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大前程---狄更斯-第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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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我无法愉快;但我不得安宁、不愉快还有你所不知的原因。这也是我
向你提到过的秘密。”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又对着火炉呆呆地望起来。
“你告诉我你尚有别的不愉快的原由,这表现出你高尚的气质。我还想问一
下,你所说的是真的吗?”“的确是真的。”“皮普,难道我给你帮忙只是
帮你朋友的忙吗?给你的朋友帮忙已经定了,难道我就不能帮帮你本人的忙
吗?”
“我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谢谢你提出这一点,更要谢谢你问我的语气
这般美好。不过,我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她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环视了一下这枯萎了的房间,想看看哪儿有
纸笔。四处都没有找见。于是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本黄色的象牙簿,上面镶有
金饰,现在已失去光泽,又从吊在她脖子上的失去光泽的金盒子中拿出一支
铅笔,在象矛簿上写着什么。
“你和贾格斯先生之间的友谊现在仍然很好吗?”
“很好,昨天我还和他一起吃饭呢。”
“你可以凭这个到他那里去取款,然后你可以随意地为你的朋友帮忙。
我这里没有现款,不过,如果你不希望让贾格斯先生知道这件事,我可以叫
人把钱送给你。”
“谢谢你,郝维仙小姐;我愿意到他那里去取这笔钱。”
她把她已经写好的字据读给我听,写得直截了当、干净利落,而且显然
地是为了避免别人对我的怀疑,以为我接受这笔钱是为了自己。我从她手中
接过象牙簿,她的手又颤抖了起来;在她从脖子上解下那根系着铅笔的链子
交给我时,她的手颤抖得更厉害。她在做所有这些事时,一眼也没有瞧过
我。
“这小簿子的第一页上就是我的名字。如果你什么时候能在我的名字下
面写上‘我原谅她’这几个字,即使我这颗破碎的心早已化为尘上,我还是
要请你写上!”
“哦,郝维仙小姐,”我说道,“我现在就可以写。人都有过伤心的错
事;就是我的一生也是盲目从事及不可原谅的一生。我还要别人来原有我,
来批评我,又怎么会抱怨你呢?”
她刚才一直没有正视我,现在才第一次转过面孔来望着我;使我大力吃
惊的是她这时跪在了我面前,对着我举起合着的双手,这简直使我惊骇万
分。我想在她这颗可怜的心还处于童稚时期时,她一定是常跪在她母亲的脚
前向上天祈求的。
眼看这一位生满白发、面孔枯瘦的老人竟然跪在我的脚下,这使我全身
颤抖起来。我请求她站起来,伸开双臂去扶她;可是她只是抓住我的一只她
能够抓得着的手,并且把她的头倚在我的手腕上,悲伤地哭了起来。从前我
从来没有见她流过一滴眼泪;现在我无言地俯身看着她,心中暗想,让她痛
哭,哭去她深藏在心中的痛苦,也许对她倒有益处。她现在已不跪在地上,
而是跌坐在地上。
“哦!”她绝望地叫道,“我竟做出这种事来了!我怎么做出这种事来
了!”
“郝维仙小姐,如果你的意思是指你已经伤透了我的心,那么我的回答
是,那没有什么,我在任何情况下都会爱她。她现在结婚了吗?”
“结婚了。”
这本是没有必要的问题,因为这座凄凉的宅邪中新添的一层凄凉情意已
经说明了这一点。
“我竟然做出这种事来!我竟然做出这种事来!”她搓着双手,把自己
的白发弄得乱七八糟,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这句话,“我竟然会做出这种
事!”
我真不知道如何回答她的问题,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的心。她做了一件
严重的令人伤心的事,按自己的模型塑造了一个敏感的无辜女孩,因为她自
己怀着狂乱的怨恨,情感被别人玩弄,自尊心受到伤害,她就要让这个女孩
长大成人后为她报仇雪恨,我对这些都知道得太清楚了。然而,她把自己和
白日的阳光隔离,她把自己和一切事物无限地隔离;她孤独地生活,她把自
己和成千上万自然而有益的事物隔离;她的整颗心都在孤独地沉恩,因而扭
曲损伤,这和世上所有违背了上帝安排的人一样,都一定、必然地得到这种
后果。对于这一点我同样知道得很清楚。因此,我能毫无同情地看着她吗?
