写他那些永不结束的故事。也有人说,他翻来覆去讲述的其实只是一个故事、两个人,但所有的情感故事也只不过是发生在两个人之间。他的每一本书,扉页上都有一句简短的话──“献给L。J。”
无数人揣测猜想,包括他的责任编辑和老板都对此很好奇,他却从不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淡淡的苦涩的微笑著说:“每个人都有秘密。”
二零零七年的春天,黎永又有一本新书上市。这本书竟然是写两个男人之间的暧昧情意与伤害错过,虽然没有任何肉欲描写,那种纠缠至死的隐秘情愫却迷倒一大片都市男女。
这本书大红大紫,同时也带来更多谜团,媒体与书迷都开始猜测他的性向,甚至开始八卦他每本书扉页上的“L。J”到底是男是女。他却不接受任何采访,只在自己的网上主页发表声明:“两个男人之间的情感很多,可以是友情、亲情、爱情,可以是恋慕、内疚、痛失、欣赏、崇拜……各种情感交流汇集,最终回归大海,到底不过一个‘爱’字而已。”
一个资深书迷在他的声明下留言:“以爱之名,我们自认为做得对。究竟对还是不对已经无可考证。只有失去与错过才是永远。”
这个书迷每每留言简短,切中他的要害,是他几年以来所见的最冷静的崇拜者。就连作者本人都想亲眼见一见,什麽样的书迷才能如他自身般这样切中作者的心态。
这一年的三月,在官方站管理者的提议之下,黎永破天荒答应了举办一次书迷见面会的活动。那麽多贴心书迷连续几年追捧他“四不像”的小说,作为答谢,见见何妨。
书迷会的确切时间安排在一个周末。许多人都在网上报名参加了。
那一天黎永醒得很早。他又梦见了很久以前的事。
那个充满了伤害和绝望,夹杂著深深的罪恶感的春天。他突然想到,这梦境也许是个预兆。
於是那一整天,黎永惴惴不安又隐约期待,那个他一直没有能再遇到的人,会不会在媒体的报道中见到他的脸?见到了之後会是什麽感觉?鄙夷?不屑?还是完全的忘却?
七年前的那个春天永失我爱,所以他的笔名取做黎永。日子流水般渐渐逝去,他始终没有得到任何关於那个男孩的消息。只有无尽的想念和悔恨伴随每一个深夜,他早已知道再长的时间也不能把所有的痕迹消磨殆尽。
他没有再爱过第二个人,这显得有一些可笑和伪善。他孤独的待在大而空的房间,拒绝跟任何人分享记忆。没有谁可以代替那个十七岁的男孩,那麽优秀却消失在人海之外。没有谁提起也没有谁关心,他所能做的只是不断用记得来证明,对方曾经真真切切的存在过。
书友见面会上,黎永不停的签名微笑,还有跟自己的书迷合影。他开始觉得,这一次见面会其实没有必要。
并不是不愿意见到那些书迷,每个支持他的读者都是那麽热情,而且大多是发自真心喜欢他的作品。
他只是觉得不安,太久没有看到这麽多的人,远离正常生活的他对於太多人在的地方已经无法适应。
表达感情有很多种方式,他适应躲在文字和网络背後与人交流,那样的他才会言辞达意、妙语如珠,不像现在挂著一脸虚伪的笑容不知所措。
在书迷们走得差不多以後,黎永漫不经心的用手指敲打著桌面。那个他最想见到的资深书迷竟然并没有来。
也许是跟他一样,更喜欢透过思维交谈,好过面对面并不熟识却还要相互寒暄,原有的默契都会消失,只剩下陌生与尴尬。
场内的人员开始打扫,他也准备站起身离去,抬眼望见站在会场入口的一个人影,身体立刻僵在了座位上。
黎竞变了太多,已经不是那个十七岁的黎竞。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麽第一眼就能认出对方来。是因为在心上刻下的烙印太深,还是因为对方看著他的眼光太过冷淡。七年後的现在,除了黎竞……还会有谁这样看他?
黎竞身材挺拔,穿著一身黑色皮衣,裤腰那里有著奇怪的挂饰,头发长长的留到了颈後,还染了不属於他本来面目的发色。那身打扮跟电影中看到的小混混差不多,耳朵上还有好几个耳洞,看起来非常显眼,只是不太像一个好人,离从前那副优秀学生的样子实在太远。
记忆里的黎竞飞快褪去,眼前这个黎竞转眼就变做真实,这几年来……黎竞是怎麽活的?
黎竞摇晃著身体一步步走过来,轮廓突出的脸比从前成熟许多,仍然是薄薄的嘴唇、黑浓的眉毛,如墨的双眼里没有任何温度,手上居然还拿著一本他的新书。
“作家黎永?真没有想到……你居然能写出这种书。”
“啪”地一声,黎竞把那本书甩在他的脸上,“老师,你写了这麽多书,骗了这麽多小孩子,你到底想要对他们说什麽?”
黎永……不,蔡以光无法动弹的看著黎竞,长大的黎竞竟然充满野性的英俊。他幻想过很多次,现在的黎竞是什麽样子,从没有想到眼前这一种。在他的书里,那个十七岁的少年永远温和敏感,有著纤细的感情,还有略带青涩的身体和一双绝望的眼睛。
“……我没有要对别人说什麽。我只是对你说。”蔡以光颤抖著回答他的提问,眼睛始终贪婪的看著他。七年的磨砺使得这个男孩已经变做男人,他没有被那场变故毁掉,反而变得更加魅力逼人。那麽他应该过得很好,起码不愁生活,从他衣服下面隐藏的有力的肌肉就能看出这一点。
“那真是太荣幸了,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