她如此在毁灭中得到惩罚,虽生于人间而又感到深深的不安、无限的悲伤,
不仅无用反而把自己弄得疯疯癫癫,像所有的这一类人一样;忏悔又有何
用,懊丧又有何用,感到自己没有价值又有何用,这种希奇古怪、徒然荒唐
的事除掉给人世问带来祸根以外,还能带来什么?
“直到那一天我听到你对她听说的话,我看到你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
我当年的心情,我这才悟出自己竟然做出了这种荒唐事。我竟然做出这种事
来,我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重复了二十次,五十
次,她竟会做出这种事来!
“郝维仙小姐,”等她伤心的哭诉停止之后,我对她说道,“在你的心
中,在你的良心中不必为我顾虑而难过,你应该想一想埃斯苔娜,因为你使
她走向错误之途,你使她的善良天性歪曲。如果你能做一点什么,能挽回哪
怕一点儿什么,你最好还是尽量去挽回为佳,这比你懊悔一百年要好得
多。”
“你说得很对,我知道。不过,我亲爱的皮普!”这时我发现她一丝新
的情感,那是一种真心诚意的女性的同情,“亲爱的皮普,你相信我:她第
一次到我这里来时,我本意是救她脱离苦海,兔遭像我一样的厄运。最初我
只是如此,没有想到别的。”
“太好了,太好了!”我说道,“我希望是如此。”
“但是她慢慢长大起来,眼看就长成一个美人了,我对她的教养也就变
了,走上了另一条路。我夸奖她生得漂亮,给她戴上珠宝,如此地教育她,
用我自身的例子作为前车之鉴,告诉她该怎么办,结果我攫走了她整颗心,
而换上了一块寒冰。”
我不得不说道:“最好还是留给她一颗自然的心,即使这颗心受了伤,
破碎了,也比不自然的心要好。”
郝维仙小姐听了我说的话,满怀迷惑地望着我,过了一会儿,又大声嚷
道,她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她为自己会做出这种事对我解释性他说道:“你要是知道我一生的遭
遇,你就会对我有一点儿同情,对我就会有一点更好的理解。”
“郝维仙小姐,”我尽量用温文尔雅的语调答道,“我可以说我了解你
的一生遭遇,而且在我刚离开乡下时我就了解了。我一直怀着很大的同情听
讲你的身世,我不仅了解你的身世,而且了解你的身世所产生的影响。我
想,以我们之间的交往,我是不是可以提出一个关于埃斯苔娜的问题?当然
不是关于她现在怎么样,而是关于她过去的情况,她刚刚来到这里时的情
况。”
她还是坐在地上,两条手臂搁在破烂的椅子上,头倚在手臂上。在我说
话时,她一直望着我,然后答道:“你说吧。”
“埃斯苔娜是谁的孩子?”
她摇着头。
“你不知道吗?”
她又摇着头。
“是贾格斯先生把她带来的还是派人把她送来的?”
“他把她带来的。”
“你能否告诉我她的详情呢?”
她十分小心谨慎地低声对我说:“我把自己关在这所房屋里一个时期后
(我不知道究竟过了多少时间,你看这里所有的钟表都不走了),我告诉贾
格斯先生,我想要一个小姑娘,一方面抚养她,一方面疼爱她,并且可以使
她免遭我的命运。在我和这个世界隔绝之前我就在报纸上读到过他的名字;
我便请人去找他,要他到我这里来为我处理事务,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他
告诉我他愿意为我寻找一个孤儿。一个晚上他来到我这里,带来一个女孩,
当时她正睡着,我便叫她埃斯苔娜。”
“我想问一下她当时几岁?”
“两三岁吧。她对于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是一个孤儿,由
我收养的。”
于是我确信那位管家婆就是她的母亲,我不需要证据就可以得出这个结
论。我想,无论是准都会看出,这其中的联系非常清楚,而且一眼就能看
出。
我们这次见面到此为止,没有必要再延长下去,因为延长下去也没有什
么可做的。至于赫伯特的事,愿望已经达到;至于埃斯苔娜的事,郝维仙小
姐已经把她所知道的全都告诉了我,我能给她的安慰也说尽了,没有更多的
话可说,我们便告别了;我们就这样告别了。
我走下楼梯进入自然的新鲜空气当中,此时正是暮色苍茫。我告诉那位
刚才我进来时为我开门的老妇人,说我现在不麻烦她开门,在离开这里之
前,我准备在里面走走逛逛。我似乎有一种预感,我再也不会来到这里,何
况这即将消逝的白日之光正适合于我在此作一次最后的凭吊。
这里堆放着许多荒废了的酒桶,多少年前我曾踏在桶上行走。自从那以
后,又经历了多少年的雨水浸蚀,那些原来竖立的酒桶都已腐朽,变成了小
小的沼他和河塘,于是我向荒废的花园走去,围着园子散起步来。我绕到我
曾和赫伯特比试本领大打出手的地方,绕到我和埃斯苔娜曾经散步过的地
方。现在一切都是那么寒冷疏远,那么孤独寂寞,那么荒凉凄苦!
我绕回来时走的是制酒作坊的那条路。我走到花园尽头的一个小门处,
把生锈的门闩拔开,从此屋穿过,到了对面的那扇门,从那里走出去。这扇
门可不容易开,木头因受潮膨胀已松动,门闩和插销处已对不上,门槛上都
生出了一片菌类植物。出门后我又回头张望了一番,霎时间,童年时代的联
想又一次在心灵中奇怪地复活,在幻党中我突然看见郝维仙小姐正吊在屋子
的大梁之下,形象的逼真强烈,令我站在大梁之下全身上下发抖。我很快意
识到这原来是一个幻觉,但我已经站在了大梁之下。
在这个地点,在如此的时刻,真令人伤感,幻觉给我带来无限的恐惧。
虽然这一切都瞬时即逝,然而在我走出打开的木门时,这仍然使我感到一阵
无可名状的畏惧。我记得那次埃斯苔娜令我伤心之后,我就是站在这扇门旁
乱揪我的头发。从这里我走到前院,心中踌躇着究竟是去叫老妇人开门让我
离去,还是再到楼上去一次,看看郝维仙小姐是否和我刚才告别时一样平安
无事。我终于采取第二个方案,直接走上楼去。
我走到刚才告别的屋子,窥视了一下屋中,看到郝维仙小姐坐在紧靠着
壁炉的破烂椅子上,后背正朝着我。于是我便想离去,就在这时,我刚把头
缩回,就看到一团火光突然蹿起;同时,她惊慌叫喊着向着我这边奔来,一
团炽烈的火裹住了她的全身,火焰向上直蹿,几乎有她两个人那么高。
我当时穿着一件双层披肩的大衣,在手臂上还搭着另外一件厚呢大衣。
我连忙把大衣脱下,朝她冲过去,将她扑倒在地,把两件大衣都盖在她的身
上,又从桌子上拖下了那块大桌布,也盖到她身上。这一拖连同桌上所放的
一堆破烂东西以及寄居在这里的一切丑陋的东西全给拖了下来;我们就像两
个不共戴天的仇人在进行着殊死的搏斗,我把她盖得越紧,她越是狂乱地叫
喊着,想挣脱出来。当时我对于这一切情况全无感知,既没有想到,也没有
可能知道,直到事情结束后才晓得。等我悟到时,我们正躺在大桌子旁边的
地板上,仅仅在一霎时之间,她刚才穿在身上的那件褪色旧新娘礼服已随着
火光而变成了一块一块火绒,飘飞在烟雾之中了。
然后我望望四周,看到惊慌失措的甲虫和蜘蛛在地板上四处奔逃,仆役
们气喘喘地奔来,在门口就惊叫着。我仍然用尽全身气力压住她,好像压在
一个企图逃跑的犯人身上一样;其时我已丧魂落魄,不知道被压的人究竟是
谁,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要扭打,不知道她被火舌卷住,也不知道火已被扑
熄,最后见到曾经是她结婚礼服的片片火绒从空中落下,犹似一片黑雨,降
落在我四周,我才有所领悟。
她已失去了知觉,我也吓得不敢动她一下,甚至不敢碰她一下。我一方
面派人去找医生,一方面仍然按住她,因为我有一种毫无道理的幻想(我也
许是有这种想法吧),认